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宝莉是我们学校最美丽的女孩子。
真的。她的美丽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那种美丽,是那种野生的美,你知道田野里疯狂的向阳花吗?那么招摇、那么放肆地美着。她是第一个穿着露背装来上课的女生,也是第一个喝醉了酒被男生背回来的女生。
女生们全烦她,一个被男人们宠爱的女孩子是让人烦的,何况她生得如此美。美也是让人烦的,一个人可以美,但怎么可以这样美?
导师给她分数的时候,她明明是不及格,可她杏花春雨般委屈的样子让导师放了她一马,男人都是软弱的——特别是在美女面前。
所以,宝莉的恋爱故事是有层次感和立体感的。她不会单薄到只恋爱一次,不会只和一个男人有绯闻,宝莉的故事总是在翻新,前天听说一个男生为她割腕,今天就会听说哪个男生为了去给她买巧克力从二楼跳了下去,在她身上,什么传奇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在男人眼里,她可能是狐媚的——她有一双深深大大的黑眼睛,也可能是纯情的——她偶尔梳过麻花辫子穿白衬衣牛仔裤,和你谈勃郎宁夫人的诗,还可能是如小马驹一样神气——你看过她打排球吗?一米七零的她,有一双让所有人嫉妒的长腿!
我们全是爱宝莉的,除非这个男人说谎,或者说,他暗恋,表面上不承认。
我也是爱宝莉的。
但如果有一个人说他不爱宝莉,我相信,除非他说,否则我不相信。
我的室友马加骀,一个清瘦的英俊男子,他长发飘荡,背着画夹去画画时,常常被少女们追赶着,他说自己才不会随便爱上谁,和宝莉一样,他也是被女孩子们宠爱坏了的男孩子。
那时,我和他,还有曾宏,一个特别有钱但画画特别没有天分的人,在苏州的郊区租了一套房子画画,那时我们离毕业还有半年,曾宏说要去香港继承父亲的产业,我毕业后想去北京混混,只有马加骀说,不知道往哪里去,但画画是肯定的,这一辈子,他都不能离开画笔。
这是个少年的天才。十三四岁得过全国绘画大奖,而后一直得奖,后来他终于懒得得奖了,专心致志地画达利的现代派,他说自己可以成为第二个达利,他说你们等着吧。
那时我和曾宏都在追求宝莉。
曾宏说,咱公平竞争,哪怕和宝莉谈半年恋爱,我们都是值得的。
和曾宏相比,我几乎没什么优势,长相基本类似,他手里有大把银子,我不过能写几首小酸诗,如果再不是这个,宝莉永远不会注意到有我。
曾宏那时为了宝莉一掷千金,可是宝莉总是笑着说他:曾宏,你除了钱,还有什么?他们就那么分手了。我没有钱,可是我写很长的情书给宝莉,宝莉说过我,陈灿,除了会写情书,你还会干什么?我们也分手了。
我们不知道她要什么样的男人。
但我们成为了好朋友,我们和马加骀提起宝莉时都赞不绝口,不要我们的宝莉让我们十分留恋,吃不到的葡萄总是好的。马加骀说,别老宝莉宝莉的,我见过的女人多了,不要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马加骀是三月十日的生日,油菜花开了遍地都是,我和曾宏请了一个人来。
二
那个人当然是宝莉。
那是宝莉和马加骀的第一次见面。我记得外面的天空都让油菜花染黄了,整个三月,全是那种艳丽明亮的黄,那天,宝莉穿了一条背带牛仔裤,棕色的帆布鞋和一件水红色的衬衣,即使这种普通打扮,也让我们眼前一亮。
之前,我们也在宝莉的面前说过无数次的马加骀,他的灵气,他的桀骜不驯,他的孤独,宝莉总是不屑地说,那样的男人快绝迹了。
他们看到彼此第一眼时,我和曾宏就后了悔。
真的,非常后悔。曾宏踢了我一脚说,咱俩彻底完了。
虽然他们总在躲避着对方的眼神,可是,我知道有什么不对了,在吃饭的时候,他们的筷子一次次地落到地上。宝莉很爱讲话,但那天几乎没怎么说话,而且低头的时候居多,有本书上说,当一个女孩子想勾引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会低头的,很明显,她对马加骀非常有兴趣。
马加骀也表现得很异常,三缄其口,基本上不说话,也不看任何人,我们三个吃饭的时候,他三句话离不了达利。
如今,达利算个什么?真的不算什么了!我们祝贺他二十三岁生日快乐的时候,他居然羞涩地笑了一下,然后说,一个人祝我一句什么吧。
曾宏说,祝你早日成为达利第二。
我说不,祝你成为马加骀第一。
轮到宝莉了,她红了脸,沉默了好久,空气好像都凝重了,曾宏说,第一次见面,不好意思祝就算了。
我也说,算了算了。
宝莉开了口,她说了一句让我们想不到的话,她说,祝我们不许变老,谁也不许变老,永远记住今天。
马加骀手里的酒差点洒了出来,我们祝他的时候他只喝了一小口,宝莉祝完他之后,他把酒一饮而尽。
我和曾宏对看了一眼,很失落也很兴奋,有些人,有些事,只一眼就能明了所有了,特别是男女情事,宝莉和马加骀一见钟情了!
那天晚上我们闹到很晚,大家都喝多了,宝莉也喝多了,喝多了的宝莉更美了,我和宝莉找了辆车把她送回去,一路上她边吐边唱着歌:李家溜溜的大哥哟,爱上溜溜的她。
而马加骀更是闹了整整一夜,他一次次地问我们:你们说,宝莉喜欢我吗?
三
有一段时间我和曾宏都想让宝莉当模特,多少次熄了灯我们想象过她完美的身体,这种想象总让我们蠢蠢欲动,好几次我在梦里和她缠绵,醒来时一片湿漉漉的,我为自己感到惭愧。我还是一个童男子,为此曾宏曾嘲笑过我很多次,他说自己十六岁时就有性经验了。
可我总感觉他在吹。
男人就是这样,越是吹说明越空虚,我唯一的怀疑对象是马加骀,他总是笑着看我们,有一次喝醉了他说,一点意思都没有,真的。
我们哄他,问他什么没意思?
他说十八岁时和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干过,那个女人教他的,还没怎么着就完了,真没意思。
曾宏傻傻地看着他,我就此明白马加骀说的是真的,曾宏真是吹呢。
可我和曾宏的性想象全来自一个人,宝莉,她知道我们梦到和她接吻做爱了吗?
在疯狂追求宝莉时,曾宏说,谁能让宝莉脱了衣服让咱画谁就赢了。
我试图引诱过她几次,她总是笑眯眯地说,脱衣服?No。曾宏更是没戏,宝莉是不爱我们的,我们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看到了宝莉的裸体,那是在冬天快来的时候,我去找马加骀,当我推开门的时候,宝莉在暖气边上的椅子上坐着,阳光很好地照耀在她洁白修长的身体上,她的裸体真美啊,马加骀正在一笔笔地画着,他们的眼中闪着非常天真而神圣的光芒。甚至见了我们,宝莉也没有躲藏,她就那么坦荡地看着我们。我的心快碎了,是的,她绝对是一个女神!而他们的眼神也让我嫉妒得快发了疯,他们在相爱,是那种冰与火缠绵的相爱,是那种青藤与青藤的纠缠!
建议跑来为马加骀煮饭,很诱人的米香和鱼香传来时,我们开始喊着,嫂子嫂子,我们要吃饭。
我和曾宏都明白,有了马加骀,我们都没戏了,我们是电影屏幕上那个单调的“完”,是游戏结束后的gameover。
他们很快陷入了情网,如火如荼。
我和曾宏俨然成了旁观者,曾宏说,他们两个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棋逢对手。我终于明白了一句话,人是有另一半的,宝莉的胡闹和马加骀的等待是为了彼此的相遇,当他们手牵着手在小桥流水边的油菜花地里漫步时,当宝莉心甘情愿当马加骀的人体模特时,我对曾宏说,咱们也去找另一半谈恋爱吧。
不久,我找了一个上海女孩子谈恋爱,她非常崇拜我,我一给她念十四行情诗时,她总是泪水涟涟,只有爱一个人才可能泪水涟涟,终于有一个女孩子这样爱我了。
曾宏也有了女友,是一个大连的高个女孩,看起来和宝莉非常形似,但一说起话来却是差之千里,宝莉始终是他的一个阴影了,甚至,在睡觉时他依然会在梦中嚷出宝莉的名字。
我问过曾宏,我叫过宝莉的名字吗?
当然。曾宏说。
这让我非常黯然。
宝莉,宝莉,我想,这个女人,真他妈是个妖精。
因为宝莉的加入,我们感觉和马加骀疏远了许多,我们骂他重色轻友,他嘻嘻笑着说:没法不轻啊,谁让我遇到了宝莉呢?
我们喝醉时也问过马加骀他们上过床没有?是不是也没有什么意思?马加骀总是意味深长地看我们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小子,你们想知道那滋味吗?简直是欲说还休啊,我怎么形容呢,知道绕梁三日吗,我这是绕梁九日!
四
五年以后,我在北京找了个广告公司,只和绘画沾一点边,我基本上已经忘记了毕加索达利这帮人。
但我没有忘记宝莉。
上海女孩没有跟着我来北京,她去了澳大利亚,在电邮中她说,澳大利亚的天空好蓝啊。
我说是啊,你身边的男人也够老吧,她嫁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然后出了国。曾宏说,真他妈没劲。曾宏去了香港,带着大连的女友,有一次他喝醉了给我打电话,他说,你能忘掉那个叫宝莉的女人吗?
我沉默了好久。
宝莉,注定是我们的一个梦了。
我想,她和马加骀一定早就结婚了,想当初,他们爱得如胶似漆,羡慕得我们都嫉妒了,我们离开小屋后,曾经想象过他们的缠绵。
这让我们非常心酸。
在毕业后一年,他们就商量着去领一张结婚证,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们应该有孩子了。
曾宏有了一个宝贝儿子,我还在京城漂着,和各式各样的人打着交道,有男人有女人。偶尔也和女人去过夜,我不对她们说“我爱你”这三个字,我只与她们身体有纠缠,可我知道,那纠缠,不是爱情,只是情欲,情欲和爱情是两回事,我努力想拉住一些什么东西,比如青春,比如爱情。但是,我知道,青春和激情已经渐渐离我远去了。
五
在北京遇到宝莉的刹那,我呆住了。
我以为看到的不是她,怎么可能是她?她不是在苏州吗?不是和马加骀结了婚吗?
可真的是她。
艳光四射的她,挽着一个法国人的胳膊出现在酒店的大堂里,我刚参加完一个朋友的婚礼出来,她也看到了我,如果不是她先叫出我的名字,我怎么会相信是她!
她用好听的法语和那个男人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我们上了十五楼的咖啡厅。她要了一杯卡布其诺,我要了一杯蓝山,她还是那么好看,我则看起来沧桑了许多,我们自然会说到马加骀。
你知道的,人,光有爱情是不够的。
这是宝莉说的第一句话,她摇着手中的小匙,慢慢地说,年轻时候,以为有了爱情就有了一切,后来才知道,爱情是不能当饭吃的。
一腔理想主义的马加骀没有在毕业后成名成家,也没有挣来大把的钱,他发脾气酗酒,和宝莉一次次争吵,在他们最后一次的争吵中,宝莉说:谁会喜欢一个只会做梦却不能挣钱糊口的男人,爱情是最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我看透了爱情,你以为我们之间还有爱情吗?我早就不爱你了。
马加骀呆了呆,然后说,你走吧。
宝莉真的走了,这一走,就走了几万里,她最后嫁到法国去了,这次,02是随着老公来中国谈生意的。
很多年了,我们都没见过马加骀。
马加骀现在还画画吗?
他还记得他曾经那么那么爱过的宝莉吗?
我和曾宏在马加骀三十岁生日那天来到了苏州,我们是刻意在这一天来到苏州的。
我们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找到了他。
他黑了胖了,明显地老了,当初那飘飘的长发已然成为一种记忆。
看到我和曾宏,他并没有我们想象的激动,只是平静地说:走,去喝酒吧,你们酒量还行吗?
他开了一间小旅馆,旺季来苏州旅游的人多,小旅馆的生意还行,淡季的时候他就和邻居的老王下下棋唱唱昆曲,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人了,他的老婆是那种很精明的苏州女人,说着吴侬软语,眼角眉间全是市侩之气,和宝莉根本没法比。我们慨叹世事的无常,追忆着年华似水。
当年如此豪情万丈的人成了一个旅馆的小老板。不不,他的老婆才是老板。
他没有提画画的事。
也没有提宝莉。
我们三个喝了很多,喝到烂醉如泥,是的,如泥。只有和泥一样,我们才能忘记过去。
我没有提看到宝莉的事情,因为我们说到的事情和过去无关,曾宏说着香港的生意,马加骀说着昆曲的美妙,我和他们说想自己开家公司。
直到我们看到马加骀的女儿。
一个五岁的女孩子,长得很像她的母亲,她来来回回地跑着,我们才知道光阴真的不知不觉过去了,多快啊,就这么过去了。
她碰倒了椅子,马加骀的老婆尖着嗓子嚷着:宝莉,宝莉,别折腾了,到吴家阿婆那里去玩!
我和曾宏同时愣住了,这一声“宝莉”让我们愣住了!马加骀的女儿居然叫宝莉!
我们久久地看着马加骀,曾宏忽然说了一句话:祝我们不许变老,谁也不许变老,永远记住今天。那是宝莉在马加骀二十三岁生日那天说的一句话,很多年过去了,有谁忘记了她?看着那张在我们来了之后始终不动声色的脸,在盯了他很久很久以后,我们看到,有湿湿的虫子一样的东西从他的眼里爬了出来。很多人把它们叫泪水。
我把它叫记忆。
那是一堆永远刻骨铭心的记忆。
他突然掩面,我和曾宏的眼里,刹那间也蓄满了眼泪。
马加骀把眼前的一大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挥着手对厨房里的老婆粗野地喊着:上主食吧,我们要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