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头深深地埋入土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拳疯了似地捶击自己的脑门,希望肉体上的剧痛能够稍稍舒缓精神的撕裂。其实仔细想来,世上大多数人俱是如此,在痛苦的时候,会希望用另一种痛苦来分担现时的苦难,所以才有了饮鸩止渴,才有了借酒浇愁,才有了整日在风月场中怅惘流连,在女人的红烛昏罗帐中消解自己的一生的落拓诗人。
人,其实是一种最可悲的动物。他有记忆,有感情,他很难去忘记,即便自己在心中默数了无数遍“我要忘记,我要忘记……”,记忆反而会变得愈加鲜明,鲜明得仿佛深深刻在手背上,鲜血一滴一滴,流入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里。而当感情得不到宣泄、痛苦得不到解脱的时候,他唯一的去路,便是去幻梦之中寻求自己卑微的、可怜的归宿,虽然这个归宿的结果一定是无声的灭亡。
哀莫大于心不死,如是而已。
钟离秋猛然扑到我的身上,用他皴裂的老手揪起我的头发,额头贴着我的额头,以一种几乎凄厉的语调大声喝道:“你……你究竟是谁!”
被他死死扯住头发,虽然头皮疼得如撕裂一般,但是头脑中的疼痛反而舒缓了许多,我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冷汗大滴大滴地从额头滴落,身体感觉是要虚脱似的。不过所幸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你,你究竟是谁!”他忽然在我的脸上重重扇了一个耳光,只听“啪”一声脆响,我整个人立即就飞了出去,落地的时候,感觉右脸颊已经没有了一点感觉,咯吐一声,吐出来的都是殷红的鲜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擦一擦额上的汗珠,对着那张瞬间仿佛又苍老了几分的老脸沉沉地说道:“我,我是阮未!”
那张老脸顿时变成死灰一样的颜色,皮肉在那一刻迅速枯萎,就像在烈日下曝晒至水分完全蒸发的葡萄。我喘了几口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感觉头脑比方才要清醒了许多,胸口的烦闷之感也渐渐消散。只是还没有等我缓过气来,就听见洞窟外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听上去像是某一种野兽的吼声,不过洞口距此极远,声音传到这里还是如此清晰,这种野兽的体型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看了看钟离秋,老头一双浑浊的眼睛愣愣地盯着我,脸上是心如死灰的表情,表情僵硬,好像压根儿没有听见这一声怒吼。我刚想稍稍提醒他一下,就听到洞穴外的甬道里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接着阿傩瘦小的身子便从黑暗之中显现出来。
“爷爷,爷爷,不好了,不好了……”小鬼头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脸上的神情好像见到女鬼一般。他蹦到他爷爷面前,刚要开口说话,眼睛往我这里一瞥,脸都绿了,神情活像是见到女鬼在跳脱衣舞一般,脱口就道:
“你,你怎么还没死……”
我心里暗骂:你死了老子都不会死。嘴上仍是用一种既亲切又和蔼的声音道:“你先别管我死没死。你先看看你的爷爷,他老年痴呆忽然犯了,是不是太久没吃药……”
小鬼狠狠朝我吐了一口唾沫:“你才老年痴呆呢!”说罢,双手抓住他爷爷的肩膀,拼命地摇晃老头的身体,嘴里喊着:“爷爷,爷爷不好了,那个女人果然来了,还带来了许多帮手,阿呆他们已经抵挡不住了!爷爷你快醒醒,快醒醒……”
那个女人?莫非说的是阿离?
我记得阿离临走时说过,三日之后要来给钟离秋收拾,而她现在已经来了……难不成,我这一睡,已经睡了三日!
我猛然一个激灵,立即回头望向钟离秋。老头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呆呆地目视前方,嘴角居然流出一挂哈喇子。我有些看不下去了,不是因为阿傩摇晃他爷爷的模样像极了许多镜头中出现过的小孩死了爹的场景,而是因为像阿傩这般摇法,就算钟离秋没有老年痴呆,也要给他摇出老年痴呆。
我慢慢走过去,拍了拍小鬼肩膀,道:“喂,小鬼,你先别摇,你先说外面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小鬼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要你管!”
我心头一忿:“切!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出洞看去!”说罢,拾起地上我的那柄断魂长枪,把长枪当成拐杖,支撑着地面,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我一只脚刚刚踏入甬道的时候,忽然感觉脖子一凉,身后传来一声冷冷的声音:“你不要出去。”
我整个人仿佛触电一般,立马转过身子,看见钟离秋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双目森森地盯着我。
嘿,老头的老年痴呆恢复得好快,看来可以跟他学两招,退隐江湖之后可以去开医馆,专治老年痴呆。
“为嘛?外面有鬼?”我问。
他缓缓向我走近,冰冷视线如跗骨之蛆,看得我浑身都不舒服。
“不错,有鬼,专治你的鬼。”他瞥了我一眼,从我的身旁缓缓飘过,身形妖异如鬼如魅。
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转身望着他枯瘦的背影,小声道:“你……你在开玩笑?”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一直缓缓地步向黑暗的深处。在他的身体即将被黑暗吞没的那一刹那,我仿佛听见他冷冷地抛下一句:
“阿傩,看好了他,莫要让他出洞一步!”
***
我盘膝坐在地上,抬头望着中天圆月,看它慢慢西斜,渐渐下垂到一个我看不见的角度。
阿傩背负着双手,神情肃穆,足步一踏一踏,围着我不停地转圈。我被他晃得眼晕,忍不住道:“小鬼,别晃了,晃得老子头疼!”
他蓦地停下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中的神情好像是防贼似的,忽然伸出一根指头,指着我的鼻子道:
“爷爷说,不许你出洞一步,你可千万不要想溜!”
我刚才被他那老年痴呆的爷爷抽了一巴掌,嘴巴肿得老高,一口气正没地方出,如今居然还要被这小鬼教训,顿时火冒三丈:
“臭小鬼,老子就出去了,你能拿老子怎么样!”我猛一下蹦起来,拔腿就要往外跑,只是还未跑出两步,脚下忽然绊倒什么东西,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噗通”一声狠狠摔在了地上。
“臭小鬼,你……”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到绊我的东西——是一只小小的脚,禁不住怒喝道。
“怎么,你想打我?来啊来啊!”小鬼吐了吐舌头,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
我攥紧了拳头,感觉自己的忍耐已经快要达到极限,浑身的鲜血都在燃烧沸腾。
“来呀,你来呀,反正你也打不过我!”小鬼晃了晃腿,朝我扮了一个鬼脸。
我一听这话,回想起之前被他一招撂倒的模样,怒气立刻泄了一半。你大爷的!这个世道,还是要靠拳头说话。如若不是老子的武功比你差上那么一点点,老子今天非把你揍得哭着喊妈妈。
我压抑住心头怒火,面目狰狞地望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恨不得把他给活撕了,心里正憋屈的时候,脑中灵光一闪,眼珠骨碌一转,立时便有了主意。
我立即换了一副温和的笑容:“阿傩,外面来的,是很厉害的人吧?”
“不知道。”他警惕地望着我,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好像天上闪亮的星星。
“那些人,是你爷爷的仇人吧?”
“不知道。”
“你爷爷腹部受了剑伤,此刻身体正虚,怕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吧?”
“不、不知道……”
“唉,你看你爷爷,多倔强的一个老头,明知自己打不过别人,还要出去送死,真是……唉!”
“你,你胡说,爷爷不是出去送死的,爷爷他……”小鬼的声音开始急了,双手也开始局促不安起来。
我看着他脸上的着急神情,心里却是乐开了花,心想小鬼你也有今天。不过我装出一副悲壮神情,双手合十,瞭望西沉圆月,长叹一声,道:
“唉,可怜的老头儿,可惜我不能亲眼膜拜你故去时的英姿,这真是……还君明珠双泪垂,黑发人送白发人哪!”我从眼角拼命挤出一滴泪水,滴在阿傩的额头上。
阿傩被这滴突如其来的泪珠吓了一跳,良久,忽然嚷道:“你胡说,你胡说,爷爷的武功那么高,这世上又有谁能打得过他?”
我立即道:“他若非心知必死,为何要我们俩人呆在洞中,一步也不要出去?”
“因为,因为……爷爷他,他……”小鬼着急得几乎要哭出来,眼泪在眼眶中打着旋儿。
看到他这副模样,我忽然感觉到,欺骗这样一个稚嫩小孩,的确有违侠义之道,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这小鬼现在被我骗了,以后行走江湖时上当受骗的概率便会小得多,我这是在救他。
想到这里,我愈发心安理得,赶紧旁敲侧击:“要不,我们现在就出去看看,若是你爷爷没了,我们也可以给他收尸……”
“你,你胡说,你才要收尸呢……爷爷,爷爷才不会死呢!不信,不信……我们现在出去瞧!”小鬼终于松了口。
我的一颗紧绷的心顿时松弛下来,心里笑得跟什么似的,不过表面仍然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嗯,好吧,那我就陪你出去瞧瞧,瞧完立刻回来啊!”
小鬼点点头,抢先蹦蹦跳跳地往外蹦去。我一边佩服自己的绝顶聪明,一边暗自总结:看来对付这种小鬼,硬的不行得来软的,软的不行得来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