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云、朱梁、世芳,你们这些过刀鬼,还不赶快归屋,帮忙烧火做饭啰!这些鬼东西,哪一日不要喊几遍才落屋。哎,你讲夜暮食什格?做芋子米饼好不好?”
文秀的思维这时真的恢复了原先的单纯。她好像一点也没把金标他们的事情放在心上。阿芸婆在为金标难过的同时,又有些羡慕文秀的这种拿得起放得下。她在这方面可差远了。只要有一点小事她就会搁在心上,念念不忘,寝食不安,这回也不例外。
“文秀,等下我想去县政府那里探听一下消息,家里这边你最好也做些准备。喏,像这些东西,还是放好来更落心,有备无患哪。”
阿芸婆用手指比画了几下,文秀一看自然明白她指的是金条和光洋,咧嘴惨笑起来:
“阿芸,你以为金标挣到了钱么?他要是有钱归屋下养我,我的手也不会粗得像松树皮。你看,大夏天还裂口子,淌着血呢!还有咯只眼,有钱到赣州医,未必治不好。我是哑子食黄连,有苦讲不出哇!哪里还会有余钱放起?”
文秀的悲愤这时终于冲破了那层天长日久练就的麻木,决堤而出。她张开右手手指,让阿芸婆看她虎口上皴裂的伤口。阿芸婆想想她讲的也有些道理,不由得为她洒下了一掬同情之泪。
“阿芸,我真的好怕!这段时间他神神道道的,我问又问不出名堂,心里憋得慌呢!万一他出了事,我们一家几口怎么活?”
文秀的内心袒露出来,原也是红嫩一片,汩汩地滴着新鲜的血液呢。阿芸婆平日并不特别擅于言谈,这种场合也遇见得比较少,口自然比往常还要笨拙,加上心事沉沉,她也就没有了安慰文秀的心绪,只想去找个人打探打探,也好想些对策。
“莫等我食夜,我现在就走。”
阿芸婆正想起身到里间去换衣衫,突然间响起了“嘭嘭嘭”的打门声,气势汹汹的,非常恐怖。阿芸婆和文秀对视一眼,互相都从对方的目光中发现了难以言传的惊疑和惧怕。
铁板嫂失望极了。
那一个夜晚铁板嫂根本没有入睡。她在等,等老龙子的到来,这种焦灼的等待其实在她目送老龙子、金标、阿芸婆一行出门时就已蓬勃发展,并像六月里疯长的藤蔓,逶迤着爬满了她的整个心室和脑海。由于有了这片蒙得厚厚的东西,暑气即刻在她的世界里消弭,一切都变得清凉而又汪着星星点点思念的泪花。铁板嫂的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温柔,甚至还有几分由此派生的美丽。当然,这种美丽是深隐在她的恍惚与憔悴之中的,须细细观察才能领略。可惜“清洁堂”的妇娘人们没有几个会把目光投注到铁板嫂脸上。这样一来,难得美丽的铁板嫂只有委屈地做了一回真正的空谷幽兰,在屋子里自怜自爱地照了好一阵镜子。镜子倒蛮公正,是美是丑毫不隐瞒。铁板嫂意外地发现,自己原来也有那么一份动人。
嗯,鼻梁还是那么挺,额头也算秀气。如果不是嘴唇太翻太厚,牙齿太黄太大,面皮太黑太粗,倒也看得过去。
铁板嫂自我评判着,不知怎的想起了那次为讨好癞疤擦脂粉的事情,禁不住恼火起来:哼,居然还想去讨好那样一堆臭狗屎,真是不害臊!他算老几?当人家老龙子的一个脚趾尾仔都当不到,亏自己那时还会为他特地涂了回脂粉!
铁板嫂伸出食指在自己脸颊上刮了刮以示羞辱,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飞快地跑去向五娘借洋碱。五娘的洋碱所剩无几了,但她表现得挺大方,铁板嫂才开口,她就把那个洋铁皮盒子递到了铁板嫂手上。
“用一用可以香好几日。”
五娘似乎很高兴铁板嫂向她借这东西,兴致勃勃地教她如何如何用才能洗得身上香喷喷的。铁板嫂耐心地听了,尔后打了两木桶井水,到洗身寮洗了一遍身。从洗身寮出来时她碰见了阿七。阿七相当诧异地打量着铁板嫂。
“怎么,今日有贵客到?穿得崭新崭新的,好靓!哎呀,还好香。”
阿七说罢夸张地在她身上嗅了嗅,并装出副陶醉的模样。铁板嫂浑身立即有了几分不自在。她嗫嚅着解释了几句,便拎着桶和那堆刚刚换下的衣服走了。
“有病!”
阿七目送着她的背影,禁不住嘀咕起来。亏得铁板嫂没有顺风耳,否则她听见阿七的嘲笑后,定然又要生一回自己的气,认为自己又在为男人犯贱了。不过,扪心自问,这话虽然讲得难听,但却没有说错,她做这些的的确确是为了老龙子。她相信老龙子夜晚一定会来赴约。
看来童谣唱得不错,不是有这样的歌词么:咚咚咚,打开门,来了你的野老公。洗好身,留好门,等的就是野老公。如今我不是洗好了身么?可惜留不成门,那门夜晚开时会很响。当然,如果在四个门斗里注茶油进去,那门也可以悄然无声地打开。问题是万一有人借此机会逃走了,自己岂不要吃不了兜着走?还是丢绳子下去,神不知鬼不觉的才好呢!
尽管铁板嫂血管里流淌着灼热的血,而且天性也爱冒险,但在这件事情上,她却倾向于小心谨慎。她并不是爱惜自己的名声,主要是为老龙子着想。这里的人能够容忍一个男人去嫖妓,却不会宽容一个夜半翻墙进“清洁堂”和寡妇幽会的男人。他们喜欢对这种男人处以残酷的极刑,比如和犯贱的妇娘人一起沉潭,要么乱棍打死,而且死之前还要割下男人的阳具丢给野狗。铁板嫂可不愿意给她心爱的老龙子带去这么可怕、这么悲惨的命运。
怀着这种想法,铁板嫂对夜晚的事进行了周密的安排。她先是到伞坊找好了绳子,接着给距离自己最近的角楼门斗注了茶油,然后把四个角楼的门锁了,免得她办事时有人顶脑撞头。未曾料到的是,她这一举动险些引起那些妇娘人的一场骚乱,幸得她是“奉旨”行事,有尚方宝剑,那些鬼人才平静下来。
以后,她们找我的时候会越来越多的。想到自己是“清洁堂”里头为数不多的几个“自由人”,可以去夹墙,偶尔也有权利开门下山,铁板嫂便油然升起股优越感。她甚至有些歹毒地希望阿芸婆在山下能遇到一些事情或者意外什么的,再也回不了“清洁堂”,这里岂不成了自己的天下?
铁板嫂的心绪渐渐在这种自得中趋于平静,人也不再像中午那般恍惚了,不过仍没心思管闲事。比如,要是在往日看到阿七和五娘口角,而阿芸婆又正巧不在的话,铁板嫂肯定会挺身而出,义不容辞地担负起调解的责任。但这次她在走廊的柱子后头看着,除了觉着阿七无赖、五娘有些刚烈以外,便只觉得妇娘人们的可笑与可怜了。
这个阿七,实在容不得五娘的样貌,所以处处挑剔人家。倘若五娘哪一日变丑了,只怕她会是个最好的朋友呢!阿七待我就不错。
铁板嫂想着,偷嘴冷笑起来。
“铁板嫂,五娘拿刀了呢,你不去劝劝?”
有个一直站在走廊上看热闹的大嫂瞅见五娘在井边抄了一把刚磨利的柴刀,不由得紧张地凑到铁板嫂身边,意思是要她上去拉架。铁板嫂扭头冲她一笑:
“放心,五娘只有拿刀的胆,绝对不敢动真家伙。那个阿七嘴巴也太脏了,吓吓她也好。”
铁板嫂看得兴致勃勃。这期间她注意到人群中的豆苗几次跑到外头来作呕,心下不由动了动。不过,她没有往任何别的地方去想,只是猜这妹仔可能是吃多了酸酒浸的辣萝卜,现在“兑现”了。这时她的口里泛起股酸水,胃似乎也有些难过,眼面前浮现出自己当年怀肚的模样来。
如果当初那个孩子不被癞疤踢下来,现在也跟朱梁差不多大了。有个崽跟在身边,就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唉!
铁板嫂决心夜来好好和老龙子亲热一番。如果能怀上孕的话,她准备到时溜绳子下去,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过日子,哪怕再次讨饭也要把孩子拉扯大,她太渴望做母亲了!
铁板嫂被这种幻象所激动,心潮不由得澎湃起来。她发现自己有一种想要雀跃的冲动,要么站在一个无人地带高喊几声也行,不然她的心太满了,有很多往日不经意的东西此刻化成雨后的落红漂在水面上,在她心里打着旋、打着旋……
“你怎么啦?病了?”
一句轻轻的问候打断了铁板嫂早已脱缰的思绪,铁板嫂抬头一看,见豆苗黑晶晶的双目正关切地凝视着自己。院坪上打架看热闹的人群早就散了,五娘和阿七已不知去向。铁板嫂隐隐觉得脚跟有些酸,知道自己在这里待得太久了。
“没事。夜晚没困着觉。”
铁板嫂说罢勾着豆苗的肩缓缓往豆苗房间走去。豆苗比她矮一个头,铁板嫂看见她头顶上的发旋小小的、圆圆的,异常美丽。她的肩也是小而圆的、肉乎乎的,摸在手里相当舒服。
“你面色也不好。怎么,是拉肚子么?如果是屙痢,我有土药,蛮好的。”
铁板嫂此时越发觉得早年的乞讨生涯是笔财富,使她拥有了许多常人不具备的阅历和知识,还有勇气。
“不用了。我也跟你一样,夜来歇不落店。”
铁板嫂看见豆苗说完这话时扑闪了几下长睫毛,心想这妹仔在撒谎呢,不过撒得挺可爱的。
“行,你去歇一歇。”
铁板嫂言罢,豆苗真的进了屋,掩上了房门。铁板嫂在走廊上发了回呆,觉得与其这样干等,倒不如多做几件事,只有在做事时才会安心。她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遍,终于发现该收那些已经晾干的伞了。于是她张开嗓门,要大家把完成了工序的伞交上来。随即,她听见吱吱呀呀的开门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唧唧喁喁的人语声,这才奇怪地觉得原来“清洁堂”的白日也是安静而且封闭的。虽说是大热天,可没有几个人的房门开着,这里的人看来并不怎么需要别人。也许自己平日的热心肠还多少显得有些滑稽与可笑呢!
尽管铁板嫂故意拖延时间,但事情还是比较迅速地完成了,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空虚又重新泛了上来。铁板嫂真正觉出了相思的痛苦、残酷,等待的焦灼、无奈。如若不是不久之后钟声响了起来,铁板嫂只怕要关起房门哭起来了。好在她的眼睛刚被泪水打湿,钟声就“当当”地传进了耳朵。她兴冲冲地开了门,意外地发现原来豆苗就要到张府去了。
难怪九妹云瓶往这里跑了好几趟呢!她要豆苗去做什格?打杂?绣花?想到豆苗飞针走线时的灵巧样和她绣品的美妙绝伦,铁板嫂几乎马上就断定了九妹云瓶的动机:她不过是想独霸豆苗的手艺罢了!看来有钱人家真是好,什格都可以买得到。铁板嫂想到这点,心里不由对无所不能的富贵人家泛起股仇恨。
为什么老龙子他们的农会不把张府弄掉呢?好像他们曾经攻打过张府,问题是张府养了一个保警队,家里有枪有刀,根本奈他不何,张府这才逃过去。
“你们这么张扬做什格?好像怕人家不晓得你们家权势大一样。搞得这样子,到时我们‘清洁堂’面上不好看相,人家会讲我们坏规矩的。”
铁板嫂根本不管云瓶九妹的郑奶妈有多大来头,寒暄过后当即拉下半张脸,严肃地说。郑奶妈也不是吃素的,她马上以牙还牙:
“你们‘清洁堂’现在还有规矩?早多少年就没有了。男子人的裤子都脱得,花轿还来不得?”
铁板嫂一听,默然无语,心里大骂阿七坏了“清洁堂”的名声。那郑奶妈见铁板嫂不做声,知道自己捅到了她的痛处,忙把话头岔开了。约莫下午三点钟左右,豆苗挽着个包袱,跟着郑奶妈和婆母离开了“清洁堂”。由于大部分妇娘人都还在午睡,给豆苗送行的人不多。于巴婆也许算得上是最动情、最悲伤的一个了。她抽搭着说:
“豆苗,你,不要忘了巴婆,好不好?”
于巴婆颤巍巍的声音令人鼻酸。铁板嫂看见豆苗眼里涌出了泪花,一闪一闪的,像两颗太阳下的露珠。
“巴婆,你放心,做完了工,我还会归来的。”
豆苗嘴上是这么说,眼睛流露出来的却是相反的意思。铁板嫂看在眼里,心中多少有些为豆苗感到高兴。
“再见,铁板嫂!”
急于要飞出谢家老围的豆苗,匆匆和铁板嫂她们道了别,接着便走上了下山的路。她在快走出山坪时蓦然回了一下首,铁板嫂没有看见她预料中的泪光,只有两道浅而由衷的笑意挂在豆苗青春秀美的颊上,照得铁板嫂眼前一亮。这亮光一直闪烁在铁板嫂眼前,乃至夜晚降临了都不知晓。直到夜幕包围了天地,铁板嫂才在一片黑暗中回过神来。她匆匆地吃些东西后,悄悄把厨房右上方的角楼门打开,然后将绳子挽在了墙垛上。淡淡的月色中,绳子成了一丝隐约的黑影,款摆出风吹杨柳的情致。铁板嫂沉浸在一片欢愉的想象中。
也许我要在这儿等他到来才是,不然他有可能走错门。可是,那样他会不会看不起我呢?
铁板嫂左思右想之后,终于还是回到了房间。她坐在床沿上,双手随着血流的加速渐渐地有些发凉、发冷。
老龙子,你现在在哪儿?你会不会也这样心发热手发冷呢?你能听到我心里的声音吗?快些来吧!
铁板嫂在心里千遍万遍地呼喊着,希冀能在空中听到老龙子粗犷的应答。但她谛听了无数次,却只听见蛙鼓和几声睡鸟的咕哝。或许她还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及一声咿呀的门响,但旋即她又否定掉了。她想,这种时候除了老龙子还会有谁出来呢?不可能的。特别是当她蹑手蹑脚地打开一道缝,往外张望了一阵之后,更加认定那些声音是自己的幻觉。
他会来的,现时可能走到龙门坳了。再过一顿饭工夫,就该到了吧?
铁板嫂在床上辗转反侧,根本无法成眠。她扳着手指脚趾来数老龙子的路程,越数越难过。她都已经数了好几万次了,天也快亮了,怎么还不见老龙子的身影?
等鸡啼了还不到的话,他就不会来了。难道他遇到了意外?
铁板嫂头昏脑涨之余还保有一份冷静。头遍鸡啼后不见老龙子,她便立马跑到上面就去收绳子,站在微亮的夹墙上,看到天际那几颗仍挣扎着发出亮光的星星,她流下了两行热泪。
老龙子,你不稀罕我是吗?嫌我丑嫌我笨吧?
铁板嫂张口拼命地吐了几口浊气,一不留神眼泪淌进了她的嘴里,它们顺着舌头一直往喉咙里流,像沿溪汩流的春水,灌进了她干涸的心田。她听见旱透的心灵发出痛苦的滋滋声。
“老天!”
她不由低呼着伏在了夹墙上,用头轻轻去撞那些沾着露水、凉沁沁的石头,泪淌得更凶了。它们扑扑地往地下砸去,溅起薄薄一层白雾。铁板嫂流泪流够了,这才仰起脸,任晨风将她的脸吹干。
“哦哦哦!-”
忽然间,所有的公鸡一齐啼叫起来。东方的天际白得愈加亮了。铁板嫂匆匆收了绳子往下走去。当她走到角楼拐弯处时,眼珠像是被地下的什么东西吸住了,久久没有移动一下。她蹲下身,对着那个断掉了的黄泥大脚印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这肯定是男人的脚印,这么大,又有力,“清洁堂”的妇娘人没一个踩得出来。而且这人走夜路时一定踩到了田里或是泥坑里,这脚印上的泥是很黏的。
铁板嫂凭着自己多年的行脚经验,马上就作出了大致的判断。接着她用手指抠了些黄泥到鼻前嗅着,却没有嗅出任何名堂来,不过有一点她敢肯定,那就是泥土是新鲜的,有股很浓的土腥味。问题是,这脚印是哪个的呢?显然不是老龙子的。如果老龙子来了,他肯定会到自己屋里去。在这一点上,铁板嫂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这脚印往哪儿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