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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在寂静的罗布林卡

湖面上雪压冰封,

湖底下翻波涌浪。

自从英国远征军入侵之后,整个西藏就像一口沸腾的大油锅,没有一时一刻能安静下来。作为西藏首府的拉萨,更成为沸腾的中心。

曲米一战,藏军遭到重大损失的消息传出后,全藏震惊,犹如在这沸腾的油锅里,又浇上一大盆滚烫的酥油汤,沸沸扬扬,奔涌不止。连日来,拉萨市的居民,三大寺的喇嘛,还有从各地来的农牧民,纷纷涌到布达拉宫下面的噶厦政府、大昭寺和驻藏大臣衙门,要求噶厦政府发布征兵动员令,组织全藏僧俗百姓,同洋妖决一死战。同时要求朝廷派兵,支援全藏僧俗百姓的抗英斗争。

这时,只有石墙环护,绿树掩映的罗布林卡,依然保持着往日的安宁、清静和肃穆,因为至高无上的达赖喇嘛已经从他的冬宫布达拉宫移居此地,没有人敢来打扰他。噶厦政府也不准人们接近罗布林卡。名义上是怕打扰佛爷,实际上是想对达赖喇嘛封锁消息。

但是,外面的人哪里知道,此时此刻,达赖喇嘛的心情并不像这林卡一样的安宁,他的心里也有一口油锅在翻滚,在沸腾。

自从五世达赖罗桑嘉措执掌西藏政教以来所形成、历代达赖喇嘛必须遵循、刻板单调、一成不变的生活规律被打破了。他说有重要军政大事要商议,向经师经师,给达赖喇嘛教授佛经典籍的老师。请了假,早晚也无心念经祈祷。刚才侍读喇嘛来要同他一起学经,他也推说有事,让他回去了。

罗布林卡意为宝贝林园,位于大昭寺西面的拉萨河畔,始建于七世达赖格桑嘉措时期。它的旧地,原是一片野羊出没、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荒地中有一眼珍贵的泉水,因此而得名。每年夏天,七世达赖格桑嘉措常来此处沐浴,治疗疾病。当时的驻藏大臣为了显示皇恩,给他修了一座凉亭宫,命名为“乌尧颇章”。名曰“宫”,实际上是个规模不大的休息室。过了一些时候,七世达赖又在乌尧颇章旁边修了一座名符其实的宫殿,并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为“格桑颇章”。格桑颇章高三层,全部由花岗石砌成。宫内不仅有佛堂、卧室,还有护法神殿、集会殿等。此后格桑颇章便成为历代达赖执政前的驻锡之地。在他们执政后,这里便成为夏宫,每年藏历三月中旬到十月初,达赖喇嘛要在这里居住达半年之久。

今年,达赖喇嘛提前下山了。在接到多吉孜本关于藏军在曲米失利、拉丁代本阵亡的报告的当天晚上,他便作出决定,秘密移居罗布林卡,以便更及时地掌握和了解前线的情况。

第二天一早,达赖喇嘛就在罗布林卡召集紧急会议,指示噶厦任命一名新的前线总指挥,组织全藏僧俗百姓支援前线,誓死保卫江孜宗,绝不让洋妖前进一步。

几天过去了,噶厦借故拖延,这两件事一样也没有办,这使达赖非常生气。尤其让他生气,甚至愤怒的是,夏扎等人竟向他隐瞒了曲米失利的真情,扣压了哲林代本给他和噶厦的报告,译仓有人偷偷地向他告发了这件事。曲米失利之后,噶厦同时接到两份从前线来的报告,一份是多吉孜本写的,他在报告中说,英国人的炮火如何凶猛,英军如何厉害,藏军装备极差,又缺乏训练,根本抵挡不住英军进攻,我军几乎全军覆灭,拉丁代本和托麦堪布等不幸阵亡。

哲林代本的报告,详细叙述了曲米之战的真相,他强调说明我军不是被打败的,而是败在洋妖的阴谋。我们本不应该接受洋妖提出的谈判条件,更不应按照洋妖的要求,派前线总指挥拉丁代本去谈判。哲林代本还说,本来拉丁代本是不赞成谈判的,但多吉孜本以佛爷、安班大人和噶厦三方面的名义,强迫拉丁代本作首席代表前去谈判,结果中了洋妖的奸计。

大前天深夜,达赖得到译仓的报告,前天一早,他就召见四个噶伦。强钦噶伦是僧官,已经起来,正在念晨经,夏扎、雪康和霍康三个噶伦还在睡梦中,是从被窝里拉到罗布林卡的。达赖喇嘛严厉训斥了他们,噶伦们也十分害怕,跪在地上,唯唯诺诺,连称有罪。

达赖心想,那天在大昭寺召开噶厦大会时,三大寺的代表和僧俗百姓还不知这些情况,否则会把他们四个人撕成碎片。

前天达赖再次催促噶厦任命新的总指挥,并迅速派兵支援前线,保卫江孜。两天多的时间过去了,事情不知办得怎么样了,噶厦一直没有回复。今天一早,他派阿旺喜饶去了解,现在也该回来了。他烦躁地在经堂里踱着步子,又回到禅床上。拿起佛珠,念了几句经,但无心念下去,索性把佛珠放在桌子上,朝外面重重地拍了两下,司茶喇嘛桑丹端着茶壶,弯着腰、迈着碎步走了进来。

“阿旺拉回来没有?”没有等桑丹添茶,达赖就急促地问。

“刚回来。”

“快请他来。”

桑丹吐着舌头,点了点头,他并没有立即出去,朝前走了两步,想给佛爷添茶。

达赖一挥手,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桑丹又吐了一下舌头,迅即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阿旺喜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没有等他问安致意,达赖劈头就问:

“怎么样了?”

“报告佛爷……他们……情况……”

阿旺喜饶面带难色。平时口齿伶俐的大仲译,今天却支支吾吾,话不成句。

“他们怎么样了,你把话说清楚点儿。”达赖心里着急,语气也加重了。

阿旺喜饶遇到了难题,他不好如实禀报,更不能隐瞒真情,怕贻误大事,佛爷怪罪下来,自己担当不起。他字斟句酌地考虑措词,向佛爷案报:

“夏扎噶伦说任命总指挥一事,他们正与安班大人商谈。”

“和他商谈什么?”

“他们说,按照朝廷旧制,噶伦和藏军代本以上的官员,都要通过安班大人,奏请皇上恩准,才能正式委任。夏扎说,任命总指挥是件大事,噶厦没有这个权力。连佛爷……”阿旺喜饶没有往下说,他低着头,眼珠朝上翻动,仔细观察佛爷的神色。

“佛爷怎么样?”

“他们说,连佛爷也没有这个权力。”阿旺喜饶吐了吐舌头,倒吸了一口气。

“我任命拉丁赛为总指挥时,他们也有这个意思,只是没有明说。”

阿旺喜饶怕佛爷生气,没有往下说。

“往江孜增添援军没有?”达赖又问。

“没有。”

“为什么?”

“他们说,按照《钦定西藏章程》规定,藏军总额不得超过四个代本、三千人。现在我们的军队,已经远远超过这个数目。若要再扩军,须得皇上恩准。夏扎噶伦说,朝廷本来就多疑,对我们极不放心,有人已放出风,说我们以抗击英夷为借口,图谋不轨。因此,一定要十分谨慎。若擅自扩军,恐怕会造成误会。”

“什么话,擅自扩军,图谋不轨?朝廷规定藏军不得超过三千,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们知道不知道,现在到我们西藏的洋妖,有一万多人,比当年打进京城,焚烧皇家林园的军队还多得多。我们不扩充军队行吗?”

“基巧堪布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噶厦不听。”

“他们打算怎么办?”

“夏扎噶伦他们说,佛爷讲的非常对,但只有奏请皇上恩准,才能施行,否则会因小失大,招来祸患。”

“抗击洋妖,保我佛土,成了小事;在内部互相猜疑,彼此防范,倒成了大事。招来什么祸患,无非说我擅自扩军,图谋不轨,下一道圣旨将我废黜。”达赖愤然站起,急促地来回踱步,以此来排泄心中的愤懑。

“我们对噶厦和安班大人讲,佛爷的心如圣湖一样宽阔明净,终日所考虑的都是为国为民,为佛业昌盛。皇上圣聪,事后知道,也不会怪罪下来。可安班大人坚持一定要照章办事。还说什么要先奏后斩,不能先斩后奏,否则就乱了朝纲。”阿旺喜饶知道佛爷性情急躁,容易冲动,来拜见达赖时,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把所有的情况都向佛爷禀报,但一激动,还是忍不住讲了出来。

达赖气愤地说:

“从拉萨到北京,最快也得三个月,来回就是半年。安班大人的奏折从这里送到北京,到了京城,要经过多少道手,才能送到理藩院,再从理藩院送往军机处。到了军机处,天晓得要压多长时间,才能送到皇上御案前。当今皇上不过是个花瓶,是做样子的,什么事情都是太后说了算。等到太后降下圣旨,不知要到哪年哪月。救兵如救火,洋妖能让我们等那么长的时间吗?”

“他们这样说,不过是个托辞。”

“噶厦究竟打算怎么办?”

“夏扎噶伦去过印度,同英夷打过很多交道,他的态度很明朗。”

“什么态度?”半年多来,达赖对夏扎等人的态度,基本上是了解的,但他仍想听听阿旺喜饶他们的看法。

“他认为英夷是当今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朝廷倾全国之力,尚且连连吃了许多败仗,广州、厦门、福州、天津、北京等先后都被英夷攻破,现在单靠我们西藏地方的一点儿力量,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

“那我们只好举着哈达投降?!”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阿旺喜饶尽量把口气放缓和,“夏扎噶伦认为现在英夷势盛,我们只能暂避锋芒,继续与洋妖谈判。他说只要佛爷许可,他愿意亲自到江孜去。”

“在曲米不是谈过了吗?谈得还嫌不够?”

阿旺喜饶低着头,没有回话。

“在洋枪洋炮的逼迫之下,能谈出什么结果?”

“夏扎噶伦说,与其打败了再谈,不如打之前就谈,这样虽也吃亏,但损失毕竟要小一些;如果打败了再谈,再苛刻的条件,也只能接受,没有谈判的余地,那时强迫立约,割地赔款,损失就更大了。而且……”说到这里,阿旺喜饶停了一下,偷眼看佛爷的脸色。

达赖那双聪颖的大眼睛盯着他,催促他快往下讲。

阿旺喜饶接着说:

“朝廷也会怪罪下来,把战败的责任全部推到我们头上,自己去同洋妖媾和。那时,我们将处在十分困难的境地。”

达赖不觉一怔,这些话对他有所触动,他认为不能说没有一点儿道理。

阿旺喜饶又说:“夏扎噶伦到过外国,同朝廷的官员也打过许多交道,知道好些事情。那天在噶厦大会上,他也举了许多例子,为他主张议和的行为辩护。”

“对他的辩护,大家怎么看?”达赖很想知道三大寺和僧俗官员们对这一问题的态度。

“多数人反对,三大寺的态度尤其坚决,也有少数官员和贵族觉得夏扎噶伦的话有道理,他们担心我们打不过洋妖,主张谈判议和,乃琼护法神不也是这么说的?”

“难道只有谈判议和这条路可走?”达赖喇嘛两道浓黑的眉毛,几乎碰到一起了。

“不,主张议和的只是少数。”阿旺喜饶坚定地说,“多数官员和僧俗百姓,还是主张坚决抗击洋妖,把他们赶出西藏去。”

“前线有什么消息?”达赖又问。

“没有。”

“哲林代本还在江孜?”

“在江孜。”

“江孜守得住吗?”达赖担心地问。

“若不迅速派兵增援,很难守住。”

“江孜一定要守住,否则拉萨也危险了。你直接到译仓去看看前方有什么消息。”

阿旺喜饶刚走,达赖喇嘛就觉得,其实派他去译仓是没有必要的。若有什么情报,他们会立即来禀报。

达赖对噶厦是越来越不满意,噶厦的见解总是和自己不一致。他觉得噶伦们有意无意地在同自己作对,无视他的权威,依仗他们位高权重,出身贵族,在政界有广泛的基础,对佛爷不十分尊重,对他的旨意,阳奉阴违。按照达赖喇嘛的性格,他早就想采取断然措施,他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他还在权衡,在估计自己的力量。

达赖喇嘛坐在禅床上,手拿佛珠,双目微闭。不了解情况的人,会以为佛爷正在坐禅入定,实际上他在思忖如何处理一系列棘手的重大问题。

这时,一个小喇嘛双手举着铜壶,迈着碎步,轻轻地走了进来。达赖不用看,凭感觉就知道来人是谁。他是达赖喇嘛派进城里打探消息的小喇嘛,这个小喇嘛长得很俊秀,也很机灵,昨天刚刚剃过头,小脑袋亮得发光。

达赖顾不得让他给佛像前的铜碗里倒“净水”,就急切地问:

“城里有什么新消息?”

小喇嘛把手里的铜壶放在身旁的香案上,吐了一下舌头,低声说:

“驻守在江孜的汉兵都撤回拉萨来了。”

“为什么?”达赖感到非常惊讶。

“听说是来守卫安班衙门。”

“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太阳落山之后,他们悄悄地进了衙门大院。”

“有多少人?”

“一百零九人。听说他们原来有一百一十五人,有六个汉兵不愿回来保卫安班大人,留在江孜,宁可受罚,也要和藏族军民一起抗击洋妖。”

“啊!”达赖闪动了一下聪慧的眼睛,感叹道:“还有这样的汉兵?”他又问:

“衙门周围的人多吗?”

“很多,可是衙门门口,院墙周围,都有汉兵守卫,根本不让老百姓进去。”

“还有什么情况?”

小喇嘛把这两天在拉萨城里发生的事,尽可能详细地作了禀报。

达赖轻轻抚摸了一下小喇嘛的头,小喇嘛缩着脖子,怀着感激的心情,望着达赖,迈着碎步,倒退着往外走。

“等一等!”达赖把小喇嘛叫住。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木夹,用竹笔迅速写了几行字。这种木夹,藏语叫“桑查”,两面很光滑,上了黑漆。写字时先在木板上涂点儿油,再撒上一层白灰,然后用竹笔书写,写完后,将它擦掉,还可再写。一般用来练字或打草稿。但土登嘉措有时直接用木夹写信。一个木夹,有七八块木板。他写信时,连空木板一起送去,收信人也将回信写在木板上,连同达赖的信一起送回。他看完后,立即让侍从涂干净,有时甚至亲自把它擦掉,不留痕迹。

土登嘉措写完之后,又仔细读了一遍,看有无错漏。他觉得有句话写得不恰当,把整个一面涂掉,撒上白灰,重写了一遍。

土登嘉措能写一笔很漂亮的草楷,刚健有力,挥洒自如。文笔也很流畅、华美,而又简练。他十分讲究文章的修辞和用语的准确,尤其注意正确运用正字法。噶厦政府的俗官,基本上都是世袭,只要出身贵族,白痴也能当大官,在学问上下工夫的人不多。有的人写个短信,也是文理不通,错字连篇。藏文是一种特殊形态的拼音文字,音同字不同的词很多,稍不注意就会写错。那些贵族官员们闹过许多笑话,也误了不少大事。土登嘉措对这种情况非常不满,亲政之后。对噶厦和僧俗官员们起草的公文,在文字上提出了很严格的要求。若正字法和修辞上有毛病或字迹潦草,不论内容如何,一定要退回去重写。在达赖喇嘛的严格要求和亲自督促下,近几年来,僧俗官员们比较注意学习藏文,尤其注意练习书法,而且让自己的秘书拼命学习。在达赖喇嘛的倡导下,学藏文、练书法的风气,一时间在拉萨地区蔚然成风。不仅噶厦政府的公文函件的文字水平有明显提高,也促进了拉萨地区书法艺术的发展。自那以后,拉萨地区书法艺术的水平,在全国藏区一直处于领先地位。

达赖喇嘛写完之后,亲手用一块黄缎把木夹包好,交给小喇嘛:

“今晚你就把它送给旺堆,问问我那只画眉怎么样了。”

旺堆家在拉萨八角街,小喇嘛去过多次。他知道佛爷有个爱好,喜欢画眉鸟和小狗。佛爷有二三十只画眉鸟,十几条小狗。但身边经常只留几只鸟,几条狗,大多数都寄放在别人家,请他们喂养。佛爷很关心它们,经常派人或写信询问。替佛爷喂养的人家,也常常主动写信,向佛爷禀报它们的情形。侍从喇嘛们看到佛爷在这几只小鸟、几条小狗身上花了许多精力,觉得很不值当,曾多次提出,不用寄放在别人家,由他们饲养,免得佛爷经常操心。但佛爷不答应。

小喇嘛收好木夹,迈着碎步,退了出去。

小喇嘛报告的消息,使达赖感到震惊,对新来的驻藏大臣有泰更加不满。他听说有泰是个胆小鬼,整天躲在衙门里,根本不露面,门口有很多汉兵守卫,连噶厦政府的高级官员去找他议事都非常困难。他对于藏民的防范,远胜于对洋妖的防范。尽管这样,每天仍有数百名,甚至数千名僧俗百姓围着驻藏大臣衙门,闹得他不得安宁。因此,有泰一再致函噶厦政府,要他们派兵确保他的安全。

达赖喇嘛对这位新来的驻藏大臣毫无好感。藏军在曲米失利以后,他曾约见有泰,同他商议抗英之事,要求奏请皇上火速派兵来藏。有泰不但一口拒绝了他的要求,还当着他的面,公然诬蔑藏族军民“冥顽不化,不识大体,方才酿成今日之大祸”。对此,达赖喇嘛感到十分恼怒,他若不是朝廷命官,达赖一定会下令将他送到郎子辖郎子辖,在八角街,相当于拉萨市政府。的监狱里,严加治罪。打那以后,他再也不愿会见驻藏大臣。他抱怨朝廷,在这关系到国家安危、民族存亡、佛业兴衰的严重时刻,怎么能委派这么一个懦弱无能的人来担此重任?

虎门禁烟的故事,他听过多次,每听一次都感到精神振奋,对林钦差的大智大勇无比敬佩。可是他听到别人讲,后来朝廷竟然把林则徐大人和另一位坚决抗英的官员邓廷桢革职。道光皇帝还亲自下令把他们“发往伊犁,效力赎罪”,而委派懦弱无能、卖国求荣的琦善任两广总督,接替林大人的职务。

达赖听人讲,琦善曾任直隶总督,那时候就怕洋人,后来被任命为钦差大臣、两广总督,派往广州。琦善到了广州,百般讨好英夷,打击陷害钦差林大人,下令拆毁林大人所建炮台,销毁大炮,并与洋妖头目订立《穿鼻草约》,答应割让香港,赔偿烟款六百万元,开放广州。尽管如此,仍然填不满洋妖的胃口,他们还是派兵攻打虎门炮台。琦善的卖国罪行,激起很多官员和各界人士的不满,纷纷上疏要求罢免琦善,重新起用林则徐和邓廷桢。虎门失陷后,道光皇帝在盛怒之下,下令将琦善革职锁拿,查抄家产。据说抄出他的家产仅“番银”一项即达一千万元。但朝廷对林则徐等抗英官员,依然积怒不消,排斥不用。

战事刚刚过去,朝廷又重新起用琦善。道光二十三年十月,赏琦善三等侍卫,继孟保委派为驻藏大臣,来到拉萨。

琦善在任驻藏大臣期间,残酷镇压藏民,武力剿平瞻对瞻对,在川藏交界地方。地方的民变,朝廷竟因此而谕交部“从优议叙”,加官晋爵。达赖听说琦善回到内地后,又被委派为钦差大臣,参与剿灭太平军的战事。琦善死了之后,朝廷还追赠他为太子太保,谥文勤。

想到这些,达赖感到愤愤不平,抗妖有罪,媚敌有功,真是阴阳易位,乾坤颠倒。达赖心想,为什么不把林大人这样一位有气魄、有胆略、有才干的官员派到西藏来?假若由他来统率各族军民,一定能把洋妖赶出西藏去。

达赖有时觉得,朝廷过去委派琦善、升泰,现在委派有泰这样一些昏庸懦弱之辈来当驻藏大臣,绝不是由于疏忽,而是有意为之。达赖知道,当今的皇上和朝廷的大官都是满族人,满人不相信汉人,更不相信藏人。朝廷认为“防民甚于防寇”。他听人说,西太后曾经讲过这样的话:外来的夷人,不过是皮肤之忧;发捻的反叛,才真正是大清的心腹之患。因此朝廷采取了“以夷制匪”的计谋。发捻之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达赖不太清楚,当时他还没有出世。但他听别人讲,前几年朝廷就曾利用洋人的力量,在内地平定了所谓的“拳匪之乱”。因此,在他看来,朝廷对内忧的防范,远甚于对外患的抵御,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既然朝廷在内地采取“以夷制匪”的计谋,在边疆地区,对其他民族采取“以夷制番”的谋略那也是很自然的。最近有人向达赖案报,驻藏大臣主张对藏民的抗妖斗争采取“釜底抽薪”的办法,让英、藏双方两败俱伤,以便朝廷更好地“钳制边民,使其就范”。看来这不是有泰个人的见解,而是朝廷的基本国策,他们历来是这么做的,只不过有泰说得更明确一些而已。

达赖喇嘛感到有些疲倦,他坐在禅床上,靠着顺治皇帝赐给的绣有法轮的靠背,双目微闭,双手轻轻搓动佛珠。他又想起了一件往事:

藏历土鼠年(1888年)英国第一次武装入侵西藏时,达赖喇嘛才十三岁,由摄政王执政。正当藏族军民奋勇抗击洋人,并请求朝廷派兵支援的关键时刻,朝廷竟将坚决主战、积极支持藏族军民抵抗的驻藏大臣文硕免职,派了一个主张妥协退让的升泰来接任。后来由升泰一手操办,签订了《中英会议藏印条约》。

十六年后的今天,朝廷又故伎重演,派来一个胆小如鼠的有泰。堂堂天朝,泱泱大国,难道除了他们两兄弟,再无人可派?!

想到这里,达赖喇嘛不觉心头一颤,产生了一种被愚弄、被出卖的感觉,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他觉得朝廷不可靠,只有靠藏族军民自己的力量,才能保卫这佛教圣地。

恰恰在这个问题上,达赖同噶厦发生了尖锐的分歧,以夏扎为首的噶厦政府认为单凭西藏军民的力量,无论如何抵挡不住洋人的入侵。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朝廷,通过驻藏大臣,一次再次上书皇上和皇太后,请求派兵来藏。

对于噶厦政府的优柔寡断和办事无能,达赖早已感到不耐烦。但是,达赖也知道,他们的考虑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英吉利是当今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之一,从非洲到亚洲,世界上很多国家都被他侵占,百多年来,他把邻近各国一个个吞并了,西藏早已暴露在他的魔爪之下。侵占西藏是英国亚洲政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达赖知道,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他们从思想、文化、经济、军事等各方面作了长时间的充分准备。在这种情况下,单凭西藏军民的力量,能够抵抗得住吗?!

达赖感到压抑、沉闷,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慢慢站起来,想到花园里去散散心。

这时,达赖才发现司茶喇嘛桑丹已经进屋了,他弯腰低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既虔诚又恭敬。他的眼球朝上翻动,仔细观察达赖的神态。见达赖要出去,他侧身后退半步,用宫廷喇嘛们所固有的庄重声调低声问:

“佛爷用茶吗?”

达赖摇了摇头,又往外走了两步。

桑丹上前半步,小心地问:

“佛爷要出去?”

达赖站住了。转过身子问:

“你有事?”

桑丹双手合十,谦恭地说:

“有两个从曲米仙廓来的人,一定要见佛爷,说有重要的军情禀报,在大门外面已经等了三天三夜。”

达赖喇嘛那浓黑的眉毛微微一扬:

“曲米仙廓?为什么不早报告?”

桑丹微微抬起头,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

“噶厦政府有命令,不许任何人随便进入罗布林卡来打扰佛爷。”

达赖面带怒容:

“谁给他们的权力?!”

说完走出经堂,向另一间大房子走去。桑丹立即明白了,佛爷要在那里召见他们。

没过多久,桑丹就带着洛丹和洛桑饶登来到佛爷跟前。一到门口,还没有看清佛爷的脸,他俩立即放下挽在头上的辫子,匍匐在地,不停地磕头,默默祈祷,不敢正眼看一下佛爷,一连磕了二十个头。

达赖一直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他俩,见他俩还不起来,便和蔼地说:“好了,坐下吧。”

洛丹和洛桑饶登听到日夜向往的、至高无上的佛爷的真音,周身的热血立即沸腾起来,有一种无限幸福的感觉。早就在眼眶里转动着的热泪,再也抑制不住,像断了线的念珠一样流了出来。他俩又连着磕了五六个头。然后伏下身子,几乎是贴着光滑的阿嘎地面走到佛爷跟前,向佛爷献了哈达,请佛爷摸顶。

达赖喇嘛伸开手掌,在他俩的头上轻轻摸了摸,然后一招手,一个侍从喇嘛立即用双手递过两条用红绸子挽成的护身结,达赖喇嘛给每人脖子上搭了一条。他俩大喜过望,感激涕零,倒退回去几步,又匍匐在地,虔诚地磕头。

达赖喇嘛急于知道前线的情况,招了招手,示意他俩坐下,然后用急切的声音说:

“快说说前面的情形吧。”

洛丹和洛桑饶登带着僧俗百姓的重托,十多天来,历尽艰辛,想见佛爷一面而不可得。今天却来到佛爷身边,亲耳听到佛爷亲切的声音,这该是多么激动人心、让人终生难忘的事啊!要不是现在处于非常时期,像洛丹这样一个在社会最底层的普通牧奴,根本没有可能走进罗布林卡,更不要说走到跟前来拜见佛爷,请佛爷摸顶,还得到一条护身结。他的心情非常激动,他有多少话要对佛爷讲啊!但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他还是让洛桑饶登先讲。

洛桑饶登从前跟着拉丁代本,见过一些大世面,也曾来过罗布林卡,见过达赖喇嘛,知道在这样的场合,应该怎样说话。他向佛爷呈交了僧俗百姓致达赖喇嘛和大清皇帝的公禀文书,详细诉说了曲米之战的经过,表达了广大藏军和僧俗百姓要求抗击洋妖、保卫国土的坚强决心和强烈要求。他还谈到被打散的抗英战士,正自动地组织起来,继续抗击洋妖。他还特意向佛爷禀报了洛丹和克珠旺秋这两代抗英战士英勇杀敌的事迹。

达赖喇嘛非常仔细地听他报告,看来他对洛桑饶登所谈的情况极为重视。洛桑饶登谈完以后,达赖喇嘛叫洛丹讲,同时让桑丹给他俩倒茶,又将桌子上的一盘牛肉朝他俩的面前轻轻推了推:

“你们一路辛苦了,吃点儿东西吧。”

听到这样亲切的话语,洛丹觉得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双手合十,紧紧贴在胸前,眼睛里噙着泪花,他感激都感激不过来,哪里敢伸手去接干牛肉。

达赖喇嘛见他俩不敢吃,就自己拿起刀,割了两块,一人给了一小块:

“这还是你们后藏送来的。听说在江孜的宗山上,有几间房子专门用来晾晒牛肉。”

洛桑饶登小心翼翼地接过干牛肉,说:“羊卓雍措附近的环湖牧场,水清草茂,牛羊肥壮。羊卓干肉,更是闻名全藏。那里的老百姓,每年秋天都要选最好的肉晒干后,献给佛爷。”

洛丹像得到无价之宝似的,将那小块干牛肉,拿在手上,却没有放进嘴里,他若有所思地说:

“现在洋妖异教徒拿着屠刀闯进了我们的家园,这群魔鬼像杀牛宰羊一样,想把我们西藏,把整个大清的江山一块块吃掉。在东边和南边,洋妖从海上打了进来;在东北和西北,侵占了我们大片国土。洋人在我们的土地上开商埠,辟租界,办教堂,灭佛教,兴异教,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连著名的皇家林苑也让洋妖一把火烧掉了。”说到这里,他加重语气:“惟有我们西藏,靠着佛祖的恩典,有喜马拉雅山作天然屏障,才挡住了洋妖的入侵。两百多年来,洋妖通过各种办法,想闯进我们的家园,但始终没有得逞。”

洛丹上前一步,激愤地说:

“报告佛爷,我们的家乡就在喜马拉雅山下,如今她已经不能阻止洋妖入侵,他们用洋枪洋炮打开了一条通道。我们若不拿起刀枪,坚决抵抗,圣地拉萨很快就会落入洋人的魔爪,美丽的罗布林卡,就会变成第二个皇家林苑。”

达赖喇嘛点了点头,轻轻摇动手里的刀,语气坚定有力:

“佛说,恕一恶则万恶随之而生,容一贼则强盗随之而来。我们再不能退让了,必须用护法神的宝剑,斩断洋妖的魔爪!”

洛丹和洛桑饶登赶紧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洛丹激动得声音有些发抖:

“佛爷圣明,这正是我们千百万僧俗百姓所迫切要求的。望佛爷动员全藏军民,拼死抵抗,纵然男尽女绝,也绝不让洋妖侵占我们的一寸土地,不让异教徒糟蹋我们圣洁的佛法。”

达赖喇嘛点了点头,然后让一个喇嘛去请阿旺喜饶。他一进来,达赖就说:

“拉丁代本抗妖有功,忠勇可嘉,立即以我的名义发布文告,盖上司西德吉印玺达赖喇嘛有三颗印玺。第一颗名为“司西德吉”,意为政教平安。这是最重要的一颗印玺,在举行大典或颁发重要文告时使用。这里盖上“司西德吉”印玺,表示庄重。第二颗叫“达丹木”,是达赖签发一般公文时使用的。第三颗叫“赛丹木”,专门用于经济事务。,赐给拉丁代本亲属一座庄园,其庄园世世代代免交赋税,以示抚慰。”

阿旺喜饶点头应诺。

达赖又对洛桑饶登说:

“你不怕艰难险阻,始终忠于自己的主人,在危难时刻,更表现得忠贞不渝,实在非常难得,赏给你五十两藏银。作为一个军人,不同于普通的教徒,你要永远忠于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国家,要不惜流血牺牲,为保卫神圣的佛教和国土而英勇作战。”

“是,佛爷。我愿为保卫佛爷、保卫佛教和国土而献出自己的生命。”洛桑饶登匍匐在地,情绪激昂慷慨。

达赖又转向洛丹:

“刚才洛桑拉说你儿子作战勇敢,不愧是佛门弟子。我赐给他一条护身结,你给他带去。”

洛丹慌忙下跪,以头触地,连连称谢。

达赖喇嘛又说:

“你两次参加抗英战争,实属不易。等战争结束,给你人身自由,赏给二十头牲畜,做自由民,自己过日子。”

洛丹做梦也没有想到佛爷会给自己这样的恩典,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惟有连连磕头。头皮碰在坚硬的阿嘎地上,流出鲜血,他也没有察觉。

达赖喇嘛又吩咐桑丹:

“他们一路辛苦,带他们去用饭吧。”

说完又亲切地点了点头,用慈祥的目光送他俩走出殿堂。

阿旺喜饶小心地说:

“佛爷,驻藏大臣又送来一封信件。”说着,把一个中式大信封双手递给达赖,达赖依旧望着洛丹他们出去的方向,漫不经心地问:

“说什么?”

“安班大人说,最近不断有藏民到衙门去闹事,他要噶厦派藏军守卫衙门,保卫安班大人的安全,噶厦不敢做主,请佛爷圣断。”

达赖这才转过脸:

“这信是什么时候寄的?”

“七天以前。”

达赖用责备的口气问:

“为什么今天才送到这里?”

阿旺喜饶见佛爷不高兴,更加小心起来:

“译仓说,安班衙门送到译仓,耽误了一天,译仓送给四位噶伦,用了四天,噶伦们又商量了两天。”

“哼!”达赖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对噶厦办事如此拖沓,非常不满。

阿旺喜饶赶紧为自己表白:

“这信刚送到,我就来向佛爷禀报,我是一点儿也没有耽误。”

达赖不想听他的表白,轻轻挥了挥手,阿旺喜饶知道佛爷有些疲倦,需要休息,但这事关系重大,佛爷不说话,不好处理,他谨慎地选择措辞:

“这事……”“事”的尾音拖得很长,但阿旺喜饶依然没有想到适当的词语。

达赖明白他的意思:

“这事不用管了。”

阿旺喜饶睁大眼睛看着佛爷,好像在说:这样恐怕不好吧!

达赖用肯定的语气说:

“驻藏大臣已经有川军从乾隆年间以来,清朝政府常年派兵三千到西藏,驻防边境,保卫疆土。当时驻藏的清军都是从四川来的,通称“川军”。保卫,不用我们再派兵去。”

阿旺喜饶更加感到惊讶。驻藏大臣有自己的卫队,老百姓只是要求朝廷派兵来援助藏族军民,绝无伤害他的意思。因此阿旺喜饶也认为没有必要派藏军去保护。但阿旺喜饶暗自思忖,昨天下午我刚去过衙门,除去平时的卫队,没有看见什么川军,佛爷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达赖看出了阿旺喜饶疑惑的神态:

“这事不用你们操心,驻守江孜的川军已经回拉萨了。”

阿旺喜饶还是有些不信,心想,这样重大的事情,万一弄得不准确,以后朝廷怪罪下来,可不是一件小事。他想把昨天在衙门见到的情况告诉佛爷,还没有开口,达赖就看了他一眼,阿旺喜饶感到,在佛爷那聪慧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神圣的、不同寻常的光彩。他正不知所措,达赖已经站起来,显然是不想再听他说什么。阿旺喜饶只好拿着驻藏大臣的信,怀着忐忑不安,但又相信佛爷智慧无穷、通晓世事的复杂心情,悄悄地退出去。

达赖喇嘛身边的佣人和僧俗官员,除了摄政王之外,都是他亲自从各大寺院、各庄园和各地区选来的,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是同乡或同寺院的人。达赖又选择一些对自己忠诚,聪明练达的人,派到各寺院或各地区去,甚至悄悄派往高级官员们的身边。那些替他养狗、养鸟的人,也都是他的耳目,他们可以不经过任何人,直接向达赖禀报。平时达赖喇嘛不拘礼仪,宽厚待人,更不随意迁怒于下人。因此他周围的人既畏惧他,又崇敬他、爱戴他,愿意忠心耿耿地为他效劳,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通过他们,达赖能及时地、准确地了解到各地的情况。拉萨城里头天晚上发生的事,第二天一早他就能知道。在召见噶厦政府的高级官员时,突然说出某时,某地,什么人干了什么事。他讲得清清楚楚,有根有据,然后给予称赞,或是严加训斥。而住在拉萨城里的官员们,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却一无所知,弄得瞠目结舌,狼狈不堪,只能表示诚惶诚恐。回去一查问,果然如佛爷说的那样。

有时达赖能准确地说出最边远、最偏僻的地区发生的一些小事情,事后往往能证明达赖说得完全正确。人们不知道这些消息的来源,认为达赖喇嘛真是全知全能、洞察一切的圣人,法力无边的活菩萨,更加崇敬和信仰他。一些心里有鬼的人,也更加畏惧他。那些官员们不但在一般场合下绝对不敢流露一点点对他不满的情绪,就是在自己家里,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也不敢说半句不恭敬的话,甚至连想也不敢想。他们相信,佛爷不但能知道你今生今世的事,也知道你的过去和未来;不但知道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且也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打算做什么。

达赖喇嘛只懂藏文,但他身边有几个精通汉文、蒙文、俄文、英文、尼泊尔和印地文的人,依靠他们,他能及时了解国内和国际上的重大情况。达赖的求知欲非常强,又有极好的领悟力和记忆力,他也许是西藏历史上第一个订阅汉文和外文报刊的最高统治者。通过这些报刊、杂志,他能知道许多常人无法了解的事情。地处边疆,文化落后,不知道报纸杂志为何物的普通僧俗百姓们,更加相信达赖喇嘛是观世音的化身、全知全能的圣人。

桑丹再次进来时,带进一个小个子喇嘛,只见他面色黝黑,眼窝深陷,像是有几天没睡觉了。

那个喇嘛正要向他磕头,达赖见他疲劳已极,轻轻抬起手,示意他不必磕头,又指了指地毯,让他坐下。然后看了一眼桑丹,他立即明白了达赖的意思,赶紧去倒茶。

那个喇嘛还没有坐下,达赖便问:“快说吧,江孜怎么样了?”

这个喇嘛是达赖派到江孜打探情况的,他顾不上喝茶,也不多说,很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大信封:

“这是哲林代本给您的。他说,他早就有过报告,不知佛爷为什么没有收到。”

“嗯?”达赖心里一动,皱起了眉头。

“哲林代本说,江孜的守兵不多,若不及时增派援兵,恐怕很难守住。”

“嗯,知道了。”达赖喇嘛微微抬起头,关切地说:“快去休息吧。”

“是。”

桑丹带着报信的喇嘛退出去之后,达赖迅速地看着哲林代本的报告,然后站起身,走到窗前,遥望奔腾的拉萨河。他的心潮也像大江大河那样翻波涌浪,奔腾不息。反对妥协退让,要求坚决抗战的公禀文书,他已经收到上百份了,尤以三大寺僧众的态度最为坚决和激烈。他们不但反对议和,而且要求把主张议和的几个噶伦撤职查办。藏军在曲米失利之后,反对议和,主张抗战的呼声越来越高,那曲、昌都、塔工、山南等地的百姓们相继来到拉萨,有的已经自动地奔赴前线。尽管噶厦对他封锁消息,但他还是通过各种渠道,对这些情况知道得很清楚。前几天达赖召见几个噶伦,商议军情时,夏扎等人依然认为英吉利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他们船坚炮利,连朝廷都抵挡不住,英国人两次攻占北京,逼得皇上和皇太后跑到外地去了。仅凭西藏的一点儿兵力,无论如何是打不过人家的。主张暂避锋芒,以妥协求生存,因此迟迟不肯发征兵动员令,对噶厦政府的这种态度,他越来越不满意。他们竟敢一再扣压哲林代本给自己的报告,这使他感到愤怒。最近以来,他反复思考的一个问题,现在基本上酝酿成熟,可以作出决断了。

达赖知道这一决断肯定会遭到驻藏大臣和噶厦的反对和抵制,但他深信,一定会得到三大寺、藏军和广大僧俗百姓的支持和拥护。洛丹和洛桑饶登所谈的情况以及哲林代本的报告,更坚定了他的这一决心和信心。达赖转过身,疾步走到矮脚桌跟前,对身边的一个小喇嘛说:

“快去请大仲译。”

阿旺喜饶慌忙走进来,惶惑不安地说:

“佛爷……”

达赖打断了他的话:

“你赶快去向基巧堪布传达我的决定:撤销夏扎、雪康、强钦和霍康四个噶伦的职务,立即将他们逮捕。并发布文告,通令全藏。”

阿旺喜饶一听,感到非常震惊。他没有想到达赖喇嘛不同任何人商量,就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尽管他对这一决定是非常拥护的。但这件事关系太重大,同时撤销四个噶伦的职务,并将他们逮捕,这在西藏历史上还没有发生过。他怕因此而引起政局动乱,更不利于抗击英军。为了把事情办得更稳妥些,阿旺喜饶小心地说:

“佛爷的决断非常英明。但是不是先同驻藏大臣商量,按照惯例……”

达赖听他说起驻藏大臣,一股厌恶之感涌上心来:

“和他有什么好商量的?听说最近有泰给洋妖头子荣赫鹏写信,公然诬蔑我们藏族军民‘蠢愚顽梗,不听开导’。还说什么‘蛮族狡诈多端’,要洋妖多加提防。身为朝廷的封疆大臣,竟然对敌人说这样的话,不知是何居心!”

这些情况,阿旺喜饶也很清楚,他见达赖的决心已定,便点头承应,准备去执行佛爷的命令。

“把多吉孜本抓起来,关进郎子辖监狱。”达赖用力搓动着佛珠,语气十分严厉。

“是,是!”阿旺喜饶连连点头,转身离去。

达赖又叫住了阿旺喜饶:

“明天在大昭寺举行法会,由我亲自主持,为拉丁代本和所有为抗击洋妖而战死的藏军和僧俗百姓念经祈祷,超度他们的亡魂。”

“是。”阿旺喜饶吐着舌头。

“还有,”达赖喇嘛加重了语气,“后天上午请乃琼大喇嘛到格桑颇章来降神。究竟能不能同英国人开战,请神作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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