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起肩了。轿夫们似乎有意要捉弄豆苗,左一晃右一荡地把轿子甩得老高,加上田埂路本就曲折多弯,摇得豆苗头晕眼花,差点没呕出来。后来她实在忍不住了,便将油腻腻的青布轿帘打起,猛地吸了几大口散发着牛粪味的新鲜空气,腹中才不至于像原先那般折腾了。
“郑奶妈,郑奶妈!”
豆苗喊了两句,自己都觉得奇怪:天,怎么声气这样微弱?郑奶妈没有应答,而是用她厚实而冷淡的声音指挥轿夫:
“喏,往左,对,左手那条小巷子岔进去,第六个门,靠右边,对对。”
“奶妈你硬是土地老爷转世,门道比我们都清楚哩!”
有个轿夫赞道。郑奶妈笑骂了两句,词意非常下流,弄得豆苗在轿内半天转不动眼珠。但那几个轿夫显然很受用,压着嗓门低笑起来,笑声中有难以言说的兴奋。
也许下流话在哪里都是必不可少的吧,不然那些人怎么既爱说又爱听呢?就连“清洁堂”里的妇娘人也是一样的。
豆苗的思绪在空中漫游得太久,已经有些不胜虚幻,所以这会儿又落回了地面,开始扎扎实实地想一些根本就用不着思考的问题。轿子这时已经停下来,在郑奶妈冷冷的招呼下,豆苗晕乎乎地钻出了轿门。
“来,往咯边行。你们可以走了。下次有生意叫你们?做得,做得。”
郑奶妈打发走了轿夫,接着把笑脸收起,引着豆苗穿过一个堆满了烂木板的院坪,绕过几道围墙,再拐几个弯,来到一堵高墙外。豆苗瞥见高墙上头的铁丝网,心想这就是阿喜坐牢的地方了。直到这时,她才突然间紧张起来。
“郑奶妈,我肚子痛,可不可以改日来啊?”
豆苗摸着蓦然间痉挛起来的腹部,期期艾艾地道。郑奶妈那颗被刨花水抹得油亮的头猛地转过来,也许是转动的速度太快,她脸上的肥肉颤了两颤,眉头皱着,想是扭到了颈筋。
“你早上又没食颠茄,发什格神经!”
郑奶妈毫不客气地骂了豆苗两句,吓得豆苗再不敢做声。郑奶妈嘴里叽里咕噜地骂着一些在豆苗听来非常刺耳的丑话,一双脚板倒是不停不歇,领着自认倒霉的豆苗沿墙走了几十米,终于来到一排矮房子面前。矮房子大多是些经营南杂货和土杂品的店面,里头花花绿绿、坛坛罐罐的怪惹眼,与灰砖砌就的高墙很不相称。郑奶妈有意无意地用手中那把大蒲扇将脸抵住,侧着身子,匆匆闪入一间冷冷清清的棺材祭品店。
“来了么?这边行。”
一个弯腰驼背、手持一根起码两尺长的水烟袋的老汉,嘶哑着嗓子问了郑奶妈一声,说着推开一扇暗门,让她们进去。豆苗的心被店里摆着的几副红黑寿材吓得怦怦乱跳,进暗门时险些被高高的门槛绊倒在地。转弯抹角地走了一阵子,郑奶妈总算把豆苗领到了一扇暗红油漆的房门前。
“记住跟你说的话了吗?莫要忸怩。”
郑奶妈尚未交代完毕,门“咿呀”着慢慢打开了,里头走出两个狱卒来。
“两个时辰,莫要过头。那个带来了吗?郑奶妈你还真好记性,行,多谢了。这次来的妹仔比前几个可强多啦,多水灵。”
“嘻嘻,就怕水灵了种不下草籽,靓鸡婆一般都下不了蛋呐。”
“死鬼头,莫乱嚼舌头。喏,这是张老爷额外给你们的一份,可要收好,莫让人见了讲闲话。”
……
随着“砰”的一声门响,这些唧唧喳喳的声音突然间显得微弱而又遥远。豆苗战战兢兢地倚门而立,眯着眼睛竭力想辨别屋内的情形。可还没等她看出个大概来,一个铁塔般的身躯就倏地从旁边闪了出来。
“妹仔,我在这儿呢!来,莫要怕,大哥抱你上床。”
声音瓮瓮地飘在耳边,像是一群蜂在追逐,不过口吻却相当柔和,甚至有些狎昵,听得豆苗心内一颤。她正想闪身躲开,阿喜有力的大手已经将她抱起,把她放到了床上。豆苗趁着那几缕从窗板缝隙中透来的日光,意外地发现阿喜原来长着一张相当英武的脸。
唉,披起战袍、戴起头盔来,活脱脱一个吕布小将军呐,一点也不像杀人犯,可惜了哇!
豆苗咧嘴冲阿喜笑了起来。
阿芸婆在不停地颤抖,浑身的骨头发出“嘎嘎”的响声,好像随时会散架。往日梳得光洁整齐的发髻已被摇散,乌黑的长发蛇似的蜿蜒在她胸前,看上去像捆绑着的绳索。烈日照着红土的地面,把昨夜那场暴雨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晒得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换了平常,阿芸婆早捂着鼻子扭身走掉了,可这会儿她已经没有了嗅觉,也许更准确地说,是失去了知觉。她和文秀就那样麻木地站在那片荒坡前,任凭七月的太阳将皮肤灼烤得嗞嗞作响,并沁出颗颗明亮的汗珠,她们仍然木桩一般插在地上,望着横躺着的那两具血污的尸体发呆。尤其是文秀,世界对她仿佛已经不复存在,因为她的灵魂早已随着两声枪响飞到了九霄云外。她想像别人一样号啕大哭,可她根本就不晓得怎样才能从干涩的喉咙里发出那种凄厉的声音来。她和阿芸婆互相搀扶着走到金标和杨飞燕的尸首旁,心中对这一切仍持怀疑态度:这些该不是噩梦吧?
“阿芸,你咬咬我。”
文秀终于发出了一句嘶哑的声音。她那只蒙着白翳的眼睛此刻布满细细的血丝,它们像圳沟里的粉红色沙虫似的袅袅游动着,又仿佛无数只小手,正探出来抓挠一根能够拯救性命的稻草。阿芸婆一时间没有明白文秀的意思,傻傻地望了文秀青灰色的脸孔一阵,好一会儿嗫嚅着说:
“你哇什格?”
“啊?”
文秀也茫然以对,她根本记不起自己方才问过什么。阿芸婆空白的脑海涌起阵阵红浪,它们汹涌的来势几乎令她窒息。这个世界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呢?她很难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爸爸呀-”
“姨呀,姨呀!”
忽然间,华云、世英和朱梁的哭声扎进了耳轮,刺得阿芸婆和文秀一同清醒过来。阿芸婆愣愣地看着细鬼们,心想他们不是被哄得去做客了吗?怎么赶到这儿来了?她不想让朱梁看见这些可怕的情景。可他们已经来了,阿芸婆也没办法,再说此刻她还真顾不过来,她站在那儿,麻木的心逐渐有了几丝钝钝的痛,那种感觉就像心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捆扎成了线团,如今正慢慢地通过皮肉往外抽丝,先是痛得麻痒,可不多久后,这麻痒就变做了难以言喻的剧痛,让她们浑身抽搐。
“金标啊!你去了我们怎么过日子啊?死婊子,都是你害的他呀……”
文秀骤然间发出一长串凄厉的呼声,似歌似哭,令人不忍卒闻。阿芸婆一直堵住的泪腺被这锐利的高音捅开,汩汩地分泌出一嘟噜一嘟噜浓稠而滚圆的泪珠。后来泪珠涌动得快了,便融合成长条的溪状液体,在她麻木的脸颊上流淌。
金标真的死了,瞧他的血淌了满地,已经变成乌颜色了。
阿芸婆迷离的泪光定在那块被鲜血弄得污浊而黏稠的青草上。草里原先有几朵淡蓝色的小野花,这会儿被金标溅出的血给淹没了。阿芸婆看见金标的一只手就搭在这片草丛边上,泛着可怕的白色。几只绿头大苍蝇嗡嗡地飞着,停落在金标生前用来把脉开处方的手指上。阿芸婆闭上了眼睛,一串泪水被她的眼皮剪断,掉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声音。阿芸婆弯腰赶走了那几只苍蝇,自己却被这股浓烈的血腥味熏得险些儿呕了出来。她退到旁边吐了几口唾沫,脑子渐渐恢复了正常。她注意到周围几具尸体已被各家领走并装进了棺材,只有她和文秀请来的两位装殓工还站在大板车前扶着棺材等她们发话。阿芸婆看着伏地捶胸恸哭的文秀一家和哭得正热闹的朱梁,才刚清醒一点的脑子又模糊起来。不过她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她在投入新的哭泣之前用手比画了几下,那两个装殓工得令后当即来搬尸体。他们先将金标抬起来装进了那口油了厚厚一层黑漆的上好寿材里,然后给他换了一套新衣服。他们做事时,文秀和两个孩子呼啦一下围过去,哭得天昏地暗。特别是文秀,不断用头去撞棺材板,没几下就撞得头破血流,装殓工好不容易把才把她拉开。阿芸婆哭着替杨飞燕揩去糊在眼皮上头的血,不料文秀却突然甩开她的手,尖叫着冲到前面去,疯狂的样子把阿芸婆吓蒙了。
“不-要-埋-她!让她喂野狗!让她喂骚猪!”
文秀骂着要去掀那具为杨飞燕准备的薄板棺材,这回装殓工不让了。因为按当地规矩,进了棺材的人要是再落地,沾了地气的灵魂便认得装殓工的脚印,到时会经常去打搅他们。
“牛牯,打她一巴掌!”
那个看惯了这种场面的老装殓工无动于衷地吩咐他那位徒弟。做徒弟的脱去一只纱线手套,下意识地举起手在鼻前嗅了嗅,许是觉着没有异味了,他便扬起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文秀的脸上左右各扫了一个耳光。被打傻了的文秀抬起那张沾着灰尘、草屑、发丝和眼泪鼻涕的脸,瞪着一只红一只白的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漠然的装殓工,身子摆了两摆,尔后“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本来已渐渐收住哭声的华云、世英和基本上不再哭的朱梁,这时全扑了上去,围着昏厥过去的文秀重又哭喊起来。
“把棺材板盖好,钉上钉子。”
阿芸婆眼看着文秀倒下去了,自己反而有了主心骨。她迅速地恢复了常态,用惯有但明显带着悲凉的语调吩咐装殓工把事情弄妥帖。
“这个女的少了一只鞋,要不要买鞋换过?”
当徒弟的装殓工指着杨飞燕赤裸着的一只脚说。阿芸婆这才意识到自己和文秀一样,在准备寿衣用品时根本就把杨飞燕给忘了,她们竟然什么都没为她准备!可怜生前那个漂漂亮亮、整洁干净的杨飞燕,死了之后却这样狼狈和肮脏,真是愧对她了!阿芸婆心里蓦地一颤,觉得自己太不像话了。但这会儿她还能怎么样呢?文秀家的街坊已明令不准金标和杨飞燕的棺材挨近街边,去买鞋也不现实,刑场离县城有五六里路呢!再说文秀又是这个样子,除了委屈杨飞燕,阿芸婆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了。
“钉上吧。阿弥陀佛,飞燕,你可莫怪罪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呀!”
阿芸婆说着双手合十,朝已经合上盖子并被装殓工敲得叮当乱响的那具薄板棺材拜了拜,口里念叨着。
“喂喂,快行啊,再不上山就要晏了。”
老的装殓工抽着烟头,不耐烦地冲着阿芸婆喊。阿芸婆看着已经空荡荡的荒坡,只好招呼几个细鬼上前,把依旧昏迷不醒的文秀抬上其中一辆大板车。
“一只板车里放不下两口棺材的!把她弄醒来。”
老头子挥着烟头说,阿芸婆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你有没有心肝?人家都这个样子了,你们辛苦些不可以?把大的棺材放这边,小的放那边,推到路口上就有人来抬。”
阿芸婆手上没有棍子,如果有棍子的话,她肯定会一棍子扫在死老头身上。这老头子就住在金标诊室前头不远的街口上,经常头疼脑热的,每次总是请金标帮忙看病,不但分文不给,还时不时要落些救济,所以阿芸婆对他并不陌生。恨只恨这人狼心狗肺,如今金标遭了劫难,他倒神气活现起来,竟把往日的恩情忘得一干二净!
“做唔得,做唔得!牛牯,你去喊大马刀他们过来,快去。”
老头说着抬起那张衰老的脸,眼睛四处望了望,突然间跪倒在地,冲着金标的棺材大哭起来:
“标公啊,标公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那些害人精啊,你变鬼卡死他们吧……”
老头的哭声嘶哑、痛楚,表情真诚而悲戚,这可把阿芸婆给弄懵了。不过,懵归懵,心下倒奇怪地舒服了一些。这还像个样子嘛!
“大伯,你现时还是莫哭吧,先把事情办了再讲。”
阿芸婆有些感动地走过去,喊了他一声“大伯”,并把他拉了起来。
“你莫要怪,刚才是人多,不敢哩。金标大夫对我们孤老穷人好得跟亲戚一样。唉,他却这样命苦,受这份罪!”
说话间,文秀已悠悠醒来。牛牯也领着几个大汉和两个年轻妹子奔到了跟前。
“金标嫂子,你就委屈一下,让她们扶你归去。这里的事情我们帮着料理。”
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后生走到文秀跟前,恭恭敬敬地道。文秀此刻虽然不再哭泣,人却呆了,她眼珠直直地瞪着说话的人,样子相当恐怖。阿芸婆见状赶忙过去向他们道谢,并以主人的身份首肯了他们的安排。当她站在痴痴呆呆的文秀身边,目送那两架大板车缓缓而去时,一颗心被车裂得粉碎。
这之后的事情在阿芸婆的印象中似乎不值得记忆,所以她才会无意识地将它们忽略掉,乃至她几天后再去回想时,竟然觉得刑场上的一切都不如那午后的门响来得深刻。那次的门可是敲得惊天动地啊!她永远不会忘记门被轰然推开时文秀惨白的脸色。当她试图将思绪转到金标、杨飞燕身上时,文秀脸上的惨白便涌上来,将她的脑海变成一片云海,看似风起云涌、波澜壮阔,待伸了手去捉时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有时要过了许久才有几缕血丝慢慢浮出来,像刻在少女脸上的刀痕,流露出无言的狰狞。这时阿芸婆的心便剧痛起来,仿佛有几把锯子在匆匆地拉着,肉和血混合成泥浆状的东西,一团一团地往下掉,将她的心室堵塞得水泄不通。记得以前的门响,每一次咿呀都意味着又有一个人归家了。她可从来没想过门里会有这样凄厉的声音藏着,让她听了魂飞魄散。
完了,出事了。
门被撞开时,七月的骄阳化成晶亮的雪水,浇在身上透心凉。阿芸婆觉得眼前的一切成了皮影戏,看上去清晰却不真实,甚至有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他们为什么像凶神恶煞?为什么要翻箱倒柜?这两个问题在她心里沤着,无数次地涌到喉咙口,最后又吞了回去。好不容易能张嘴了,却只是微弱的嗫嚅:
“这是金标医生的家,有没搞错呀?”
“金标?人都已经进了班房,再不去见就见不着了。”
带队搜查的小头目好像是阿芸婆小时的邻居,有些面熟,所以听到阿芸婆的问话后,他赶紧以实相告。一直懵懵懂懂、站着发痴的文秀这时蓦地清醒过来,发出几句尖利的嘶喊。她像只愤怒的老鹰,张开翅膀飞进了房间,疯子一般地去扒那些人拿在手中的各种东西。有一个后生正在翻看文秀的木箱,文秀抄起把竹扫劈头盖脸地打过去。被打得恼羞成怒的后生返手推了文秀一掌,文秀的额头撞在墙上,顿时鼓起了一个大包,圆圆的,像是颗搓得极好的汤圆。文秀立马畏惧起来,开始坐地痛哭,直哭得天昏地暗,烦得那小头目提前带着人马回去交差了。
这之后呢?似乎又有些模糊了。噢,对了,她搀着披头散发的文秀去班房探看金标和杨飞燕,但被一口回绝。文秀站在门口,望着手中拎着的包裹发出几声恐怖的苦笑。阿芸婆只好厚着脸皮去求县长太太。然事涉政务,县长太太根本不想插手,阿芸婆去也白搭,不但没办成事,反而被县长警告了一番,要她早日和金标一家划清界限,否则会牵连自身。
“……匪属……明日等着收尸吧。”
县长是个喜欢女子的男人,他对阿芸婆印象不赖。在他板着面孔训斥了一通之后,总算说了几句实话。也许他的口气令人不怎么放心,但他的目光却告诉阿芸婆,他正以一种出卖机密的方式来讨好她。
“那你的朱梁以后怎么办?”
县长太太倒有些像真朋友,很能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但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是包了几块光洋给阿芸婆,也算是尽了一份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