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苗婆婆说着咧嘴吸了口气。她那整齐的白牙上也像当年的马寡妇似的沾了块森绿的菜叶,声音散发出菜叶微腐的气息,但她扫视过来的目光却新鲜得寒凉,让铁板嫂的手筋为之一缩。
“把头帕下掉,阿芸婆不喜欢看到有人在屋里头裹帕。”
铁板嫂不由分说地将豆苗婆媳俩的掸头帕给拿了下来,随手甩在床上,唇边荡着一抹若隐若现、似邪似正的笑意。
阿芸婆这日起得晏,精神相当差。当她慢吞吞地穿衣衫时,她甚至想哭。夜来她做了好几个梦,断断续续破破碎碎的像绣女挑断的丝线。这些梦有的上着彩,仿佛吉安窑产的粉彩瓷器,缤纷到混乱的地步。有的则过分寒素,苍白得像新刷的石灰壁,让她一想起就冷。虽说近段时日雨水多,风也渐大起来,但阿芸婆是火体,夜晚歇眼时常手脚发热心发躁,踢被子是常有的事,并不怎么觉得冷,今天却有些异样,一早起来就披上了夹袄,手脚也冷得泛起了鱼肚白,莫非是因梦所致?夜里上彩的梦只有模糊的形象,似乎春天的花圃,一片绚烂的色彩,姹紫嫣红中分不清主次,闹哄哄地争着她梦中惺忪的眼波。倒是那些寒素的梦,一片苍茫,灰白中涌动着无数个水泡样的东西,近看却是一张张的人脸,有的相识,有的陌生,它们纸船般在意识的水波中漂浮,颊上的神情很冷漠。有一张脸似乎格外要白、要肃穆些,紧闭的双目与双唇像铁一样坚冷。阿芸婆依稀记得这张脸蓦然闪现时自己那份复杂的心情。朱岩,朱岩!是你吗?朱岩的脸好像微抬了一下,接着很迅捷地隐入那片茫阔的灰白中,像一只凫入水中的鸟。
朱岩,我的朱岩,你在土里待着冷吗?
阿芸婆拥被而坐,泪水从颊上奔涌而下。泪水迷离中,她分明看见那曾经相依相偎的丈夫朱岩正撩着长袍,潇洒地向自己走来。长身玉立的朱岩活着时有一颗非常善解人意的心。虽然出身富商家庭,却没有沾染丝毫纨绔气,为人诚实厚道,与他家几位叔伯兄弟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如果他不是这样正派,阿芸婆绝不会嫁给他,尽管她和朱岩成亲时她那个做县长的父亲已经被大烟枪送归西天,家道中落到需要她做女红来维持生计的地步,但在这个问题上,她和唯一的亲人母亲都不想随便。俗语云:“女人只有一担箩的命,一头是父母,一头是老公。”她可不愿意草率从事。所以,尽管对朱岩她相当满意,却仍然观察了他几年。也是阿芸婆才色双绝,品性又好,作为独子的朱岩居然顶着全家的压力,真的等了她几年。在当时,这种情况少之又少,县里人将此当佳话传颂。可惜好人无好命,婚后第四年,朱岩从赣州乘船到吉安去进货,不料遇到山洪暴发,连人带货一起沉到了赣江底。一齐遇难的还有随朱岩去吉安城走亲戚的公公婆婆。
那时阿芸婆才二十三岁,儿子朱梁两岁。闻悉噩耗,她两个月之内清减了二十六斤,一度形销骨立,甚至想一死了之。可看到垂老的母亲和黄口小儿,还有朱岩遗下的几间店铺,她只有咬紧牙关不让苦水溢出来。凄凄惨惨挨了四年,心中的创伤稍稍好些,不意母亲病逝,加上朱岩的几个叔伯为了争夺朱岩的家产而使出种种诡计,阿芸婆又一次堕入了地狱。过日子对于她来说好像过绢筛,每钻一个小洞,便得在筛子上留下一层皮屑。好在娘家还有个堂兄金标,在县城开了家“修仁堂”,是县城有名的医生。金标是阿芸婆亲大伯的崽,比阿芸婆大十三岁。人长得其貌不扬,为人却相当好。对阿芸,他自不消说。几年间一应大事,都是金标出头挑担。接触一多,闲话四起,金标的老婆文秀性情凶悍,一次竟率几个子女一径哭骂闯到阿芸婆家,将一房的东西悉数砸烂。朱岩的几个叔伯以她不守妇道为名,限她几日之内“出”家。阿芸婆不服这口气,苦思冥想一夜,翌日一早,便怀揣两根金条,牵着不满七岁的儿子朱梁,脸色肃穆地来到县城西头朱家大本营的祥瑞公家里。祥瑞公无官无爵,但身为朱家族长,在某些方面自然享有非同一般的权力与威望。与这种权力和威望成正比的是他的严肃与古板。当阿芸婆第一眼看见他那张木雕般的脸时,心不由沉到了小肚子里。
朱岩,你为什么不显灵帮帮我呢?
阿芸婆在肚里暗叫。也许是朱岩在天之灵听见了她的祈祷,也许是她一枝梨花春带雨的模样打动了祥瑞公,总之,当她摆出自己的苦衷表示愿意带产入“清洁堂”时,祥瑞公手端水烟杆,从他坐着的暗影里注视她良久,终于在缓缓吐出一口浓烟的同时,沙哑着嗓子答应了她的要求。
就这样,阿芸婆入了谢家老围。朱梁本应由朱家抚养,但朱岩的本家兄弟嫌阿芸婆带产入“清洁堂”,竟一起抵制抚养朱梁。阿芸婆乐得少跟他们打交道,便恳请朱家族长,将儿子朱梁暂时托付给阿芸娘家堂兄金标代为抚育。两间南杂店、一间布庄、一家饭馆全部由朱家公堂估价后盘给了别人。结下的银款一半充入“清洁堂”做公产,另一半由朱家公堂掌管,并用契约明文注定由朱梁日后继承。唯一的前提是阿芸婆必须终老谢家老围,哪怕朱梁长大后成了家有意接其回家,阿芸婆也不得答应,否则便违了族规。为了儿子,阿芸婆早就把这些问题想透、想烂了,她哪里不晓得这谢家老围的门是进得出不得的?她当然明白。为了朱梁今后有一点家产作靠,阿芸婆只有舍己。即便如此,她仍放心不下。记得朱家族长召开各房老人议定这事后,朱岩的三个叔叔一个伯伯外带堂兄堂弟一大伙,连夜拥到她家,将所有能够拿走的东西全拿走了。就连院中一棵结满毛栗的树也被兄弟四个砍下分了。
“衰货!你莫得意!等着看你的好戏!”
临走时朱岩最小的叔叔眼屎佬冲进房间对着她吼。当时的阳光那么好,抱在朱岩小叔叔眼屎佬怀里的一钵月月红开得正旺。打量着狼藉一片的房子和院坪,阿芸婆第一次感到死亡原是值得憧憬的。
不知不觉间,阿芸婆入“清洁堂”已经四年多了。这期间她只偶尔到县城走走。有时是为堂里的事,有时借口生病,其实目的只有一个:去看儿子朱梁。
可能是太早离开了亲人、过着寄人篱下生活的缘故,朱梁的性格变得沉默和古怪。据金标和文秀讲,朱梁平日并不怎么读书,有空就到坪前屋角挖蚯蚓、捉蚂蚁,而且很容易发怒,动不动就和人打架、斗闹。
“阿芸,你朱家咯香火我们点了一半,朱岩做鬼晓得,面也会红呐!还有,你们朱家公堂给的银钱,一年就那么几块,还不够他吃。你下次见了祥瑞公,真的要跟他说一说。唉,当初你也昏了头,早晓得把店托给金标管,也不至于弄到这步田地啊!”
此时文秀已经病瞎了一只眼,性格因此变得随和了许多。对一年难得来家一次的阿芸,她也不怎么呷醋了。但她和朱家那几位一样,对她折产入“清洁堂”一事耿耿于怀,总觉得她做了一件胳膊肘往外拐的傻事。
自己傻吗?
此刻阿芸婆坐在床上,抚着已经渐渐凉去的被窝,思绪乱糟糟的。听着外面逐渐大起来、亮起来的各种声响,她知道天很晏了,起码有八点多钟。可不,她的肚子正在叫唤,咕咕咕地毫不客气。阿芸婆想想没必要跟肚子过不去,加上楼下的伞坊已经做好上百把伞,正是雨季时节,得赶快卖出去才好,不然这里头有一大半的女人只有指靠“清洁堂”公厨施舍的一点粥度日了。这么想着,心潮渐平,代之的是一种掺杂着无奈的自豪:她到谢家老围四年,总算顶着各种压力在围内办起了一个伞坊。围内的女人有一百二十一个,老的七八十岁,少的十八九岁,三四十岁的最多。这些女人以前有的也接些针指活做,为的是得些钱糊口。公厨的供应毕竟有限,想过得稍好些便必须有钱。有钱可以开小灶,可以买别人养的鸡鸭和菜,甚至可以从大门上头的夹墙垛口上垂下篮子去买一些别的东西,比如顶针、香粉、头花、丝线以及布料、白糖一类的杂货。别看谢家老围远离闹市,山路崎岖,可有些机灵的小贩还是瞄准了这块宝地。他们隔几天就会来一趟,除了一些女人爱买的用品外,也会捎些鱼肉来卖。他们一到,就用插在树杈上的细铁棍敲打挂在树上的一口烂钟。钟声嗡嗡响着时,便有些耐不住寂寞的女人拥挤到大门顶层的夹墙那儿,各人垂只篮子下来,里头放着银毫子,买些自家喜爱的用品,同时问一些外头的事。所以别看谢家老围是座砖做的班房,实际里头的人个个消息灵通。对于这事,有的乡绅认为不可取,但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在围屋之外再加道墙吧?于是便默认。谢家老围里头的妇娘人们由此多了些乐趣。
忽然间钟声响了,敲得又快又急,阿芸婆听得一皱眉。心想今日不逢圩,那些做熟了的小贩只在逢圩时顺便往椅背岩来一趟,今日来的莫非是新手?但钟声旋即变了节奏,“当当当嘁,当当当嘁,当当嘁,当当嘁,当当嘁当嘁当嘁”。敲的竟是鼓点!
“神经病!癫佬!”
阿芸婆脱去夹袄,换上叠在枕下的那件枣红色线衣,心里一阵莫名的伤感。这线衣还是成亲的次年朱岩下南昌进货时买的。如今物在人亡,阴阳隔界,只有好自为之了。
就在阿芸婆要拉门闩的当口,她听见了铁板嫂的敲门声和喊声。
“阿芸婆!阿芸婆!有客人来啰!”
阿芸婆返身拿起面小圆镜照了照,又用梳子抿了抿头发,这才将门打开。
“是石禾场的吧?”
阿芸婆没有看铁板嫂,别转脸,对站在门这边的豆苗婆媳俩说,声音非常好听。豆苗婆婆也算见过世面的,此刻见了身着阴丹士林蓝衫裤、梳着发髻、身姿逸秀的阿芸婆,竟感到有些怯。豆苗偷眼看着这个名闻遐迩的阿芸婆,心中不由一凛。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有股冷冷的气息从阿芸婆拾掇得特别整齐干净的脸上、身上、房间里散发出来,让她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