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子说罢站在灶旁,等着锅里的水开。铁板嫂很奇怪他怎么不在腰间系红绸,不免拿眼睛在那个部位多打量了几次。老龙子是什么人物,哪里会不知道她的想法?心想反正老人家也露了口风,不如自己干脆点,反显得以诚相待。
“在谢家老围待久了,不晓得农会的事吧?”
铁板嫂说前两天才听说,看样子闹得蛮开心。“开心”这一说法显然博得了老龙子的好感,他咧开双唇笑了起来,一口齐整的牙齿白得出乎意料。不知为什么,铁板嫂突然对这个素昧平生的男人有了相当的好感。也许是因为老龙子的目光让她第一次有种女人的感觉吧。
“要是围子里待得没得意思,我看你就出来帮我们搞农会好了。村里的妇娘人,你讲她面皮薄也好,做俏也好,平日打架斗闹不落后,轮到正经事了却出不得台面。你就不同,一身是力,浑身是胆,打过猎吗?”
老龙子无疑很欣赏铁板嫂的健壮与麻利,不料他的话却让铁板嫂羞怯起来。她迅速地瞄了眼老龙子铁塔样的身胚,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锅里的水开了,铁板嫂捞起那些煮得热气腾腾的器械正要送过去,草棚里却蓦地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细细的,像猫崽撒娇的声音。这声音虽然远远够不上洪亮,可听在老龙子一家人耳朵里却比雷还要震撼人心。
“生了!生下来了!”
老人家和老龙子异口同声地喊着,接着不约而同地往草棚奔去。铁板嫂捧着滚烫的白瓷托盘,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产妇是自己,孩子生下后仍有那份湿润在某处盘踞着,挥也挥不去。
天哪!怎么会这样呢?
铁板嫂夹紧双腿,闭起眼皮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黑而粗糙的脸被一层淡淡的红色所笼罩、滋润,看上去线条柔软多了。
可惜我的崽崽是被癞疤踢下来的。如果长到现在,该有多喜人啊!
铁板嫂的思绪飘回到已经日渐模糊的过去,感到有种难以言喻的伤感在心底弥漫。这份伤感雾一般地飘散开来,在她周围形成隐约的一个气泡,冷冷的、凉凉的,别人稍一靠近就能感觉到。杨飞燕和老龙子看样子都觉察到了她情绪上的变化。
“累了吧,夜晚就在咯里歇,正好昨日打了头山牛,有菜吃。”老龙子喜得贵子,早就兴奋得合不拢嘴,况且母子都平安,心绪就更好了。他竭力挽留杨飞燕和铁板嫂在他家里住宿。杨飞燕看看天色已晚,再说她也着实有些疲惫,便犹豫着应允了。铁板嫂何尝不想多在外头盘桓一阵,可转念想到自己没有跟阿芸婆打招呼,怕她着急,也就无心逗留了。见她执意要走,大家也不好强留。老龙子割了几斤山牛肉,挑了一块已经硝好的豹子皮送给铁板嫂。铁板嫂却说什么也不肯收,这下老龙子的老母生气了。
“嫂嫂,今日孙孙落得了地,母子两个平平安安,多半是讨了你咯口彩呐。你不收,是嫌少么?”
老人家这么一开口,铁板嫂只好收下。想想自己十只手指板仔来,如今却要吃要拿的,铁板嫂怎么也过意不去。趁到草棚和老龙子那个瘦筋筋的老婆道别的机会,铁板嫂从自己项间取下一把已经挂得发红的银锁放在已经甜甜睡去的毛头枕边。
“妹子,我人丑命贱,身体却好,这把锁给你家毛毛,希望以后他能长命富贵,光宗耀祖。”
说完话,铁板嫂也不等老龙子的老婆开口,扭头便走,大脚板踩在地上噼啪乱响。当她走到院坪上时,发现老龙子身背鸟铳,手拎火吊和一个装着东西的红漆香篮,正在那儿等她。
“我送你。”
老龙子说完这三个字,便像颗探路石似的,领着她骨碌碌地往前赶。铁板嫂打量着他雄壮的背影,心里又麻又软,鼻子酸酸的非常想哭。老龙子好像也知晓她的心事,只在前头不远不近的地方走着,时不时递过一句话来,不是要她小心石坎就是提醒她路上有溜苔,仿佛一个疼人的大哥哥。
天渐渐黑了,山间的风大起来。白里不怎么清晰的溪流声也蓦然间随着夜色的浓稠变得明朗了,淙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抚琴。鸟儿轻轻的咕哝充满慵倦的睡意,给这黑黢黢的山谷增添了几许温馨。看着火吊投下的那个光圈,铁板嫂的心闸轰然大开。她想坐下来大哭一场,要么紧紧挨着老龙子宽阔的肩膀,把这些年来自己心中的苦楚全都诉说出来,包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铁板嫂觉得老龙子是不会讥笑她的。
自己以前怎么会讨厌、痛恨男人呢?是不是因为那些男人都不如老龙子壮实?
铁板嫂被一种奇怪之极的情感困扰着,她百思不得其解,从头到脚地想了几遍,只好承认自己原来是喜欢上了老龙子。
“我出世这么久,你是第一个不嫌我丑的男子人。”
铁板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柔肠百转之后说出的竟然是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她捂着嘴,相当不安地凝视着老龙子的背影。摇曳的光影里,老龙子背上的鸟铳闪着乌亮的光。
“唉,你哇哪家子的鬼话!什格丑唔丑,做田人家要的是气力、强壮。像我那个老婆,面庞好看,身子一把骨,中看唔中用,有什格搞?”
老龙子说罢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铁板嫂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那低沉的笑声里,她可以想见老龙子已经笑得露出了那两排雪白的牙齿。
“谢家老围咯日子过得什格样子,讲来听听。”
老龙子这时停下来,等着铁板嫂走近。原来不知不觉间已走了大半路程,这会儿走的是能走马车、鸡公车、板车的官道,两人可以并排行。铁板嫂将一双粗壮的手臂抱在胸前,生怕夜里太静,老龙子会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围里咯日子男人是过不惯的。妇娘人初去也不习惯,久了就没有什格了……”
铁板嫂不太善于言辞,但今夜口齿却格外要伶俐一些,竟详详细细、有条不紊地将围内的情况给老龙子作了介绍。老龙子默默地听着,直到末了,他才重重地舒口气,挠着脑盖道:“其他妇娘人我管不了,也不想管。要是你想出来,我会帮忙咯。”
“怎么个帮忙法?让我生个崽,等崽大了再把我接出去做奶?”
铁板嫂觉得他挠头抓脑的模样好有趣,干脆跟他开起了玩笑。谁知老龙子在这方面却是个薄面皮,只见他用手将大脑盖搔了几遍,五只粗壮的手指如同乡下妹子常用的篾扒,不断地挠着,像是要在头发上扒出一堆烧草来,神态憨憨的、傻傻的,自有一种让人动心的魅力。那一刻,铁板嫂觉得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被老龙子粗壮的双臂搂住,然后用劲嗅一嗅他的气息。但她知道这不太可能,因为县城的灯火已经望得到了,星星点点地浮在五月底的夜色里,有了一种奇怪的凄凉。
“今夜,你就莫归去了。那么远的路,要走好几个钟头。等你扯得被子天都亮。”
铁板嫂拎着老龙子送的那份礼物,心和手的感觉一样,都是沉甸甸的。老龙子笑了笑,说是屋里头还有要紧事等他归去商量,耽误不得的。
“再说杨医生还在,我可不能怠慢了人家。”
说着,老龙子将火吊塞在铁板嫂手中,扭头大踏步地走了。铁板嫂发了会怔,才想起要去追他。
“老龙子,你停一停,停一停!”
铁板嫂的喊声划破了县城郊区的宁静,老龙子不知她有什么吩咐,又返身朝她行来。
“火吊给你,我看得见。”
铁板嫂还没等他走近便将火吊放到了地上。接着,她像躲什么似的逃走了。老龙子拾起火吊,望着黑暗中那个朦胧的身影,粗粝的脸上浮出温暖的表情。
奔跑着的铁板嫂此时已是泪流满面。她机械地迈着腿,生怕一停下来,那积在喉间的呜咽会迸发成一场大哭。这么多年来,终于有一个男人夸她好,并且送了礼物,还往返四五十里路把她护送到县城!这多好哇!她想,哪怕自己这会儿就是死了,也能合上眼了。
她这样想着,也这样跑着。跑啊,跑啊,一直跑到人来人往的街市,铁板嫂胸中那腔燃烧着的血液才渐渐冷却下来。这时脸上的泪已经被风舔掉,留在皮肤上的是种绷紧的感觉。再回首时,只见那条砂土路隐约白着,蜿蜒地伸向夜的深处。铁板嫂知道,在翻过重重的山、涉过道道的水之后,那条路将和某个人联结在一起。为了这梦幻一般的相识,铁板嫂愿意为他去死-如果需要的话。
在那个等待了许久之后终于沉睡,然后又被惊醒的夜晚,五娘始终有种迷梦的感觉。当她醒来看见屋里亮着灯,灯影里坐着戏子时,她差点惊叫了起来。不是因为恐怖,而是看到自己的预感变成了现实,这使她有些兴奋、有些得意。不过,由于事情太过突兀,她还是有点儿不太敢相信。她揉揉惺忪的眼皮,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既可爱又可笑。戏子显然被这种期待中的效果逗乐了:
“不用害怕。我只想和你聊聊天。请原谅我的造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