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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与灰尘斗争到底(1)

赵柏田

与灰尘斗争到底

A

一天不收拾屋子里就到处都是灰尘。它们占领地板、茶几、电视机柜、沙发、书架、电脑桌、唱片架、餐桌、椅背。它们躲在床底下。它们躺进翻开一半的书里。它们钻进电脑机箱后面的电线接口,落在收录机的卡座上。甚至电话机按键和电脑键盘中间的凹槽也有着它们微小的颗粒。空气无处不在,它们就无处不在。它们是空气的伴生物。它们就是空气。灰尘的主要成分:皮屑,头发,体毛,烟灰,衣服上磨损的纤维。最主要的是皮屑。它们聚成蓬松的一团,像个小绒球,坚果那样大小,行走时的气流都能带动它们飞起来。冬天,我干燥的皮肤好像不断地在掉皮屑。可是掉得再怎么多也不会生长出这么多的灰尘啊。它们又是从哪儿长出来的?难道它们会裂变,会自我复制和增殖?每天早上,拉开窗帘,阳光射进屋子时就到处都是尘埃,飞扬着,盘旋着。其实它们一直都在,只是早晨斜射的光线把它们彰显了出来。我被尘埃包围着,被昆虫一样飞舞的尘埃包围着。嗓子眼堵得慌。我抖动衣裤,拍打床单,它们全都飞起来,飞起来。我的屋子就像一个装满了灰尘的大集装箱。总有一天,它们会湮灭我的呼吸。我一遍遍地擦拭。钟点工走了我就自己干。湿拖把、抹布、吸尘器,全用上了。我伏在地板上,像一只笨拙的树熊,擦呀擦。直到地板像一面镜子能照出我的脸才歇手不干。可是我一转身,它们像雨后树林里的蘑菇一样又长出来了。它们是怎么长出来的,就在我转身的一瞬间里?这微小的过程我从来没有看到。我成天战战兢兢,眼睛像探测器一样在地板上移来移去,发现一星灰尘的颗粒就伏下身子赶紧把它们擦去。我成天干不了别的事,与灰尘的斗争就是我一天的工作。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从一扇门出来推开另一扇门。我寻找、驱逐、消灭、清剿它们,可它们好像与我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只要我一转身,它们就会长出来。我几乎听见了它们角落处的尖叫,它们促狭的笑。嘿,嘿嘿,嘿嘿嘿。一个电话打进来,你在干什么?我说,我在擦灰尘。第二个电话打进来,你在干什么?我在擦灰尘。第三个电话,我还是说,我在擦灰尘。再也没有电话了,一整天里,电话就像一个哑巴一样坐着。我也坐着,不说话,不抽烟,不想事。天色向晚,屋里的光线一点点暗去,桌子下面的脚好像被灰尘埋住了,动一动都很沉。我看着桌子下面我的脚,它们已经被黑暗截断。我抚摸着它们,就像抚摸消失了的一段生命,死去的一段时光。

B

下午三时起,对面五楼,那个男子的手就不住地在窗户上抹呀抹。他是在擦玻璃窗。看不见他的脸,也不知道他做着这事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只有一只戴着蓝色绦棉袖套的手在不住地抹呀抹。在我与他之间,我目测有三十米的平行距离。三十米的空气后面,是不锈钢防盗窗的棂条,再是铝合金窗。这是可以用肉眼看到的,那些看不到的,其距离就不是可以用米来计量的了。穿过这个下午阴沉的空气,我的目光捕捉到了一只手在窗玻璃上的移动:从上到下,自左往右,从顶部的气窗到下面的窗档和窗台,如是循环不止。那只手,他移动着,擦过来,又抹过去,有时轻缓,有时滞重,就好像是一具另有着灵性的生命。再后来,窗子开了一条小缝,这只手不耐烦地伸到了外面擦拭。窗玻璃上映出了这只手的影子。现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两只擦玻璃窗的手。一只是真实的,一只是它的影子。我可以想象擦玻璃窗的男子此时的身姿是努力前倾着的,踮着脚,头颈偏向另一边,他这个姿势好像要把自己的身子整个的送到窗外去。这是一个非常吃力的姿势,这个动作所呈现出的力度是迟缓的,坚韧的,一点一点蚀入到筋骨里去的。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这只手还在窗玻璃上抹呀抹。在我写下这些字的时间里,这个男子,已经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那只戴着蓝布袖套的手也从这扇窗户移到了另一扇。我突然止不住好奇,这个男子,他是谁?钟点工?下岗工人?退休教师?一个有些轻微洁癖的居家男人?这个同灰尘斗争着的男子,他一天天地抹呀,抹呀,就像一个殡仪馆里的工人,不住地擦拭着死者的脸。生命一日一日,就这样子抹掉了,抹掉了。我现在这样看着他,我敢断定,他也看着我。他看着对面窗口的那个男子,一会走动,一会抽烟,一张脸慢慢地被升起来的暮色销蚀掉。

它生长在腰与臀之间。缓慢地生长了三年。肌肤上一个轻微的隆起。手指触去,它会轻微地滑动,像皮肤下一只奔跑的幼鼠。它是怎样像种子一样生长的?我不知道。我知道它的时候已经大如一颗豌豆。再后来,长成一颗鹌鹑蛋大小。我想像它最初的生长,就像一滴雨的形成。开始是一粒毒素的尘埃(生活将在我身上积淀多少毒素),一天天地,周围集结了越来越多的纤维和脂肪。它在我睡眠时生长,在我谈话时生长,在我写字时生长,它生长,生长,缓慢地生长。直至有一天,我无意中隔着裤子摸到了它,有点点麻、痒,还有点恐惧。当然这恐惧很快被打消了。在第二人民医院工作的三皮告诉我,这个叫“瘤”的体表突起,在医学上叫“囊肿”,皮脂腺囊肿。你可以不必理会它,它基本上是无害的。这又让它在我的身体上成长了三年。这三年,我与它相安无事。尤其开始一段时间,我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按理说,我们可以长期友好相处,犯不着上医院挨上一刀去切除它。可我最终还是上了医院。因为不管怎样说,平滑的肌肤上长出这么一个突起之物毕竟不是好事。它让我好长时间不敢进公共浴室(在我们这个南方小城,冬天洗澡只能上这样的公共浴室),夏天不敢上游泳场,大热天气里不敢赤膊。我怕听到这样的惊叹语气:啊,一个瘤!还受不了一次次这样的关心:哦,没事吧?不会再大了吧?当他们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病人。我就恨不得用一把闪亮的手术刀切除它,也切断他们杂乱的视线。自觉远离他们,成了我唯一能做的。可是我还是受不了,受不了他们关于此疾病的种种揣测。这些揣测不外乎以下这些:一、尚无证据表明它会传染,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二、这种疾病或许是遗传的,或许是器质性病变,如果是后者,此人的生理和心理都有问题。三、不排除以下种种心理问题的可能:这是一个心理时常受挫的人,一个不能发泄自己的人,一个遭受压抑的人,更有可能是一个经常压抑自己的肝火和性欲的人。四、五、六……我终于挑选了冬日里晴朗的一天上医院去切除它。我必须去切除它。CT拍照显示,1.601.30,这是它在我体内所占的空间,微小、椭圆,可是我感觉它几乎占去了我全部的生活空间。光标在底片上滑动,在晦暗不明的身体内部滑动,骨骼、体液、脂肪、纤维。三皮说,你看,它是透明的,肯定是脂肪瘤,对对,就是囊肿,没大问题,其实你不必急着在冬天切除它,冬天气候干燥,刀伤缝合起来慢得多。可是我已经等不及了。我几乎是逼着三皮立即给我找一个外科大夫。十分钟后,我躺在了外科诊疗室的一张简易病床上。衣服上拉,裤子下拉,腰臀之间的这一圈皮肤裸露在了空气中。两分钟后,皮肤感到了酒精棉花擦拭的沁凉。局部的麻药针让我感到身体的这一部分不再是我的。五分钟后,我听到了皮肤割开的“嗖嗖”声,手术刀、镊子、小剪刀的“咔嚓”声,酒精棉花、金属托盘的“叮当”声。再过十来分钟,围着我的医生走开了。整个过程就这样不到二十分钟。我被嘱咐再在这张小床上躺半小时,待麻药的药性过了再起来。可是他们一走,我就迫不及待站起身,拉上裤子,整好衣服走出了诊疗室。一会儿我就来到医院门外的和义路上。我看着姚江公园里像哲学家一样散步沉思的病人。我看着河水,靛青的河水像冻住了。我看着河对岸的槐树路,那里没有车,也没有人,只有靛青色的天空,压着江岸细弱的柳树。真是个寒冷的冬天。

上坡·下坡·单车

解放桥开始整修了,施工队在烧电焊,焊花落进了桥下的河里。桥的两端用天蓝色的玻璃钢瓦设置了路障,车辆不能通行,行人也不能通行。每天清早,我都要为怎样去河对岸的银行大楼犯愁。那里有我办公的一张桌子。隔着河,土灰色的银行大楼看上去是那么近,可是要进入这个城堡却大费周折。去银行大楼有两种走法,每一种走法都要绕大半个圈,费时三十到四十分钟不等。第一种走法是向东。骑着单车,穿过解放北路上的十字路口,依次经过苍水街、中山东路、新江桥,再沿江岸的槐树公园骑行。路上要经过市政府、中山食苑、出版社、新华书店、雅戈尔大楼、E咖啡、长发商厦、新世纪百货、第二百货、新华联商厦、培罗成大楼、东门口邮局、新江桥、老外滩、金港大酒店。吹着江风上了新江桥(这里的风咸津津的,有了海水的气味),不远处是江厦桥、灵桥。这三座桥横跨着三条河,姚江、奉化江、甬江。这就是三江口,三条江汇流在一处的地方。很多人喜欢把它作为这个城市的一个标志。但除了江宽,除了风大,除了停泊的船,我看不到别的什么。在这条路上我遇见过无数步履匆忙的公务员、店员、公司白领和成群结队逛街的妇女。走这条路的好处是新江桥不陡,不用费劲上坡下坡。不好之处是人挤,车挤,红绿灯多。第二种走法,从我白衣巷的住处,沿西河街向西,到翠柏路折向北,经新芝路、永丰桥、槐树路。这样走路远些,人车少些。路上会经过第二医院门诊大楼,中医院,高塘二村、三村、四村,高塘菜市场,槐树小区,槐树公寓。在永丰桥上还可以看到似乎永远都在施工的大剧院工地。永丰桥是这座城里我见过的最长的桥了。桥下是姚江和永丰路,再加两端的引桥,总长度一千米到一千五百米之间。我骑着单车晃晃悠悠上了桥面。大风好像要把我吹走。我弓身、猫腰,双脚用力蹬踏,蹬,蹬,蹬。随着蹬踏身子起伏,就像踩着一辆水车。蹬踏得厉害了屁股抬起来离开了座垫,人几乎站立在了单车上。上坡,下坡,单车滑行,转弯,直行。走完这座桥我总是大汗淋漓。几乎每天都是这样,上坡,下坡,蹬着单车。像追赶着什么,又像被什么追赶。我三十六岁了。我几乎还什么都没有过。我刚刚开始学习观看,学习爱,学习谦逊,学习承受广大的寂寞。每天就这样,上坡,下坡,像一个少年一样蹬着单车。再把自己像一枚硬币塞进老虎机一样送进大楼。握手、点头、寒暄、表格、公文、方案、政治学习、流言。我写过诗,写过长篇小说,想开书店,贩运服装,都失败了。一个人可以忍受多少的失败?上坡,下坡,多么无聊。上坡,下坡,多么失败。下一场雪吧,下一场遮没这个世界的大雪。让我像马可瓦多一样,早晨醒来发现我居住的这个城市消失了,我要赶往的单位消失了。至少是今天、城市、单位、晃动的脸,今天都找不到。

两年前发出的一道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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