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聪慧
爱丽丝回来得很漂亮。谁也想不到她经过岁月的淘洗，游历了大半个世界后，又出人意料地杀了个回马枪，直奔她古老的故乡。那片土地，许多人原以为是她此生最想忘掉的地方。
爱丽丝还是那么美。面对她你不能不赞叹。时光是伟大的雕刻师，任何经不起推敲的都会被它无情剔除，保留下来的，必定材质是像水晶般坚硬的东西。四十六岁的爱丽丝精心保养的肌肤丰润、白皙，浑身浸透着一股优雅的大家之气。接待中心的小马私下偷偷说：“到底见过世面，果然气度不凡。”
追溯到三十年前，没人会把爱丽丝和现在的她联系到一起。她那时候真年轻啊，十六岁，花儿一般的季节，开得恣肆昂扬又烂漫天真。作为省队花样滑冰最年轻的队员，她已经数度在各种赛事折桂。爱丽丝名气很大，省里参加赛事，她必是当家红旦、重磅武器。这种被全面看好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她从一场比赛归来。
那场比赛后爱丽丝就不爱理人了，训练之外她总是郁郁地独自闷着，有时数小时不见踪影。有一天，队友无意中看到爱丽丝坐在体育馆一处偏僻的短墙上，面朝对面芦苇丛生的空湖发呆，她还穿着练功服，外面仅披着一件紫色短外套。黄昏的斜阳在西方泛着微醉的酡红，打在她那件紫外套上，像是她的身体燃着暗暗的黑火，说不出的诡异。
队员愣了半天，最终没去惊动她。大家都知道她心情不好。还是和赛事有关，爱丽丝失利了，稳稳的第一名竟被同队新队友阿媛夺去。阿媛夺去的不止是金牌，还有教练频频惊喜的眼光和队友羡慕的表情。队里每年总会进几张新面孔，又退出几张旧面孔，新旧交替有时很频繁。体育是项需要有吃苦精神的运动，同时更需要天赋。有的人一出生就败了。教练常这么感慨。
队里每次比赛屡有斩获，是因为有爱丽丝的阿克谢尔跳。这个准备动作完成右后外刃弧线滑行、左前外刃起跳后，需要在空中转体五百四十度，然后落冰用刃。以前全队唯一能做好阿克谢尔跳的只有爱丽丝。现在有了阿媛。阿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她竟然也能把阿克谢尔跳做得很好，同时还把阿拉贝斯运用得炉火纯青。阿拉贝斯是一种舞蹈动作的名称，用阿拉贝斯姿势在冰上滑行是一种很优美的动作，而且会增加表演的效果和艺术感染力。教练赞叹不止，说阿媛是个天才，并专门从外面请来舞蹈老师给她开小灶。
自从阿媛进队，爱丽丝连续几次训练竟发挥失常。教练的呵斥让她满心委屈。她暗暗较劲儿，要在那场比赛中扳回局面，结果终是败北。
比赛回来后，爱丽丝时常感到饥饿。队里为了保持滑行速度与水准，队员是被控制饮食的，即使没有要求，为了争取成功她们自己也知道克制。但爱丽丝无法忍受那种空荡。好像有一只疯狂的手，从身体内部撕扯着，时刻要扑出来攫取食物。半夜她常常在冒着酸水的嗝声中惊醒，胃里像着了火的熔炉。
她好像嘟囔了一下，没人听清她说了什么，随后，有人发现爱丽丝在偷吃零食。
这事惊动了教练，他严厉地盯着爱丽丝。
“有的人成为佼佼者，那是因为刻苦加运气，没有轻易的成功，如果连一点挫折都经受不起，那这个人必是废物。”教练加重语气，“废物是不值得可怜的。”
爱丽丝摇晃了两下，低头不语。
许多年以后，这名教练已经背驼腰弓两鬓斑白，他仍在后悔当初那些话。他是恨铁不成钢，希望一顿有力度的狠批能警醒爱丽丝—这个他曾很看好的弟子，但他没有预测到那番话会对一个正值心理转变期的女孩子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爱丽丝是在某天下午突然爆发的。训练休息时，阿媛和几位队友站在一起聊天，娇小的阿媛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也许是那笑声刺激了爱丽丝，她阴郁地侧目倾听。没有人注意到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回来时她手里拎着一个桶，满满一桶水散发着冬天的寒气。大家不由住了声，不明白爱丽丝要做什么。
在全体队员的注视下，爱丽丝走到阿媛面前，连桶带水扔向阿媛，并扑过去揪住阿媛的头发，扇了阿媛几个响亮的耳光。这一切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包括被打者—阿媛。阿媛惊恐又迷惑地呆立当场，随后放声大哭。
那一周体校闹得沸沸扬扬。走了三个人，一个是打人者，爱丽丝，她被父母送出了国，听说走前接受过一阵心理治疗。一个是被打者，阿媛，阿媛一进训练场就打哆嗦，再也无法实现她的梦想。那年阿媛只有十二岁。第三个离开的人是教练。他无法接受一夕之间失去两个天才。
今天，爱丽丝坐在宴会厅的主位，作为投资方，她理应坐在那里。她以前是不叫爱丽丝的。我知道，因为我曾经叫做阿媛。在寂静无人的夜里，当我无意识地舒展四肢，做着在冰面滑翔的梦时，我才记起我是阿媛。
三十年光阴如斧，三十年谁都要经受痛苦的镂刻与磨砺。三十年，每个人过得都不容易。我已经学会不再痛恨任何人了。敬酒时，我与爱丽丝两人从容碰杯，彬彬有礼地微笑，好像从未有过相识。之后，相互转身，把往事留在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