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一
男人和女人，看法不一样。
男人对女人的看法并不太好。什么尤物、祸水、弱者、麻烦，什么不讲理、难对付、没头脑、爱虚荣，都是男人对女人的总体评价。托尔斯泰甚至说，如果要他发表对女人的真实看法，除非他一只脚已经踏入坟墓，说完以后又立即跳进棺材，并把盖子盖上。尼采则说：“你去女人那里吗？别忘了你的鞭子。”当然，歌颂女人的男人也有。但男人即便要歌颂女人，也只会歌颂某一个特定的女人（多半是他的情人或恋人）。这时，男人往往都相当大方，简直就不计成本。世界上能够找到的甜言蜜语，他都会批发了来，而且说得掏心掏肺，催人泪下，不由你不怦然心动。然而，一旦获取了芳心，由恋人升格为丈夫，那就对不起，这些好话连想都想不起了。所以这种歌颂，其实算不了数。
男人既然如此地蔑视女人，那就干脆躲得远远的好了。可惜谁也不会这么做。男人大多是离不开女人的。骂得最凶的往往想得最厉害，而当面阿谀奉承、极尽媚态者，转过身去，就会诋毁和嘲笑起女人来（可见男人真是一种虚伪的东西）。至少是，男人都喜欢谈女人。俗云：“三个女人一台戏，两个男人没好话。”所谓“没好话”，也就是谈女人，而且围绕着性。这是无论贵贱贤愚通通一样的。只要关系好，谈得来，兴头十足时，话题就会不知不觉地落到女人身上，而且只要一人带头，便会群起响应。如果不谈女人，就算不得闲谈，也算不得密谈。周国平说：“由谈不谈女人，大致可以判断出聚谈者的亲密程度。”这话说得很是实在。
那么，女人又如何？
女人和男人一样，也喜欢聚在一起闲谈，而且比男人还更热衷于此。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比较喜欢谈的，主要是政治、女人、战争和足球。如果没有共同的话题，弄不好就会“话不投机半句多”。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则几乎总有话说。但说到男人的时候并不多。她们即使要议论人，也多半会议论女人，很少议论男人。即便议论到某个男人，多半只是把他当做一个熟人而不是当做一个男人来议论。当然，她们更投机的话题是时装。所以，女人们如果也随随便便地谈起男人来，那就多半是把他们也当做了时装。
在不少女人看来，男人和时装一样，是一种能够给自己带来面子、满足虚荣的东西。有的男人，简直就直接可以等于时装，因为他们会为女人购买时装而慷慨解囊。没有财力购买时装的，如果有其他条件，比如有社会地位、功名成就、官职头衔等，甚至只要长得身材高大、相貌英俊、风度潇洒，也可以视为时装。拥有这样男人的女人，就有资格把他带到自己圈子里去，就像炫耀自己的时装一样。一般地说，只有在这个时候，女人才议论男人，即议论某个女人为什么会拥有这样一个“漂亮”的男人。所以，这种议论，与其说是议论男人，不如说是议论女人，即议论某个女人的“审美观”和“购买力”。
除此以外，女人一般都不议论男人。在她们看来，男人和男人，就像时装和时装，除了面料、色彩和款式有所不同，其他都一样。用她们的话来说，都“一样不是好东西”。看来，男人如果要和女人比赛“蔑视”，肯定会惨败。男人蔑视女人，尚且说了那么多的话（可见骨子里还是很把女人当回事），而女人只用一句话，便把不可一世的男人都打发了。
不过，“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男人都是好东西”。因为女人都惯常这样反着说话。比如男女两人相爱，男人会说“我爱你”，女人则会说“我恨你”；男人会说“你真好”，女人则会说“你真坏”。所以，表面上看，女人很不把男人当回事，连议论都懒得议论一下；但实际上，女人也很把男人当回事，以至于不愿随便议论了。
二
看来，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表面上不把对方当回事，骨子里却很把对方当回事。
但男人和女人仍有不同。
大体上说，男人是战略上重视女人，战术上轻视女人；女人则是战略上轻视男人，战术上重视男人。也就是说，男人在总体上把女人当回事，至于面对某个具体的女人，是否当回事，就不一定了。女人则相反，她在总体上不把男人当回事，却很在乎某个具体的男人。具体地说，就是很在乎只属于她个人所有的那个男人。
由于在总体上把女人当回事，所以男人喜欢议论女人，发表诸如“女人是什么什么”之类的议论。当然，由于不过只是泛论，则其结论是否可靠，也就大成问题。因为他们的这种结论，原本可能是在某个女人那里得来的，现在却要加之于女性全体，哪里靠得住呢？无非表现了男人的一种自大狂而已。相比较而言，女人就实在得多。她们从不空泛地议论男人如何，而只关心属于自己的那个男人如何。因为即使男人总体上都好，与自己一起生活的也只有一个；即使男人总体上都坏，只要自己的那一个好，也就无所谓。所以，与其关心男人总体上如何如何，不如盯住眼前的这一个；而这种在乎，又是无需讨论的，只要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因此，女人不大喜欢议论男人。
如果上述描述大致不差，那么似乎可以这样说，男人对女人的在乎与不在乎，主要是在嘴巴上；而女人对男人的在乎与不在乎，却是在心里面。挂在嘴边的空议论，放在心里的不议论。因为只不过是挂在嘴边，所以如果男人要议论女人，往往都是不着边际和不切实际的，是表面的和肤浅的，不是发表诸如“女人是什么什么”之类大而无当的“哲理”，便是仅止于女人的肉体，而无视其心灵。同理，因为是放在心里，所以女人一旦要议论男人，也会仅止于表面的东西，就像对待时装一样。因为表面的东西可以公开，无妨拿出来大家鉴赏；实质的东西仅属个人，当然留在家里自己独享，至多诉诸一二密友。所以，从表面上看，男人对女人的议论和女人对男人的议论都可能流于肤浅，但男人是深刻不了，女人却是不愿深刻。或者说，男人是假深刻真肤浅，女人则是假虚荣真实惠。
比较而言，还是女人更不在乎男人，也更在乎男人。
女人很在乎男人，但在乎的内容不同。确切地说，一个真正的女人，真正在乎的只有一件事，即她的男人是否真正爱她。
这种在乎常常会使男人很狼狈，很恼火，甚至认为女人简直不可理喻。因为，当一个女人很在乎她的男人是否真正爱她时，她便有可能变得很独断、很专横、很霸道，神经过敏又不讲道理。比方说，夫妻两人为一点小事吵起来，即使是女的不对，也会一定要让男的认错。在这里，女人的逻辑很简单：你不是真心爱我吗？不是为了对我的爱，不惜赴汤蹈火的吗？那么，为什么就不能为了这份爱，做一个小小的牺牲（认个错）呢？认个错，又不是赴汤蹈火，尚且不能，可见“爱得要命”，全是鬼话。所以，做丈夫的如果不能做这样一点“小小的”牺牲，那么，做妻子的便会视为“大大的”不幸。
可惜，大多数男人都不懂得这个道理。因为男人都有一个毛病，就是“认死理”。在男人看来，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无论男女都一样，这才平等。然而女人却不希罕什么平等和真理，她只要爱，而且是那种“没商量”的爱。女人“爱你没商量”，你却要和她讲道理，辨是非，岂不是驴唇不对马嘴？所以又有一句名言：“别和老婆讲道理。”女人不喜欢什么道理，她只需要你爱她。她十分在乎这个，而且也只在乎这个。
于是，男人们便一个个摇头叹息：女人真是不讲道理。其实，不是女人不讲道理，而是男人不懂道理。随便举个例子：一男一女两个人，一见钟情，爱得死去活来，有什么道理呢？没有。然而却是事实。事实上，很多人爱上另一个人，都不大讲得出道理来。相反，一个人，如果能振振有词地讲出“爱的道理”来，他的爱是否真实，反倒要打一个折扣。所以，男人应该记住，当你的女人对你蛮不讲理时，很可能（当然也不一定）便正好说明她对你已“爱得发疯”。发疯的人，当然会不可理喻。
但是，爱不讲理，人却讲理。因此，一个聪明的女人，也不能太不讲理，或老不讲理，因为男人都是既认死理又爱面子的。如果这时他已发了“毛驴子脾气”，你最好不要和他争个高低，高明的办法是不要理他，只要他是真心爱你的。那么，过不了多久，他的气消了，他又会来向你赔不是，岂不更好？
可惜，“懂道理”的男人和“讲道理”的女人，世界上并不多。
所以，即便是恩爱夫妻，往往也会吵个不停。
当然，只要他们真心相爱，吵过之后，他们又会变得像恋爱时候一样，而日子也就一天天这样过去。
三
女人很在乎爱的另一个表现，是喜欢“吃醋”。
吃醋是一种形象的说法。因为爱情是“甜蜜”的，“甜蜜”的爱情就会像糖一样，难免会变，不是变成让人陶醉的酒，就是变成发酸的醋。
从这个意义上讲，男人和女人一样，都有可能“吃醋”。
事实上，男人吃起醋来，也不一定逊于女人。比方说，中国古代的男人，自己三妻四妾，却不允许妻妾与别的男人交往，不允许她们在自己死后改嫁，甚至要求她们在自己死后跟着去死。请问，谁的“醋劲”更大？
但男人的吃醋和女人的吃醋并不相同。
男人的吃醋往往是假吃醋。他们不允许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交往，往往不是因为爱情专一，而是为了“财产”的独占。也就是说，他们往往是把自己的女人看做是自己的私有财产而不容他人觊觎和染指。倘有不然，则视为对自己权力和尊严的侵犯，并勃然大怒。所以，他们不允许自己的女人与别的男人交往，却并不限制自己和别的女人交往。这就正如自己钱包里的钱不许别人用，而别人钱包里的钱最好能归公一样。
女人的吃醋则是真吃醋。她们在不允许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交往的同时，自己也不会和别的男人交往。因为爱情必须专一，而只有双方都不移情别恋，才叫“专一”。女人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她们严守自己制定的法则。同时，她们也知道男人不大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她们必须高度警惕，严加防范。当然，她们也就因此而显得特别爱吃醋。由于这个原因，在历史上，吃醋似乎被看做是女人的专利。历史上，只有“妒妇”，没有“妒夫”。而且，一个男人，如果当真吃起醋来，没准也会遭人笑话。
这似乎很不公平：为什么男人可以东张西望、心猿意马，女人就该守贞专一、不容插足？但这又很公平，因为大千世界的许多领域都被男人占领了，爱的领域当然留给女人。事实上，传统社会只规定了女人必须守贞，并没有规定女人必须吃醋。吃醋是女人选择的，是她们神圣的权利。几乎没有哪个女人在内心深处认为吃醋有什么不好，也没有哪个女人因被人视做“醋罐子”而自惭形秽。女人吃醋，说明女人忠于爱情，有什么不好？
不讲理和爱吃醋，都说明女人极其看重爱，极其在乎自己的男人是否真爱自己。男人总是爱说女人“小心眼”，爱吃醋便是证据之一。其实这种说法，既不准确，也不公平。女人固然难免有些小心眼，男人的心眼就一定大吗？事实上，不少男人的“大度”是装出来的。因为社会对性别角色的设计，规定了男子汉、大丈夫必须大度。所以，不少男人尽管心眼小，但为面子故，也不得不打肿脸来充胖子，做大度状。其实，男人一旦“小心眼”，往往比女人心眼还小。相反，女人则大多反而很大度。对于许多男人视若生命的东西，比如名誉、地位、头衔、职位、金钱，以及种种物质享受，她们其实并不真正在乎。当然，几乎没有一个女人不喜欢首饰、摆设、漂亮衣裳，但不曾拥有或者一旦失去这些东西的女人，绝不会像得不到或失去了名誉、地位、头衔、职位等的男人那样，觉得简直活不下去。女人甚至还不在乎男人蔑视她们。否则，蔑视女人的男人，就该打一辈子光棍，而受了几千年蔑视的女人，也早就该活不下去了。女人连自己的受蔑视都不在乎，还不大度么？
女人一方面很大度，另一方面却也很执着。在她们执着的领域内，她们确实是很“小心眼”的。她们的领域就是爱，就是她们的家庭、丈夫和孩子。为了自己的家庭、丈夫和孩子，女人往往什么都舍得豁出去，男人则未必然。“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毕竟是少数，而为了家庭、丈夫和孩子牺牲事业的女人，则数不胜数。但是，在爱的领域内，女人也从不讲价。在这个问题上，她们绝对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其实，当她们发现自己所爱的男人其实并不爱自己时，她们连这个男人也可以不在乎。也就是说，女人在乎的其实并不是男人，而是爱。
也许，这又是男人和女人的一个区别：男人在乎女人甚于在乎爱，女人在乎爱甚于在乎男人。难怪有人说，男人要么为事业活着，要么为女人活着，而女人则只为爱而活着。
（原载2001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