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粉街是我一直想离开的地方。从我知道这里曾经是一条青楼街时我就想离开了,那时我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一点胸没有,瘦而干,周芬娜说我,怎么还不来例假啊,我跟你时早就来了。
周芬娜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我们是花粉街的邻居,父母都在同一家印刷厂上班,她总是说我,小破孩,你看看你跟个男生一样。
当然也有她特别崇拜的人,那个人就是戴晓蕾。比她大两岁,父亲是个军官,母亲也在印刷厂,每次,当戴晓蕾穿着父亲给她买的新裙子出现时,周芬娜就艳羡地说,啧啧,看看人家,这下不知又收到多少情书。
我说周芬娜你真流氓,你就知道说这个。在我印象中周芬娜真的很流氓,她说自己特别喜欢一个叫马军的男人,人高马大的,特别帅,周芬娜说,我真想给马军生个孩子,我一看他就有这种冲动。这让我十分看不起她,真是贱。
看看人家戴晓蕾,和白天鹅一样,从来不和男生说话。可是许多男生在花粉街的路灯下等着她,戴晓蕾长得确实好看,要哪有哪,周芬娜的屁股就太大了,虽然她笑我不来例假没有胸,可要真来了例假长成她那样我还真烦。
我上初一,周芬娜初三,戴晓蕾高二,我们三个常常在我们家的阁楼上听歌。
是邓丽君的歌,《甜蜜蜜》,周芬娜说,我一听这种歌骨头都要酥了。
当然,有时候她们还会偷偷穿我妈的衣服,我妈是个漂亮的女人,总爱在衣服上做文章,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吸引她们来我家的主要原因。
我妈是花粉街上有名的漂亮女人。可我长得不像我妈,周芬娜说,你把你妈的优点全没长上,特别像你爸爸。我爸爸是个老实人,他老实得连我妈的裤头全洗了,每天早晨起来给我做饭,我妈在床上咿咿呀呀地唱京剧,调子十分婉转。
周芬娜和戴晓蕾说,我们希望我们的妈和你妈一样风情。
我不知道什么叫风情,但我知道妈有好多衣服,这惹得周芬娜和戴晓蕾隔三差五跑到我家来。我的阁楼上是她们走时装步的地方,她们穿着妈的高跟鞋,一扭一扭的样子十分搞笑,戴晓蕾说将来要当一个模特,周芬娜叹息了一声说,我才一米六,屁股又大,绝对当不了模特,我就当个演员之类的吧,天天上电视,有那么多人围着多好啊,然后她们问我要干什么。
我说不知道。她们哈哈笑话我,小孩子,一点理想都没有,这可不行。
我说那就图书馆的管理员吧,或者放电影的,我喜欢看书看电影,《画皮》我看了十遍了,可依然想看,我要变那个女鬼。
她们更笑得肚子疼,说我居然想当个女鬼。当然在笑话我的同时她们依然在穿着我妈的衣服,脱来脱去,露出丰满的乳房,这让我有点脸红,我低下头不敢看她们,她们又说,颜霖,你抬起头来,你又不是男的。
好多个下午我们就这样混过去了,花粉街上充满了胭脂水粉气。这两个女孩子用着我妈劣质的口红和香水,我和妈去买的,三五块钱的东西。可她们很得意地把自己打扮成那样,她们的妈是很老土的那种人,穿旧的灯芯绒的衣服,脸似浮肿了一般,而且身体臃肿,绝对和我妈不一样。
当然她们说得最多的是男生,谁谁给谁谁写情书了,谁谁的腿好长啊,谁跑得快,谁让人一看就心动,说这个她们很专业。周芬娜说得比戴晓蕾多,周芬娜总是问,那个三班的谁谁又截你了么?周芬娜和我偷偷说过,那个三班的谁谁就是马军。
马军是个抽烟打架动刀子的男生,在学校里非常有名,许多男生一提起他就闻风丧胆,不过这家伙吉他弹得好,口哨吹得动人,踢足球时把红球11衣围在腰间时,好多女生都会尖叫,这里面有两个人不会尖叫,一个是戴晓蕾,一个是我。
戴晓蕾看不上马军,她说,太匪气。
我不是看不上,我是不懂,十八岁的马军,于我而言是太大的一个大男人。
我更喜欢的事情是抱着爸爸的一本卡夫卡的小说看,我爸爸说,没有人比卡夫卡更像一个男人了,他说,大了你就会明白的。
周芬娜和戴晓蕾常常笑话我说,嗬,小屁孩还看卡夫卡,你懂吗?
不懂,我实话实说,可我没事干。
十三岁的暑假过完之后,我来了例假。
二
十四岁的春天,一共发生了两件让我难忘的事情。
一件是戴晓蕾和马军的事。
周芬娜有一天把我叫了出来,我们去了校外的山坡上,在背风的地方她突然抱住我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
怎么了?周芬娜?
戴晓蕾和马军好了!你知道吗?我亲自看到他们在一块亲嘴了,戴晓蕾还说看不上马军,纯粹是放屁,小人,真他妈小人!周芬娜骂着,他们怎么能这样啊,戴晓蕾明明知道我暗恋马军的。
这消息也让我吃了一惊,我安慰了周芬娜几句,想马军有什么好,怎么和天鹅一样的戴晓蕾也迷恋上了他?接下来的消息更让我吃了一惊,马军和戴晓蕾让学校开除了,同时开除!马军去了云南当兵,戴晓蕾也离开了花粉街,跟着她爸爸去北京读书了。
为什么开除她?我问周芬娜,周芬娜很有些得意地说,还能为什么?
来,我告诉你,说着,她凑近了我,呼吸有点急促地说——戴晓蕾怀孕了!
他们缠绵了!
我的脸鼟地就红了,缠绵这两个字从十七岁的少女嘴里说出来有分外妖娆的感觉,特别刺激,我说你胡说什么?
不信,去问校长啊,谁都知道。戴晓蕾是堕胎后走的,这就是说,以后,她连个少女都不是了,多可惜啊,你说以后谁还爱她啊,真是的。周芬娜一副特别担心的样子,可我知道她是有点幸灾乐祸。
戴晓蕾走了以后我和周芬娜寂寞了很多,周末我们还是常常在一起,听着花粉街上嘈杂的声音,小贩的吆喝声,喇叭里的广播声,说今天的录像是什么。时光好像慢得要碎掉,一寸寸地往前挪着。我虽然来了例假,可还是没有胸,我的头发少,脸上没有光彩,人又瘦又高,周芬娜看着我总说,一点也不性感,这样的女人男人是不会喜欢的。
我很讨厌她用女人这两个字眼说我,可我不得不承认她很有风韵,比如她的内衣,我看到过,十分精致,有镂空和蕾丝,她还有高跟鞋,我问这些东西哪里来的,她神秘地笑着说,不要你管。
第二件事是关于我妈的。
我发现了我妈的私情。
那天我刚到学校发现书忘带了,于是我回家拿书。刚开了门就听到我的阁楼上好像有人,开始觉得是贼,但我很快发现那是妈的声音,很粗的喘息声,夹杂着床的咯吱声音,当然,还有一个陌生男人在叫妈的名字,“缠绵”两个字闪在我的脑海里,我摔了门,绝尘而去。
妈晚上来到我的阁楼,她试图与我说点什么,但看到我冷漠的眼神叹息了一声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哭了一宿,为我爸爸还是为什么我说不清,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崩溃了,而且不可收拾。
两年后父母离婚了,母亲跟着那个南方人去了温州,我和爸爸相依为命。周芬娜说,花粉街的女人都不信命,所以,努力地往前走,败了也不会认输。
我不知道她说这话什么意思,此时的周芬娜已经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楚楚动人,除了屁股大些,要姿色有姿色,要风韵有风韵,当然,她早就不来穿我妈的衣服了,因为她的衣服比我妈的还多还好看。
她做了花粉街上的发廊妹。
替男人洗头按摩,和男人调情,动手动脚,说着黄色笑话,有时我路过那里她会嚷着我,嘿,小孩,进来,姐跟你说说话。
我才懒得和她叫姐,我不要这样的姐姐。
她正在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洗头,男人问,周芬娜,你知道男人最向往的九件事吗?周芬娜拍了拍他的肩说,去,不要胡说,我妹妹在这儿,她可是优等生,拿一等奖学金的,别胡说。
周芬娜从楼下拿出了一件牛仔裤,说,给你,我买的,穿着瘦,你穿吧。
那条裤子又瘦又长,根本不可能是她买给自己的。自从妈走后,周芬娜就和我妈一样,有时给我买衣服,有时给我做饭吃,可我没叫过她一声姐,她当了发廊妹,我看不起她。大家说她是“公共汽车”,谁都可以上,所有人都说她把花粉街搞得像窑子一样。爸爸说,别和周芬娜在一起了,她不是个好女孩。
可她对我好。她说,小破孩,你从小就让我心疼,不爱笑,不爱说话,小大人一样,看,这么大了还没胸,真是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特别想哭,可我忍了忍没哭。
两年后我考上大学,她给了我三千块钱,是我上火车后发现的,还有一封信,她说,小破孩,好好上学,好好地活着,我永远爱你。
我在火车上哭了很久,因为从我一上火车我就下了决心,我不准备回花粉街了,那条又破又烂的街,永远充斥着骂声和调笑的声音,永远有吵架和一些顽童的打骂。可离开它之后我才发现,那条街,是我命里的街,每一处风景,想起时足以让我心疼。
三
再回花粉街的时候它已经拆迁了,开发区的人说,要在这里盖六十层高的楼呢,父亲去世后我是第一次回来,回来为这房子办过户手续。
周芬娜早就走了,有人说去了深圳,有人说给人去做二奶了,谁知道呢,反正她的发廊早就拆掉了,我上学之后她就没了消息。
让我没想到的是在北京我遇到了戴晓蕾。
那时我已经在一个德国公司上班,在下班坐地铁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一个人。
她手里牵着一个小孩子,穿得极邋遢,碎花的裙子,上面有很多污渍。
是她先叫我。
如果不是她叫我,我很难认出她来了。她老得不像样子,整个人比十年前憔悴太多,她说,是颜霖吗?
我回过头去,看到了她。
她笑了,露出很白的牙齿,我记得她的牙齿是这么白的,我们的牙齿都有些淡淡的黄,她没有,她从小就用盐水刷牙。
戴晓蕾,我叫着她,露出久别重逢的那种喜悦之色,她紧紧握住我的122手,真的是你啊?十年不见,长这么漂亮了,跟你母亲当年一样呢。
她提起了我的母亲,我一阵心酸,母亲不知去了哪里,她私奔之后, 我们再无联系。
在北京上的大学?然后工作了?
我点头。
她夸我,那时我就知道,咱们三个一定就你有出息,我们太不知道珍惜了。所以,把光阴全浪费掉了,看,现在下岗了,还离了婚,一个人拖着孩子,她还没说完,到站了,留了电话号码后,她匆匆下车,对着我摆着手,有空给我打电话,我请你吃饭。
隔着玻璃,我看到她抱着孩子向出口走出去,当年优雅的白天鹅成了今天为生活奔波的女子,我想起小的时候,妈也是这样抱着我,带着我去上班的。
眼泪,隔着多年的烟尘扑面而来,我想,真应该去找找妈了,毕竟,那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是在广州一家精神病医院见到的妈,她坐在轮椅上,看着远方发呆,她根本不认识我了。
那个有钱的男人两年后就抛弃了她,妈疯了,她一个人疯了好多年,男人把她送到疯人院后就另娶了新欢。
我的母亲,为了一段私情疯了半生,她看着家乡的方向,天天叫着两个人的名字,那两个名字,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我。
我跟母亲说起了花粉街,那些旧的街巷,街角的烧饼铺,吴家阿婆的小烧鸡,张家的米花糖……母亲眼里放着光,可她就是不认识我,她问我,你认识我家的颜霖吗?
我扑到母亲膝盖上,眼泪湿了母亲的衣衫,隔了这么多年,我以为足够恨母亲了,但那天我知道,我的那些恨,全是爱,一层又一层,包裹得我不能呼吸。
我把母亲带回了北京。
还有一个人是我一直想见到的,你知道的,那是我的姐姐周芬娜,这么多年,我一直不肯叫她姐姐,可我知道,她应该是我的姐姐。
辗转了好多人我找到了她,她在云南的一家监狱里,被判了死刑,还有半个月就要行刑了。
她做了一个男人的姘妇,那个男人贩毒,她帮他,一次又一次,从云南把那些毒品贩到内地来。
最后一次,她发誓要金盆洗手,然后用赚来的钱养老,离开那个男人。
她说,这一辈子她都像一条寄生虫一样依附在男人身上,她烦透了,她准备离开他们,开始自己想要的生活,比如,去读个书,爱个好男人,或者生两个小孩子,那样的生活,是她喜欢的。
但她没有得手,她被逮到之后就明白自己完了,她贩的毒,可以让自己死上一百回了。
看到我她说,嗬,漂亮了,大了,小屁孩。
我想哭,她骂我,谁他妈哭谁就是孬种。
这是我的命,我命贱。她说,总想自己奔出来,到底没有出来,看来,我就应该是这种下场,到底,没有一个男人真心爱过我,我也没有真心爱过一个男人,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不过,还好,我有一个这么出色的妹妹,下一辈子,咱还在花粉街上见,我还当你姐姐,不过,我要和你一样努力学习,然后一起去上大学,你说好吗?
我的眼泪再也没有控制住,我拼命掉着眼泪,像小时候受了委屈一样。
探视的时间到了,她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姐姐——我失声喊着,姐——
姐——她回了一下头,粲然一笑,那最后的笑,那么妩媚,我想,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忘掉。
回北京之后,我给妈请了一个保姆。妈问我,你是谁呀,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妈,我是您的女儿。
她总是不相信,我一次次地说,一次次地和她提起花粉街,有一天我回家,看到她正在做糯米汤圆,看到我时她说,颜霖,你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就是糯米汤圆了,来,快趁热吃。
我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爱哭了,二十岁之前,我几乎没有掉过眼泪,二十岁之后,眼泪如洪水泛滥,一点点小事都足以让我泪湿。
当然,我的身边开始出现男人,他们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爱意。我二十四岁了,胸还是不大,但镜子里是一张动人的脸了,我依然不爱穿那些太花哨的衣服,大多数还是牛仔裤平跟鞋白衬衣,和小时候并无二致。
我常常会梦到花粉街,梦到那间低矮的旧阁楼,三个少女在那里做着各自的梦,我没有当成图书馆的管理员,也没有去放电影,周芬娜没有去当演员,戴晓蕾也没有做成模特,理想和现实总是隔着太多沧海桑田。但梦里我们总是那样单纯而年轻,她们的脸还是那样生动,特别是周芬娜,我还讽刺她的屁股大,即使我知道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可是,在我的梦中,她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所以,我常常会哭醒了,眼泪把枕头全打湿了,月光如十几年前一样,我身边的母亲会抓紧我的手,没有我的手她会睡不着。
有时我会醒着,有时,我想一小会儿,然后又沉沉睡去了。
我知道我还会在梦中遇到她们和花粉街,这样一想,我便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