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察到不对劲,我回头一看:果然,小兔崽子正缩在阿离的怀中,大眼睛里波光粼粼,脸颊上仿佛擦了粉似的,红里透白,似乎吹弹可破,表情要多纯真有多纯真,而阿离微笑着抱着她,神色安详,举止温柔,倒像是一位母亲抱着心爱的孩儿。
如果场景变换,周围是火红的枫叶,秋日的午后阳光照在身上,她怀里依偎着一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小男孩,远远地看着我,笑眼弯弯,好像一对与孩子出门远足的年轻夫妇,或许我真的会沉浸于这样温馨幸福的氛围里。只是现在,眼前的小男孩刚刚役使一头巨大凶兽杀死了另一头大凶兽,之后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窝进阿离的怀里,我真的没有办法把他跟想象中的听话乖巧的漂亮小男孩联系到一起。
所以我的脑海里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世风日下,连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要漂亮女人抱抱,怪不得青楼的生意越来越好。
那小鬼的大眼睛扑棱扑棱:“漂亮姐姐,你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
阿离微笑着望着她,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姐姐唤作阿离,前面的那个大哥哥是姐姐的丈夫,他叫阮未。姐姐生病了,我们便到这支离山中寻求一样草药治病。你是谁家的孩童,是孤身一人出来的么?”
那小鬼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阿离清秀的脸,拍手笑道:“姐姐的名字跟阿傩好像啊!我叫作阿傩,跟爷爷一起住在山顶上。”他指了指头顶插入云霄,见不到顶的山峦——居然是秋徕峰!
见阿离的余光一直落在英招身上,阿傩嗲声嗲气地道:“漂亮姐姐,它叫阿呆,是爷爷的好朋友,也是阿傩的好朋友,阿傩从小就跟他一起玩。你放心,他不吃人的。”英招抬头看看阿离,眯着眼睛,配合地打了一个响鼻。
阿离点点头,眼里噙着笑意,伸手将阿傩额头一缕凌乱的头发细细捋直:“阿傩,你既是住在峰巅,如何会来此山峦之下?”
阿傩从阿离的怀里蹦了出来,稳稳当当地落在雪地上,回头笑道:“嗯。今日一早,爷爷就跟阿傩说,有一个很特别很特别的人来到支离山,让阿傩带着阿呆下山来看看,若是那个很特别很特别的人有了麻烦,就去给他帮帮忙。我在山上飞了一整天,怎么也等不到爷爷说的那个很特别很特别的人,正准备回去时,恰巧遇见了漂亮姐姐。”
“你爷爷?说是要找一个特别的人?哪里特别?”我不禁满腹狐疑。
那小鬼转过来对我做了一个恶狠狠的鬼脸,随即又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转过去对阿离道:“这个爷爷没有说。他只是说我一见到那人,自然就知道哪里特别了!”
阿离迟疑了一下,望了望我,轻轻地道:“阿未,你说,阿傩爷爷口中所说的‘特别的人’,莫非就是你吧?”
我怔了怔,正要答话,就听到那小鬼不屑地道:“嘿嘿,肯定不是这个大哥哥。”
我不服气地道:“为嘛?”
小鬼背负双手,做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清了清嗓子,道:“这个大哥哥,嘴贱,手笨,武功又差,长得又矬,说他普通都会侮辱了那些无辜的普通人。爷爷让我等的那个特别的人怎么会是他呀!”
嘿,臭小鬼,居然敢骂老子……咦,不对,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好像是听……
碍着阿离的情面,我竭力克制住自己,没有头脑一热冲上去教训这小子一顿。俗话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老子跟这小屁孩儿计较什么!我把心头的怒火压下,听那小鬼继续跟阿离搭讪。
“所以,漂亮姐姐一定就是那个很特别的人!”阿傩斩钉截铁地道。
我望了望阿离,阿离也望了望我,然后低头微笑着望着小鬼:“我,为何是我?我哪里特别了?”
小鬼满脸堆笑:“你看,姐姐这么漂亮,声音这么温柔,脾气又是这么的好,居然嫁给了大哥哥这种人,你说,姐姐是不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喵了个咪,臭小鬼!我这种人怎么了,嘴贱怎么了,手笨怎么了,碍你啥事儿了?我再也按捺不住,卷起袖子就想请他圆滚滚的脑袋吃一个大爆栗,手刚刚扬起,感觉脑后一阵腥风。
我缓缓扭过头,一双火炭似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我,那片血红色的大舌头几乎要舔到我的脸上。
英招!
我浑身一个激灵,低头看看自己扬起的拳头,再看看它的眼睛,立马将手缩了回去,满脸堆笑地望着它。
英招大哥,小弟方才是弄着玩儿的,您莫当真,莫当真。
我轻轻摸了摸它头上的倒刺,以示友好,然后赶紧把身子转了回去,听到阿离苦笑一声:“这也算是特别的理由?”
“嗯嗯,爷爷嘱咐我,如果遇见了那个很特别特别的人,一定要把他带到山上去,爷爷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阿傩忽然一脸严肃地道。
“带到……山上去?”
“嗯嗯,漂亮姐姐,现在已经很晚了,爷爷还在等着我们呢。你快跟我一起走吧!”他回头看了看我,不怀好意地道:“至于这位大哥哥么……”
我立即嚷道:“阿离是我的妻子,我也一定要去!”
阿离看了看我。一接触到阿离的目光,我立即拍了拍胸膛,表示毋庸多虑,她沉吟了半晌,眉头微皱,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今日陡遇恶兽土螻、英招,又恰巧被这小小孩童救了性命,种种事由,就算是性情恬淡如她,也不得不对阿傩口中的“爷爷”来了兴趣。
我撺掇阿离上山,并非因为这孩子口中“爷爷”的相邀,而是有着另外一层思虑:此刻阿离身体的情形已不容乐观,而她求生的欲望也在渐渐消散,我正担心她会说出“放弃”之类的丧气话,不愿再往上峰顶登攀,恰好这孩子邀她上峰,又有那位莫测高深的“爷爷”吸引着她,也许能冲淡她内心的绝望情绪。
何况,那位“爷爷”听上去也是一位不世出的能人,或许会有法子能解阿离体内祝余花毒。果真如此,我们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我见阿离拿定了主意,心中微微松了口气,抬头望了望高耸入云的山峰,再看看阿离虚弱的身子,有些发愣。听到阿傩一声呼唤:“漂亮姐姐,上来!”
我转头一瞧,原来阿傩已经登上了英招的背部,笑盈盈地向阿离招手。
阿离目光一呆,想了想,莲步轻踏,走到英招跟前,深深地作了一揖。英招终于把脑袋低了下来,瞥了她一眼,打了两个响鼻,表示回礼。
我大步上前,也要坐上去,却见那小鬼斜着眼看着我,道:“大哥哥,你如果不怕摔死,便也一同上来吧。”
臭小鬼!
我暗骂一声,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咬牙切齿地道:“不会吧,怎么会呢?就算阿傩摔死了,大哥哥也不会摔死的。”最后那两个“死”字,刀刀斩向那小鬼的心窝。
那小鬼一愣,随即攒出一丝阴冷的笑,语气还是那样的天真无邪:“好吧,大哥哥那就上来吧!”
我瞪了他一眼,也爬上了英招的背部。触及英招背部肌肤,只觉如触钢铁,冰凉之极,不禁咋舌:上古恶兽,怕都是这般钢筋铁骨吧!
还未坐稳,英招毫无征兆地猛颤一下,不由得身子一仰,差点翻了下去,幸亏我反应快,硬生生抓住英招背部凸起的硬块,在间不容发之际稳定了身形。只听耳边风声呼呼,英招迅速地疾冲而上,飞到中天时晃悠悠地打了两个旋儿。
我转头看那小鬼,只见他的一双眼珠冷冷地盯着我,表情说不出的阴森恐怖,看得我一身冷汗,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想法:
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那小子难不成想学西门庆,先把老子给弄死,再把阿离夺了去做童养媳。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小黑屋,里面幽禁着许多被这小子拐骗来的良家妇女,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随即轻轻甩了自己一个耳光。
呸,我怎么会有这么禽兽的想法。一定是被这小子色眯眯的模样给感染了。我摇摇头,拼命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寒风凛冽,吹白了绵延千里的山脉,吹绿了阴影遮蔽的雪原,又仿佛吹散了,那隐藏在风花雪月之中,被过往岁月掩埋的无数秘密。我第一次飞到如此高的地方,心中不禁忐忑,无心去看下面的绝美雪景,眼睛也不敢睁开。身下就是万丈深渊,跌落下去必是粉身碎骨,老子可不想在这里壮烈牺牲。
阿离似乎并不畏高,双目扫过周遭美景,脸上罕见地展露出舒心笑颜。那小鬼也是飞得十分开心,他一会儿俯身去看下面的林海峰峦,一会儿用白玉般的小手去接天上的零落的雪花,玩得不亦乐乎。他余光瞥到我的模样,立即像野狗看到热腾腾的大便一样,拽着阿离的胳膊,指着我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对着阿离说些什么。只是风声太大,我只能看见他的嘴型在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阿离摇摇头,把身子贴近,在我耳畔轻声说道:“无妨么?”
为了显示我的男人气概,我挺起胸膛,在呼呼风声中大喝一声:“无妨!”阿离笑了笑,转过头,不再言语。
大约又飞了一刻左右。这一段时间里,我一直紧闭双目,还是沉浸在初次飞翔的不适应当中,耳边忽然传来阿傩软软的童音:“漂亮姐姐,你看,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