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一峰神情大动,心中暗道:我真是伤了她的心......不禁忐忑不安,只觉在往昔的日子里,自己对龙门雪思念至极,如今佳人就在眼前,自己却动摇不定,这是否就是薄情寡义呢?
两人各怀心思,正在沉默之间,急闻木屋的方向传出一声惊呼。
二人心中皆是一震,听出这一声惊呼正是出自丫鬟风铃之口。惊呼声中更含有极大的惊惧,仿佛骤然间遇到何等可怕的事情。两人心中都是大惊,回过头来,循声望去,但见一个黄衣人正站在木屋之前,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尖没于一个发髻蓬松的老人胸前。
老人正是神医庄亦行。
风铃距离黄衣人两丈之遥,睁大着双目,讷讷道:“大......少......爷......不要......”
平一峰与龙门雪顿时反应过来,那黄衣人正是龙门世家的大少爷龙门落日。
龙门落日的内伤终于痊愈了。
他在伤势痊愈之后,却一剑将庄神医毙于剑下!
为什么?
平一峰目眦俱裂,倏地大喝一声,反手拔剑。
剑脱鞘而出。
他身形已如大鹏一般掠起,长剑横空,身剑合一,直扑向龙门落日。
龙门落日目睹他的来势,心中也暗自吃惊,这小子短短半月不见,武功竟惊进得如此神速。
他的眼中顿时流露出凌厉的杀机。
此子不除,他日必成后患!
心念至此,剑自庄亦行的胸上抽出。顿时,一蓬血雨自剑创中喷出,庄亦行的身子开始摇晃起来,口中发出“啊啊”的声响。
此时,剑已至。
平一峰出手便是六剑。
以他现在的剑法,绝不在龙门落日之下。
六剑齐出,剑光耀眼!
龙门落日挥剑急封,“丁丁当当”的一串骤响,犹如雨打芭蕉。他竟连连被逼出六步,额头渗出无数细汗,心中的震骇,更是无以复加。
平一峰一鼓作气,剑退龙门落日于六步之外,信心大炽,正欲乘胜追击,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为什么?”
声音是庄亦行发出的,充满了孤独和寂寞。
庄神医竟还没有死!
平一峰旋风般转过身来,回到庄亦行的身边,扶起他的身躯,大叫道:“老前辈......老前辈......”
庄亦行面呈死灰色,胸脯一上一下地急促起伏着,每一起伏,剑创之处便涌出一大股鲜血来。他的目光却投向龙门落日,涩声道:“为......什......么......”声音微弱至极。
龙门落日面向庄亦行,身形不住地往后退去。他一面退,一面吃吃笑道:“庄老鬼,是你自己太傻了,你既然救了我龙门落日,我又怎能让你再去救别人?嘿嘿,特别是江南柳家的柳长婴,我宁愿你死,也不会让你去救他,哈哈哈!”
平一峰的心不禁直下沉,他知道自己与龙门雪在几日之前的谈话,早已被龙门落日窃听去了———是我害了庄神医!
龙门落日长笑一声,身形疾退,迅速消逝在视野之内。
庄亦行的呼吸却更为急促起来,喉中“咕咕”作响。平一峰急忙将掌心贴在他的“至室穴”上,徐徐地输入真气。
过了半晌,庄亦行的神情果然略现好转,他缓缓地睁开双眼,微弱地说道:“没......有用了......我不行了......”
平一峰大声道:“您行的......一定行的,您是天下第一神医,您一定能治好自己!”
庄亦行强笑道:“我是天下第一神医?我是天下第一神医?哈哈......”笑声微弱至极,到了后来,只剩下喘息声了。
平一峰不停地为他输入真气,歇了一阵,庄亦行的精神又渐为好转起来,但脸色却更是苍白。只听他又说道:“平公子,我何德何能,又怎配为天下第一神医?你知道吗?天下间的第一神医不是我庄亦行,而是我的妻子......”
他说到这里,气息又接不上来,只得中断了说话。平一峰见他竟能叫出自己的姓氏,而且说出这样有条有理的话来,心中不禁微微一怔,这才省悟到,庄亦行在重伤垂危之际,竟然恢复了神志!
庄亦行歇了一阵,又道:“我现在已伤及脏腑,气息难续,即令我妻再世,也恐怕......救我不......不回来了......平公子,老夫有一事相求,不知你是否答应?”
平一峰点头道:“老前辈请讲,凡力所能及之事,晚辈定不负所托!”
庄亦行脸上竟浮现出几缕淡淡的笑容,说道:“当今世上,老夫还有两个亲近的人,一个是我离家出走的女儿,一个是老夫的弟子小月道人。老夫倒也不担心劣徒小月,他随老夫在江湖中跑了多年,也懂得了处世谋生之道;老夫最为担心的却是我那女儿......咳......”
说到这里,他连咳了数声,竟自口中咳出一大摊鲜血来,但精神却似乎好了许多。平一峰的心里明白,这就是回光返照的现象,心中更是焦虑万分,也不知他能支持多久。
庄亦行继续道:“老夫原本是当年这‘神农谷’的主人‘药王’古天缺的惟一弟子,从小便是孤儿,被‘药王’自荒野之中捡回,跟随他老人家学习岐黄之术。他老人家膝下还有一女,名叫古琴别,有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姿,后来被‘药王’许配予老夫为妻。”
平一峰不禁问道:“老前辈,令岳既然能教出您这样的弟子,其医术必然天下无双,为何在江湖之中,不曾闻得令岳之名呢?”
庄亦行叹道:“家岳虽然医术精湛,举世无双,但他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神农谷’一脉之人,将终老于这个谷中,绝不能在江湖上行走,贪图名利。唉,当年,老夫也是不甘在这谷中终其一生,才抛妻弃子,逃出‘神农谷’。”
他说到这里之时,目中泪光闪烁,显是悔恨已极。只听他啜泣道:“老夫离开‘神农谷’之后,在武林中闯荡了几年,果然闯出了名号,江湖中人都送了老夫一个‘天下第一神医’的称号。但老夫自知这‘天下第一神医’的盛誉委实是当之有愧,且不说家岳的医术当世无双,老夫难以望其项背,就连菁儿她娘经过多年的潜心苦学,医术也远在老夫之上。
“这些年来,老夫曾数度回到‘神农谷’,却均不能得门而入。后来家岳逝世,我妻琴别仍是不愿与老夫相聚,更不许女儿跟随父姓。”言及此处,他已是泪流满面。剑创之处的鲜血也渐渐流得缓慢了,平一峰知道他已至油尽灯枯的境地,但他深陷的双目之中似乎闪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持着他继续说下去。
“在外流浪久了,多少富贵名利,也渐渐淡漠了,余下的就是空虚,这时候,老夫才想起家来,想起自己的妻子儿女,这才是最重要的啊!一年之前,老夫又忍不住回到‘神农谷’,决心与妻子重归于好。老夫在谷外跪了两个日夜,后来菁儿出来见我,你猜,她见了老夫的面叫什么?她竟叫我‘伯伯’......哈哈哈......”笑声嘶哑,紧接着,气息也渐渐难以续接。
平一峰急忙全力将内力输入他的体内,他喉中“咕咕”两声,咳出一口痰来,呼吸也顺畅了一些。他似乎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可活,又说道:“当时,老夫的心中当真是愤懑至极,从地上站了起来,强行向谷内冲去。果然见到了吾妻。琴别甫一见到老夫的面,脸色一变,竟自怀中掏出一柄短匕,刺入自己的心脏。当时我所站位置距离她甚远,来不及救下她,唉,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菁儿也被吓呆了,半晌才哭了起来。老夫告诉她,我乃是她父亲。她流着泪,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口中直嚷:‘不,不......’我见到那心碎的目光,竟颤抖起来。菁儿蓦地大叫一声,转身冲出了谷外,一去不复返。
“老夫葬了吾妻之后,已是心力交瘁,一阵天昏地转。醒来之后,就变得神志不清了,只记着要找回自己的女儿,整日在谷中游荡。你们到‘神农谷’后之事,老夫还是记得,你将来替我谢谢那小姑娘,她做了老夫的乖女儿,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快乐!”
平一峰流泪道:“老前辈,是在下连累了您!”
庄亦行笑道:“所谓生死自有定数,怪得谁来?哈哈,这样也好,琴别,我来了,我来陪你了......啊,我看见你了......你在向我招手......是不是......”声音越来越微弱。
平一峰察觉怀中的身体越来越沉,心中大急,叫道:“老前辈,老前辈......”唤之不应,只见庄亦行双眼渐渐合上,再无声息,只有眼角尚挂着两行清泪。
平一峰心中悲痛至极,不禁仰天长啸。他抬起头来,望着站在一旁的龙门雪。龙门雪主仆的脸色出是一片惨白,泪流满面。
平一峰大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龙门雪缓缓在他身边跪下,啜泣道:“对不起!”
北风吹进山谷,吹来了无边的萧瑟和寒意。
平一峰不禁想起了他平生第一次流泪,是在全家被抄斩之时,他只身逃脱,仰望苍天,泪中有血。数年后的今时今地,他竟又再度泪流满面。为什么?为什么有那么多杀不尽的仇人头、流不尽的亲人血?
为什么?
他缓缓地回过头来,忧伤的目光落在龙门雪凄艳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龙门姑娘,在下并不怪你,因为我知道,你与整个龙门世家的人不一样,你本不应该属于龙门世家,因此,你不必太过自责!”他仰起头来,大声道:“每一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所做之事负责,令兄也是一样,我一定要找到他,血债须得血来还!”余音缭绕,在山谷中激荡不息。
龙门雪不禁失声痛哭,蓦地起身,扭头向谷外狂奔而去,风铃急忙追赶在后。
平一峰凝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满是萧索。
他抱着庄亦行的遗体,在谷中走了半圈,终于在后山找到了他妻子的墓地。墓地的四周都栽满了草药,有金银花、菊花、芍药等,还爬满无数的鸡矢藤。
墓前竖了一块石碑,上面题道:“结发妻庄氏琴别之墓”。
平一峰在古琴别的坟墓旁掘了一个坑,将神医庄亦行葬在其中,然后坟前以铁木为碑,戟指题道:“神医庄亦行之墓”。碑文题就,垂首伫立于墓前,暗道:庄老前辈,晚辈将你们夫妻二人合葬在一起,您就此安息吧!这一笔血仇,晚辈一定会替您讨回,您的女儿,晚辈也一定会替您找到!
北风怒号起来,漫天的败叶飞舞。
平一峰自狂风漫叶中踽踽远去。
平一峰离开了“神农谷”,四处追寻龙门落日的下落,却毫无头绪。这一日,又回到麒麟镇找到那里的最大一家客栈———“鹏程客栈”。
这“鹏程客栈”本就是魔教设在此地的香堂,该香堂的香主钱世宝一听到他的名字,亲自出迎。待见到平一峰,却是为之一怔,暗道:为何这平公子每次来的时候,一身都弄成这一副落泊光景?
原来这些日子以来,平一峰急于寻找龙门落日的下落,在江湖之中四处漂泊,无暇修饰颜面,又变成当日那一副狼狈模样。钱世宝知道他是本教圣姑的朋友,当下不敢怠慢,立即安排平一峰去梳洗。平一峰也不推辞,片刻之后,又恢复了昔日的俊朗,只是眉宇之间多出了几分沧桑之感。
最后,他向钱世宝打听道:“钱香主,贵教圣姑现今身在何处?”
钱世宝道:“这个在下不知,不过圣姑于十多天之前曾来过我们麒麟镇香堂,交代等到平公子到来之时,本香堂一定要好生招待,不可怠慢!对了,她还提及平公子会带一个人前来,为何不曾见到?”
平一峰心中一阵难过,说道:“此事一言难尽,钱香主,在下很想知道圣姑的下落。”
钱世宝道:“既然如此,请平公子稍候片刻,在下立刻派人去打听。”说完,急急地告退了出去。
不多时,钱世宝便自外面赶回,告诉平一峰道:“在下已打听清楚,圣姑现在正在本教总坛,会同教主清理门户。”
平一峰双眉微蹙,说道:“清理门户?”
钱世宝道:“不错,在一个月之前,本教太上教主策动教中一部分元老及香堂弟子,意图谋反,结果被朝廷派大军镇压,虽然有本教教主及时赶回,也不能挽回大局,致使本教弟子伤亡惨重。教主因此大怒,遂传令本教各长老及宗主会聚于总坛,欲清理门户,重振教纲。”
平一峰恍然道:“钱香主这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当时我与你们圣姑一起被魔尊等叛教高手追杀,后来途中遇到高人,才得以侥幸脱身。哦,不知后来朝廷大军围剿之时,那魔尊等人是否脱身?”
钱世宝答道:“朝廷不仅派出了镇守山海关的总兵吴三桂麾下近万铁骑,还有两厂的高手相助,敌众我寡之下,本来太上教主也是难逃此劫。幸亏本教徐教主得到圣姑的‘千里传音’,率‘雷霆’、‘风云’两大堂主及时赶至,牵制了两厂大部分高手,但太上教主与苗长老、凌左使等人却乘机逃脱,教主已传令各地香堂,全力追捕他们,以振教纲。”
平一峰听罢,已对当日吴三桂率军围剿魔教的整个过程了然于胸。
钱世宝最后说道:“倘若平公子要急着见圣姑,不如让在下以本教秘传的‘千里传音’知会她一声,相信她不日就能赶到麒麟镇。”
平一峰沉声道:“不用了,钱香主只须告诉她,平某曾来到贵香堂。”说完,便告辞而去。
沿长街而行,不久便望见“太和楼”。
只见整座楼院的门户紧闭,情景萧条,早已不复昔日的繁华景象。其中的原因,想必是因为当日在此发生行刺打斗之事,使得“太和楼”的本来面目暴露无遗,再也无经营下去的必要。
遥想当日四大无上宗师中的敖狂刀与“大漠神”于“太和楼”之役,是何等的惊天动地。却不知最后是谁胜谁负?正在沉思之间,平一峰灵觉之中忽生出强烈的感应,举目向西北方向望去,恰好见到三条人影自那边的屋檐下掠起,越过屋宇,进入“太和楼”的后院。
那几人身法之快,显然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远远望去,宛似数缕淡淡的轻烟。
平一峰知道后院乃是“太和楼”的客栈所在,当日魏忠贤与努尔哈赤派来的特使拜重楼密会之所,就在后院客栈之内。
越墙入内的三人又是哪一路的人马?
心念至此,平一峰屏住呼吸,身形微微一晃,已上了“太和楼”妓院一侧的屋宇,藏身于屋檐下的一根横椽上,刚一藏好身子,就已听到后院内有人动起手来。
平一峰自上而下俯瞰过去,正在院中动手的有三个人。
其中的两人身材高大,形态威猛至极,出手更是诡异莫测。
二人联手围攻一人。
被围攻那人竟然是“大漠神”耶律胤之子耶律玄。
平一峰曾与耶律玄交过手,知道他武功高绝,已深得“大漠神”耶律胤的真传,当今武林后起一辈的高手之中,除了柳长风、龙门落日等人之外,已无人是他的对手了。
他却在短短数十招之间,就被这两个高大的汉子逼得左撑右支,步步后退,几无还手之力。虽然对方是两人联手,武林中有这等身手之人也是为数不多。
一个年约四旬的白衣书生负手伫立于旁边的屋檐下,神态悠然地望向场中。此人虽然望似文弱,但平一峰却深刻地感应到这人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测。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白衣中年书生忽然剑眉一蹙,朝向正中的客房之中柔声说道:“耶律老怪,本座知道你就在里面,何不现身一见?阁下当真忍心看到令公子就此死于非命吗?”
声音响过,屋内却毫无声息。
两名高大汉子的攻势却更为凌厉起来。
平一峰仔细地观察两人的手法,端是平生仅见,绝不属中原武林任何一派的路数。奇怪的是,他们全身的每一个关节、部位,皆可作为凌厉的武器,用以攻击敌人,叫人防不胜防。
这等玄异的武学,当真是匪夷所思!
以耶律玄的武学修为,应付其中一人,自是绰绰有余。但二人联手,攻势竟然增强了两倍有余。耶律玄虽已深得其父的真传,缠斗下去,也非二人的敌手。
那两名汉子似得到了白衣书生的某种暗示,出手较先时更为狠辣,仅是数招之间,便将耶律玄逼入险境。
左首那汉子的身形倏地向前抢进,双臂一圈,斜抱向耶律玄的头部,左膝上撞;右首那汉子矮身出腿,横扫耶律玄的下盘。耶律玄本来已到退无可退的地步,被两下一夹击,生机顿绝!
他心中一横,蓦地长啸一声,心中生出背水一战之心,就欲孤注一掷。
这时候,正中厢房那道紧闭的两扇大门“呼”的一声直飞出来,一上一下,犹如乌云盖顶,直击向两名高大汉子。
白衣书生面色微变,沉声喝道:“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