对于父辈们的那种扯不断理还乱的三角关系，父亲早有耳闻，只是他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八卦往事不感兴趣，所以懒得去查证。他清楚这些并不怎么光彩的往事一经翻晒出来，不仅有损他的名誉，也有损他的锦绣前程。现在他一门心思倾注于如何领会贯彻落实执行八政委的指示精神，好使自己今后的航向不出现偏差。这一点至关重要。他好不容易攀龙附凤上了八政委，他不能失去这位他革命路上的引路人，他命中的贵人。
八政委是“四清”工作队的队长。他到底姓甚名谁，南岳庙村人已经不大记得了。之所以叫他八政委，是村里从土改到“四清”一共先后来过八拨工作队，第一拨队长人们习惯叫他一政委，所以人们便按顺序对后来的队长一律冠之为二政委、三政委，直至八政委。八政委人很精明，常年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一双死鱼样眼睛深藏在眼镜片后面，滴溜溜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总想从一些表象的东西里挖掘出一些深层次的东西来。八政委是个对一切都持怀疑态度的人，尤其是对那些在路上碰见老远就对他点头哈腰打招呼的人，他立刻就提高了百倍的警惕：这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对我打招呼？他究竟有什么目的？他完全可以装着没看见我的！
就是这么个把谁都当成可能是敌人的人，如果不具备相当高超的处世艺术，谁也无法与他打交道。然而，父亲就是这么位高人。没几天，他就和八政委打成了一片，深得他的信任。每次外出干办，八政委总得叫上父亲，背一杆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作保镖，二作传达。他的所有指令，都是通过父亲迅速传达给全村的。这自然引来了众人羡慕的目光。父亲就享受这种目光，心情愉悦到了极点，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然而好景不长，父亲遇到了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这人是父亲儿时的伙伴，隔壁赵五叔的儿子根宝。根宝从小就很疾恨父亲，他人虽长得牛高马大，但每次与父亲相斗，却总是处于下风，于是总想找机会报复父亲一下。前面说过，八政委是来搞“四清”运动的。所谓“四清”，说白了就是重新清理阶级队伍，挖出深藏在革命队伍中的阶级敌人，使他无处遁形，始终处于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之下。而放眼整个南岳庙村，除了丁举人富甲一方，是当之无愧的大地主外，其余都是清一色的贫下中农。而丁举人当年已死于东洋人的刀口之下，仅有的一个阶级敌人已消形灭迹，这就使八政委处于一个犯难的境地。当初他率队进驻南岳庙时，上级已给他下达过硬性指标，每个村至少得揪出三五个阶级敌人进行批斗，这样方能确葆无产阶级政权永不褪色。面对南岳庙村清一色的劳苦大众，就连精明强干的八政委也无计可施，深悔当初不该选错了地方。但光吃后悔药不行，上面交待的任务，必须得完成，否则就显示他的无能。他就找父亲，教他开动脑筋想想谁是南岳庙村暗藏的阶级敌人。父亲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出谁是漏网之鱼。八政委对父亲露出了失望之色，决定另外去发动群众，他不相信偌大一个南岳庙村，就挖不出一个阶级敌人来。这一来，就给赵五叔家的根宝提供了进身的机会。
根宝给八政委报告了一个重大发现。他看见每年的农历六月初六，张天赐（父亲）的老爹张二麻子（祖父）必定将家里的衣服被褥拿出来晒太阳，说是六月六晒红绿，晒了红绿不生毒。在这些红绿里面，有一件红缎子做的旗袍，领子是用金丝镶成的花边，一看就是件很值钱的衣物。根宝所说的这件旗袍，当然就是祖母成亲那天穿的那一件，祖母死后，祖父舍不得扔掉，就藏起来当作纪念。不想这件旗袍却给祖父带来了灾难。根宝给八政委分析道：“您看，就是这样件旗袍，少说也得值三四十块大洋，普通人家哪个穿得起？只有地主老财家的千金小姐媳妇才有得穿。解放前张二麻子经常跑汉口做生意，不晓得赚了多少花花大洋呢。您说他张二麻子不是漏网的地主是什么？”末了还上纲上线道：“他每年将旗袍翻出来晒太阳，分明是在怀念过去的那种腐朽糜烂的生活，是想变天复辟！”
一席话说得八政委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他准备立刻搜捕祖父，但转念一想，还是先找父亲谈谈。他想挽救他，毕竟培养一个革命骨干不容易。“张天赐同志，你真的想不起谁是暗藏的阶级敌人？”父亲还是摇头。八政委接着启发道：“比喻说，你身边的人。。”父亲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他清楚自己的身世，村里再没有谁象他这样苦大仇深根正苗红：老妈被鬼子杀害了，老爹是丁举人家的老佃农，且也被鬼子捅过一刺刀。
八政委对父亲彻底失望了。他想，既然你不肯和家人划清界线，既然你不肯革命首先从自己革起，那就别怪我八政委没挽救过你。当晚，他将父亲支使到围湖造垸的工地上去，自己却带了根宝等一帮人连夜抄了祖父的家。遗憾的是，他们什么也没找着，连那件旗袍也不见了，是不是老东西事先得到风声，把东西藏起来了？第二天，八政委等人将祖父绑在那颗老枣树上，头上扣顶纸糊的高帽子，逼他交出藏起来的旗袍和大洋，当然还有变天账。祖父自然不交，也死活不认。八政委就扎了一把楠竹桠子抽他。祖父也是倔得很，八政委抽他一下，他就操一通八政委八辈子祖宗。八政委气得两眼冒火，搓着双手在原地打圈圈。旁边的根宝见了，马上凑过来献上一计：“吊他边猪！”所谓吊边猪，是老家常用的一种刑罚，即将犯人的边手和边脚绑起来，系在一块石头或石磨上，再把另一半手脚绑起来吊在树桠上，不一会，犯人就受不了了，就不招也得招了。可怜祖父当时已年老体弱，哪经得这一折腾，不一会就晕死过去。八政委一见，怕事情闹大，慌忙放了祖父。
经此一难，祖父病倒了，发了三天三夜高烧，神智不清。退烧后，人就变得痴痴呆呆，成天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在村里走来走去，见着大姑娘小媳妇就喊着祖母的名字：“翠翠，翠翠。”有一天，祖父突然不见了，父亲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牛蹄塘里泡了两天。他的身旁漂浮着祖母穿过的那件红段子旗袍。望着带有一丝诡异的牛蹄塘，父亲没有言语，此刻的他没有悲伤，只有一点凄凉。正是这牛蹄塘，由于老爹的告密，老妈和丁举人等七人当年被东洋人杀害于此；也正是这牛蹄塘，由于赵根宝的告密，老爹今天被淹死于此。这是否正应了因果报应的古话？反正，老爹已经死了，就死在这牛蹄塘里，一了百了，这也许正是他最好的归宿吧。
挖出了祖父这个隐藏的阶级敌人，自是大功一件，而立此殊勋的人，当然要首推赵根宝。八政委是赏罚分明的人，立即兑现他的承诺，将赵根宝调到了自己身边。自此，赵根宝就替代了父亲的位置，亦步亦趋地跟在八政委的后面，不，简直就成了八政委的影子。
看着赵根宝那副得意中山狼的样子，父亲就恨不得给他一闷棍。父亲是个有仇必报有仇立报的人，他才不去理会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老话，他认为那只是懦夫的一种托词。尽管他打小就巴望着老爹早一点死去，但真正到了这一天，他还是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他想，老爹和他之间的矛盾是人民内部矛盾，老爹要死也只能死在他手里，哪容得你外人赵根宝来下黑手？你赵根宝是什么东西？敢和他张天赐扳手腕，到时只怕你连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父亲知道，要想搞掉赵根宝，首先要重新取得八政委的信任，而要取得八政委的信任，起码要有立功的表现，而想立功就必需等待机会，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
父亲的机会不是他自己创造的，是他老婆我母亲送给他的。你知道我的家乡原是从洞庭湖分离出来的一个垸子，常年渍水，十有九涝，只要连续下得几天雨，就水汪汪的成了一片泽国。庄稼被淹得焉不拉几的，自然就欠收。一欠收人就得饿肚子。我全家老少六口人，生产队分的那百十斤稻子根本不够吃，母亲用蔬菜掺和着吃，每月也撑不了二十天，剩下的日子只得靠母亲去借贷。父亲那时在外面混吃混喝，每天吃得油光嘴滑，却全然不顾家里的死活。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每天黑清早就端着个木盆外出借粮了，有时借得到有时借不到，借的次数多了，还少不了挨白眼：“你们家小孩人那么小，怎地就吃得这么多呢？”说得母亲眼泪渍渍地往外淌。也是合当有事，那天母亲又端着个空盆子回家，路过生产队的晒谷坪时，看见一堆豆秸秆下摆放着一小袋黄豆，母亲眼睛一亮，见四下无人，便手将黄豆拎回了家。正当我们兄妹几个欢欣雀跃垂涎欲滴围在灶旁，看着母亲将黄豆炒得咯嘣乱跳时，父亲却突然回来了。
父亲望了一眼锅里炒熟了的黄豆，又望了一眼目光有些散乱的母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诧异了一下，突然灵光一闪，便一手端着熟黄豆，一手拽着母亲往外走。边走边嚷：“你怎么偷集体的东西呢！冤死不告官饿死不作贼你都不懂？你叫我今后在外面怎么见人？快去向八政委自首吧！”
自打祖父那次事件后，八政委的“四清”工作再没取得什么进展，他受到了上级不点名的批评。正在一筹莫展焦头烂额时，父亲给他送上了一份大礼。八政委大喜过望，一扫这些天来的阴霾之气。这还了得，敢偷集体的东西，这是明白张胆地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是敌对行为。综合母亲以前是唱皮影的，宣扬的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等封资修的东西，八政委认定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给母亲定性后，八政委决定召开全村批斗大会。新帐老账一起算。为了试探父亲革命的彻底性，八政委决定让父亲在会上作检举发言。父亲先是一愣，稍显犹豫，但很快就点头答应了。
批斗会上，母亲被剪了头发，跪在台子的中央，脖子上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盗窃犯”等字样。父亲站在一旁，在八政委的注视下，声泪俱下。他先是历数了母亲的种种劣迹，后又甩手打了自己两个耳光，检讨自己由于学习不够，觉悟不高，对老婆所犯的种种错误认识不够，未能及时发现，及时处理，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其恶劣的影响，深负组织对自己的教育和培养，希望大家给他一个悔过自新洗心革面的机会。为了表示自己已与老婆彻底划清了界限，揭发检讨完后，父亲顺手抓起一把事先早已准备好的楠竹桠枝，劈头盖脑地往母亲身上抽去。边抽便数落道：“叫你去偷！叫你去偷！别人家都能勒紧裤带过日子，你为什么就不能？你为什么老想着要吃饱饭？照你这样吃下去，社会主义不早被你吃垮了？你这分明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老子今天就要抽掉你身上这些坏毛病！”可怜母亲娇小的身上，立刻就现出一道道血痕。可母亲没有求饶，也没有流泪，只是倔强地挺直了脖子，用一双充满怨恨的眼光死死盯着面前这个既陌生又疯狂的男人。
明眼人都知道，父亲用的这一招叫苦肉计，或者叫舍车保帅。在形势处于对自己不利的情况下，他只能以牺牲老婆的代价来换回自己的最大利益。果然，八政委对父亲的这次壮举倍加赞赏，称他不但大义灭亲，还勇于深躬自省，堪为诸同志之表率。为了大力弘扬父亲的革命精神，八政委还把他的先进事迹整成典型材料，通报全县，从此父亲就成了全县的大名人。事后，八政委推荐父亲当了大队民兵营营长，不久就被调到公社做了武装部干事，再后来又被调到县里担任了民政局的副局长，专管全县的殡葬工作。官虽不大，却一路亨通，大有否极泰来之势。
父亲赢得了八政委的信任，紧接着就把矛头对准了赵根宝。他觉得赵根宝是个小人，对付小人，根本用不着策马列阵明刀明枪，只需放一枝冷箭就可以收拾他。敢和他玩阴的，他会叫你死的很难看。父亲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这样一件事情，说是当年赵根宝的母亲赵五婶曾被东洋人抓去关了三天，之后却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这里面就有问题。你想东洋人是什么人？那是畜牲！你一个女人家，落入了畜牲之手，不付出点什么，他能让你回来？父亲觉得大有文章可做了，就把这件事如实向八政委说了，并像剥洋葱一样的加上了自己的分析。八政委一听，觉得言之有理，当下二话不说，就叫人把赵五婶抓了起来。第二天，赵五婶就被剃了光头，胸前吊着一对破鞋，破鞋下面是一块写着“鬼子姘妇”的大牌子，被人挟着游起街来。这一招够阴毒的，赵根宝立马就身败名裂，再也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敢和一个敢出卖自己老婆的家伙逞勇斗狠，你不觉得嫩了点吗？也不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
那边厢父亲一路高歌猛进彩旗飘飘，这边母亲却悲悲戚戚凄凄惨惨。从批斗会上回来，她死的心都有了，要不是看在我兄妹几个还很小的份上，她肯定会一头扎进牛蹄塘里一了百了。她没料到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家伙，原来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恶棍。他已经不是人了，哪有人把自己老婆卖了的？大哀莫过于心死，母亲的心已经死了。她提出了离婚。父亲当然不同意。不同意就分居。母亲反正不愿和这疯狗一样的家伙居于一室，她不想第二次被咬。
自此，母亲和父亲各居一地，至死也没合到一块。中间父亲曾多次前来向母亲道歉，想和她重归于好。但母亲就是不肯原谅他，还将他带来的钱和衣物扔到门外。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尽管父亲后来的官越做越大，却再也没娶过女人，是不是其内心深处还对母亲怀有歉意？从此父亲就一个人单过。死的时候也是一个人。父亲是带着满肚子的遗憾离去的。他一生留有太多的遗憾。其中之一就是未取得母亲的原谅。到死时母亲也不肯见他。他是患肝癌死的，死得很惨。从死后的场景来看，相必是胸痛得很厉害，他想爬起来去取书桌上的止痛药，结果手还未够着药瓶，脑袋就歪向了一边。
父亲的一生就此打上了句号。
父亲的一生算得上叹为观止了吧？听了他的故事，你可能瞠目结舌哑口无言。我也无法对他作出评论。
父亲就是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