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纪十六年四月十三日，星轮月，工作日。
这一天云博十六岁了，同时也是止战的第十六个年头。十六年前的今天堕天界的九位帝王在波塞伦娜签署了《黎明协议》，战争全面停止，人类经过百年的混战终于迎来久违的和平。
然而云博却觉得这一天没什么特别的。
凌晨四时，古老的丹蓝图城和往日一样沉睡在蓝紫色的天幕下，一线晨光含在遥远的天地之间。
云博穿戴好半旧的盔甲，提起靠在门边的长枪，抬眼看向醉卧在床上的父亲。
他一整天都不会醒了吧？算了，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
云博的父亲远霄是个酒鬼。或者应该说现在是，曾经不是。
十六年前他是云霆帝国七骑士之一的烈焰骑士，威震堕天界。然而在拜景兰攻略战中他被夜金国的皓月祭司以冰魄神箭射碎了髌骨，再也不能纵横沙场。云霆帝国在拜景兰遭遇了惨败，远霄被贬到北方边城丹蓝图看守城门。从那时起，他便开始终日酗酒。
后来云博的母亲病逝，远霄更是醉生梦死，连看守城门的职责都托付给了儿子。
云博并不怪父亲。因为他只是一个摔倒在泥泞中的勇士，泥水有点深，他爬不起来。
取下灯台上的夜光石，屋中一片昏暗，云博悄然推开简陋的木门，迎面撞见镜鳞的笑脸，带着清晨的味道。
“生日快乐！”她说，并奉上包在青色纱布里的早餐。
云博一惊：“谢、谢，其实你不用起这么早的，等我路过糕点坊时再……”
镜鳞和她的母亲在右庭区经营一家糕点坊，每天云博上岗时都会经过那里，顺便领取镜鳞亲手做的早餐。
“万一被察罕抢先了怎么办？！我想第一个对你说‘生日快乐’！”镜鳞嘟了嘟嘴。
今天她没有穿单调的工作服，而是一身水蓝色的棉布衣裙，这是她最喜爱的一件衣服，配上披肩的长发与秀气的脸蛋，清丽无双。
镜鳞打量着云博，笑道：“你要是不想让我早起，就快快娶了我！那时我一睡醒就可以对你说‘生日快乐’了！”
云博尴尬笑笑：“结婚……呃……还、有些早了吧！我还买不起房子，而且……”
“不早了！”镜鳞郑重其事地说，“你今年十六岁了，已经满足帝国法定的结婚年龄。我还有三个月零六天十六岁……嗯……”她掰掰修长的手指，“也就是说——再过不到一百天我就是你的妻子了！”
少女似乎发现了意外的惊喜，满脸的幸福陶醉。
云博这边却不那么轻松了，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不知该说什么，幸好院门方向传来察罕洪钟似的声音。
“喂！云博，该干活喽！”身形健硕的察罕挥舞肌肉虬结的手臂，身后背着那口被他称为“缇缇丽丝”大钟。
“哦！就来！”云博接过镜鳞手中的早餐，匆匆与少女道别，沿石子路向院门跑去。
“香蕉还是草莓？”镜鳞喊道。
“草莓！”云博大声回答。
“骏马还是麒麟？”
“骏马！”
“晚上回来吃骏马草莓蛋糕！”
“知道了！”
镜鳞轻轻挥手，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薄薄的晨雾中，她看看另外一份早餐，转身推门走进破旧的木屋。
时间：凌晨四时一刻，夜金先锋一百六十里外。
“不许色眯眯地盯着缇缇丽丝看！虽然她的曲线确实很好！”察罕皱眉说。
“我？盯着缇缇丽丝？还色眯眯？！”云博觉得与这个壮汉不是一个世界上的人，“我是感觉你对这口钟好过头了吧？！自己穿粗布麻衣，却给它盖这么好料子的布？”
两名少年并肩走在清冷的石路上，一如往常。路边店铺大门紧闭，丹蓝图还没有醒。
“女孩都很爱美的！缇缇丽丝正是青春好年华，我当然要给她好看的衣服穿！”察罕一脸不容置疑的认真神色。
“三个数内，给我回复正常！”云博瞪着眼睛。
“好吧……钟都是有灵性的，沾染尘埃就不能准确把握时间的流动……哎呀，太深奥，你不懂的！”
“你真打算敲一辈子的钟？”
“是啊！敲钟有什么不好的？能为全城居民报时，我感到很荣幸！而且敲钟也是一项工作，总得有人去做啊！缇缇丽丝没人陪的话，也会寂寞……”
“咳！”
“……嘿嘿……那个，生日快乐啊，十六岁了吧，早点把镜鳞娶回家，生个白胖娃娃认我作干爹！”
“少操心我的事了，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别天天像个闷瓜似的，多与女孩搭搭话！”
“我心里有数！”察罕摸着满是胡茬的下巴，略一沉吟，“我这个月的工钱都给缇缇丽丝买衣服了，所以送不起礼物了，下个月一定请你吃好的……要不，我破例允许你摸一次缇缇丽丝？不过咱们说好只能摸上三段！”
云博强忍咆哮的冲动，只是轻声赏他一个字：“滚！”
时间：凌晨四时三刻，夜金先锋闪电攻克太阳神关，云霆守军全殁。
云博一直都是第一个上岗的守门兵，他独自靠在苍青的城墙上，右边是三扇褐色的城门。
菁木盒里的早餐是象征长寿的龙须面，外加一个糖心鸡蛋。镜鳞的天赋是烹调，由她做出的饭菜不论在什么环境下都可以长久保持新鲜可口。
然而云博没吃。
熹微晨光照亮手中粉色的贺卡，他正对着上面的三行字发呆。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三句生日快乐，三种不同的字体。
父亲的字，母亲的字，镜鳞的字。
她果然很擅长模仿别人的笔迹，尤其是自己一家人的字体。
云博眼圈一红，连忙抬眼眺望远方的鱼肚白，天堂鸟优美的影子成双成对。
镜鳞的父亲是云博父亲的旧部，他们在二十年前便定下了子女的婚事。
那个总是微笑的少女注定是云博的妻子，她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女孩，云博相信自己是喜欢她的。
但他心中还有一道身影，安安静静，带着书香。每每想起都仿佛使他回到十年前那个初逢的午后，薰衣草在风中摇曳着紫色的波浪。
她身穿祭司的礼服，如星辰般高高在上。
云博闷声吃了一口龙须面，他早已做好决定——珍惜镜鳞，等到攒够买房子的钱就娶她，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
至于她……星辰的身边也应该是星辰，凡人能做得只有仰望。
十六岁的云博觉得自己思考得很透彻。
左边是淡淡的哀伤，右边是浅浅的幸福，云博站在中间，将盒中的龙须面吃得一干二净。
城楼上响起第一次晨钟，察罕总是那么准时。
钟声远远传开，沉睡的古城渐渐醒来。
时间：凌晨五时，夜金先锋一百五十里外。
丹蓝图的清晨宁静祥和，悠长的岁月磨去了它的棱角，把它打磨成一块圆润的宝石，镶嵌在帝国最北的版图上。
上学的孩子在圣心广场洒下玉米，喂食象征希望的天堂鸟；白裙的少女怀抱诗文，面向祭司神殿虔诚吟唱；叼着烟斗的大叔推开店门，卖出第一块金黄的面包；十字营的骑士牵起心爱的战马，城门的守卫列成一线长队……
时间太远，人们忘却了战争与血，即使是停战纪念日，一切也如往常。
云博将腰板挺得像手中的长枪一样笔直，与另外九名守城兵站在靠左的城门边。
丹蓝图北边的三扇城门只开放左右两扇相对较小的，中间那扇可以让十匹战马并行的巨大城门只有在战争和阅兵时才会开放，上一次打开的时间是安魂纪三年，七曜祭司亲临北疆检阅军队的时候。
两列巡城的骑士队分别向左右城门走去。
左列骑士全部牵马步行，而右列骑士则骑在马上。
那是铭锋升为六等骑士后定下的规矩，他所带领的骑士队在城中只能牵马步行，以示对居民的尊重。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优秀但不骄傲。他是丹蓝图最年轻的六等骑士，也是云博心中的另外一颗星辰。
一身精美银甲的铭锋走在队列前头，他的战马是纯白的冷雪驹。
在经过云博身边时，铭锋转过棱角分明的俊脸，竖起大拇指：“生日快乐！”
那是他们从小的约定。
只要对方做成一件事，不论多么微小，都要竖起大拇指表示鼓励。在铭锋看来过生日是件大事，因为它表明你在人间又努力了一年，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他是个勤奋的天才，目标是二十岁前成为露冷凡的圣骑士，云博从不怀疑他的实力。
“谢谢！”云博目不斜视地说，身体仍然绷得像支箭，那是对骑士的尊重。
两列骑士队离城远去，他们会在十里外的城郊巡逻至中午。云博的父亲对此多有诟病。
他说以前战争时巡逻范围是城外六十里，人数也是现今的十倍，现在虽然是和平时期但也不该放松警惕，北方的夜金国是杀戮天使昔拉的孩子，是磨牙的老虎，总有一天会扑向云霆！
但没人相信一个老酒鬼的唠叨，包括云博。
自从《黎明协议》签订后，云霆与夜金紧张的关系便开始缓和。近年来双方互通有无，经常进行特产交易。夜金出产的皮毛、刀剑、禁锢咒书都是堕天界一流的，深得云霆人的喜爱；而云霆的花瓷、丝绸、香料在夜金也是炙手可热的商品。三年前，两国皇帝还在露冷凡进行了会面。
就算夜金心怀不轨发动战争，根据《黎明协议》，他将面临其余八国的联合讨伐，这无疑是灭顶之灾。
父亲多虑了吧，想必他在战场上的创伤难以抹平，仍对夜金抱有仇视的态度。
他醉多醒少，醒时除了啰嗦只会做三件事：喂马、磨剑、擦盔甲。
家里那匹已是退休年龄的踏火马比人吃的都好，养了一身的肥膘，云博总有种把它宰掉吃肉的冲动。
然而，他突然想起父亲的一句话：“看吧！魔鬼藏在黑夜里狞笑，骄傲的勇士失去了他的战场！”
那一刻，云博似乎触摸到骑士滴血的灵魂。
爸爸，你是说只有战场才能让你重生吗？
望着朝阳，云博轻声呢喃。
时间：上午六时，夜金先锋攻克啸风关，云霆守军全殁。
云博总是不能拒绝洛云襄的午餐。
当她手提竹篮踩着阳光走来，摇曳的裙裾仿佛绽开的莲花；当她安安静静地出现在你面前，金色的长发流淌着青青年华。云博的决心总会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们如往常一样并肩坐在爱德安娜公园角落的石椅上，雪枫树投下一片清爽的阴凉，四周的鸢尾花开得正欢。
云博闷声吃着草莓味的起司，洛云襄静静看书，她马上要迎接司礼考试了，时间有些紧张。
“你今天的衣服很漂亮。”云博忍不住说。
与平时庄重华丽的黑色祭司礼服不同，少女今天穿了一身洁白的丝绸长裙，金色的长发盘在脑后，淡蓝色的发带结为一朵千栀花的形状。
“今天唱诗班举行停战纪念演出，很多人来听……”洛云襄抬起精致的脸蛋，她的眼睛是云霆帝国少见的玫瑰红，“你没来。”
“我、我要站岗嘛。”云博慌忙避开那双好看的眼睛。
“嗯。”少女轻轻回答，继续看书。
“云襄……”云博低头看着摇曳的树影。
她的名字是云襄，姓洛。在堕天界的任何一个国家，姓都被视为尊贵的象征。每个国家除了皇室之外，只有十五位正宫祭司和七位最高骑士的家族可以拥有姓。
洛云襄的父亲是云霆帝国十二名下位祭司中的双鱼祭司，同时也是丹蓝图的城主，地位显贵，被赐洛姓。云博的父亲远霄在位列帝国最高骑士的时候也被赐姓“皇朝”，后因罪被剥夺。
少女没有说话，但云博知道她在听：“我、我、我以后想和镜鳞一起吃午饭，你学业重，不用……每天都来的。”
短短一句话，却已耗尽云博所有勇气。
“嗯。”洛云襄仍然轻轻地回答，听不出喜怒。
“呵呵呵……”云博挠挠头发，不自然地发笑，身上的盔甲叮当作响。
洛云襄没理他。
云博知趣地停下笑声，他清了清嗓子，突然大声道：“提问！”
洛云襄一惊，挺直纤细的身子：“回、回答！”
又是一个儿时的约定。
不论什么时候都要有问必答。这样即使双方闹别扭，也不至于冷颜无话而使矛盾加深。
“你有没有听过小狗说有，小猪说没有的故事？”
“……没有。”
“嘿嘿，小猪！”云博坏坏地笑了。
“你……”洛云襄挑挑秀气的眉毛，“嘻”地的一声笑了出来。
轻风很柔，阳光很暖。
云博看了一眼洛云襄手里的书：“复习的怎么样了？我来考考你？”
“嗯。”少女点点头，将厚厚的咒文书递给云博。
“那……我看看……第一个问题……”
这是他们生活中很常见的一幕，洛云襄经常请云博来提问书中的知识以检验自己的学习成果。
在云博眼里，洛云襄是个笨笨的女孩。别人看两三遍就能记下的咒文，她反反复复看了十多遍也记不下来。也正因如此，她到哪里都带着咒文书、神祝书……空闲的时候就会看两眼。即便这样，她的成绩还是很糟糕，在丹蓝图皇立神嗣学院里读了五年还没有毕业。而她的姐姐只用了一年就完成学业，获得亚祭司的阶位，进入露冷凡的星辰之殿辅助白羊祭司监视天轨的运行。
午休的两个小时很快过去，洛云襄一共只记熟了一页咒文，弄得云博都为她着急。
远处城楼响起浑厚的钟声，察罕准时敲下午后的醒时钟。
洛云襄收拾好随身物品，手提竹篮站了起来，纯白的裙子好似一抹流动在风中的云。
“昨天金威阁下向爸爸求亲了。”少女背对云博轻声说。
心猛地一沉！
金威是云霆帝国的三等骑士，丹蓝图首席骑士长，地位仅次于城主。而他的爱子正是铭锋。
“你……同意了？”云博低声问。
“嗯。”
“咳！”云博没来由地咳嗽一下，强笑道，“你和铭锋很般配。”
“嗯。”
少女捋着长长的鬓发，仰望空中飞翔的天堂鸟：“我向金威阁下请求将今年的准骑士资格授予你。”
“什么？！”
“这样你就可以去露冷凡接受骑士训练了！”
“我……”
“你不是一直想要离开这座城的吗？”洛云襄幽幽地说，“自由，像鸟一样。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生日快乐。”
她窈窕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枫树间，带着纯白色的孤单。
云博呆呆坐在石椅上，一片红色的雪枫叶落在他的肩头。
突然间的脱力。
他感到失去了什么，又觉得什么都没失去，一种奇怪的酸楚在心中涌动。
四月十三日，云博的生日，没什么特别的，像往常一样，在这宁静的丹蓝图。
天堂鸟在飞，花儿在绽放，孩子们在嬉闹，年轻人在成长，中年人在工作，老年人在静养……
云博在发呆，铭锋在喂马，察罕在敲钟，云襄在读书，镜鳞在做蛋糕。
在做蛋糕！
奶油塑成的骏马扬蹄长嘶，熟透的草莓红润诱人……
小小的幸福再次涌上心田，云博觉得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把握的东西了。
他越过巍然高耸的城墙，眺望碧蓝色的远天，晴朗的风光让人神清气爽。
只是隐约感到那遥远方向有一片血红色的彤云缓缓涌动，大地似乎在微微颤抖，天堂鸟也发出悲凉的哀歌……
这一定是幻觉吧？是我太累了……
时间：下午一时一刻，夜金先锋开始攻打云霆北疆的最后一道关口，昔拉的十字长枪已经按在丹蓝图的咽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