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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最恨的季节,是夏天。

对我而言,所有的灾难,仿佛都发生在夏天,于是这个季节带着油彩般浓厚的挥之不去的哀伤,潜伏在我的记忆里,一旦爆发,便是一场天崩地裂的海啸,足矣轻轻松松地带走一切。

可是夏天偏偏还是来了。

赵海生回来的时候,我正在专心地擦着厨房的玻璃门,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扇门,有很精致的花纹,像鸢尾。我已经学会烧麻婆豆腐,那是他最喜欢的菜,起锅后,放上绿色的小葱花,香味直扑鼻孔,令人食欲大增。

赵海生一进门,就把空调开了,窗户关起来,用责备的口吻对我说:“吉吉,不是叫你不要做饭的吗,钟点工呢?”

我说:“她今天休息。”

他坐到我身边,圈住我:“那我带你出去吃?”

我说:“饭菜都好了。”

“也好。今天很累,吃完早点睡。”他放开我,起身去了卫生间。任何人都知道他不再爱我,但他还在装。我见过他的新欢,是个标准的美人儿,据说是个模特儿,她穿了高跟鞋,和一米七八的赵海生站在一块,高矮难分伯仲。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原以为赵海生在对我厌倦以后会喜欢上一个作家,或是艺术家啊什么的,现在他自动降低他的品味,让我失望。

我一直在思考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离开赵海生,是跟他开诚布公的谈,乖乖的主动让位,还是一语不发,选择神秘的消失。但我深知以上两种方式都是他所不喜欢的,从我跟着他到北京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习惯主宰我和他之间的一切,无论他跑得有多远,我最好是站在原地不动,不然,肯定会遇上麻烦。

我觉得我还没有学会解决麻烦,或者说,生命中一个又一个的麻烦让我无从应付,所以我才这样无师自通地学会安于天命,以不变应万变的吧。

但我爱过赵海生,赵海生也爱过我。

这简直是一定的。

(1)

十五岁的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到赵海生。他是我父亲多年前的学生,那一天下很大的雨,他拎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打着一把伞敲开了我家的门。雨下得很大,他的衣服湿了大半,但并没有急着进门,而是礼貌地问:“是夏老师的家吗,我从北京来,有过电话预约。”

我连忙请他进来,他跟我要拖鞋,我说不用了,但他坚持要换。于是我只好红着脸找了我父亲的一双旧拖鞋给他。他毫不介意地换上,把伞收到门边立好,这才进到屋里来,我给他拿了毛巾擦干身上的水,并泡了一杯热茶给他,陪他一起等父亲回来。他穿洁白的衬衫,身形挺拔,话不多,有很感染人的微笑,用好听的嗓音问我:“这里一直这么多雨吗?”

“不是的。”我说,“夏天要来前才是这样子的。”

他微笑地看着我,眼神有些专注,我不自在地转过了头去。

桌上放了一幅画,是我没事时乱画的东西,他拿过去饶有兴趣地看,我想去抢回来,却又不好意思。

“你画的?”他问我。

我红着脸说:“瞎画。”

“挺好埃”他夸我,“以后一定比夏老师更棒!”

这时候房间里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我走过去把门推开,对着里面喊道:“米米,今天别弹了,有客人。”

但米米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琴声继续着,我走进去,生气地替她把琴盖关上了。她仰起脸问:“什么客人这么重要?”

我压低声音:“我知道他,听说他要买爸爸很多画。”

“是吗?”米米兴奋起来,“那我是不是可以换架钢琴?”

我捂住她的嘴。赵海生就在这时候走到门边,他温和地说:“让她弹吧,她弹得很好,我喜欢听。”

我和米米傻傻地看着他。

赵海生也傻了:“怎么你们是双胞胎吗?”

“不。”我赶紧纠正说,“她是我妹妹,比我小两岁,她叫米米,我叫吉吉。”

“米米,吉吉。”赵海生摇着头说,“可是你们长得真像。”

都这么说,但当然我们是不一样的。我比米米要高出两公分,她的眉毛比我浓,眼睛比我大也比我亮,除此之外,我们的性格也是完全不同的,米米像母亲,什么都敢做敢为,外热内冷。而我像父亲,什么都腻腻歪歪,外冷内热。母亲出身于名门,二十二岁的时候下嫁给我在中学教美术的父亲,这件事当年在我们家族里引起轩然大波,世俗总是难免的,如众人所料,他们的婚姻只维持了短短的六年,她跟着那个澳大利亚人走的时候,我只五岁,米米三岁。很长时间,我以为我对她的心里只有仇恨,但十岁那年听说她客死他乡的时候,我狠狠地哭了一场,米米却没哭,米米冷静地对我说:“姐姐,人总是要死的,你哭也没用的。”她镇定的样子,让我害怕。我怕她长大后,会变成另一个母亲。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抛弃,自然是没有什么活路可走。

但我还是疼米米,特别是睡觉的时候,她小细胳膊小细腿地缠上来,我的身体里就有一种天然的母性在滋生,发誓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米米患有气喘,体质很弱,常常生玻她喜欢音乐,母亲留下的旧钢琴是她最大的宝贝,但后来我们没有钱再请老师授课,米米只好毫无章法的自己练习。她无师自通的都是些伤心的曲子,高高低低的来来回回,我不喜欢听。钢琴放在我们俩的房间,抵着床头,父亲画不出来画生气的时候,我俩通常是躲在那个小房间里,米米趴在琴上,轻声问我:“姐姐,怎么办才好呢?”

我用一只笔在一张纸上乱涂乱抹着,当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很多年,母亲走后,家里的画廊关掉了,卖掉了,城里的那套房子也卖掉了,父亲从原来教书的学校辞了职,带着我们搬到海 边这个小房子里来,我和米米也进了海 边一所新建的中学读书,母亲活着的时候,还有钱寄来,自她走后,生活每况愈下,父亲仍是画画,或是酗酒,天命之年的他总是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仿佛钱和米可以从天上掉下来。

最忧愁的时候是学校要交钱。如果不巧,遇到米米和我一起要交,那我就想死的心都有。所以我打算念完初三就不念了,托我姨妈去城里替我找个事做,那样,我就可以养起米米来。给她读书,学琴,让她快乐长大。

姨妈叹息着:“你才这么大点儿,能做什么呢,你母亲离开,其实就是想刺激你父亲,谁料到她还会那样......”又说,“你母亲那样心高的一个人,遇到爱情就傻了,当初嫁他,我们家就没一个人同意,结果一败涂地,弄得自己抬不起头来,只好去国外......”

电话费是要钱的。

“姨妈,”我打断她说,“对不起,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借五百块,学校里要交好些费用,家里的水费电费也是一次次地在催了。”

“我跟你姑父说说看吧,你们要理解,我也是一个家,最近想把你表哥送到国外,对了,你还画画吗?米米的钢琴学得怎么样,别人都说她很有天赋的哦,可惜你那父亲不争气,不然......”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别的上面。

我只好挂了电话。

那一次,是赵海生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他用一大笔钱,买走了父亲几十幅画,说是要把它们都带到北京去,卖给别的人。父亲兴致很高,他带着我们三人一起去镇上吃饭,点了一大桌子的菜,一定要请客,感谢赵老弟的知遇之恩。我和米米很快吃完了,借口要做作业先回了家。路上,米米有些生气,她说父亲总是这样,有钱的时候从不去想没钱的时候该怎么过,他如果再不醒悟她就准备跟他大吵一架等等等等。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路还是有些不好走,月亮惨白地照着,我的心有些说不出来的慌,好像母亲走的前一夜,于是我抓紧了米米的手,我说:“不想这些,开心点。有钱总是好事。”

“噢。”米米说,“姐姐你最好,你什么事都往好里想。”

父亲那晚自然是酩酊大醉,赵海生扶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米米睡着了,我们好不容易把父亲扶到床上,我低着头对赵海生说谢谢。他说不用,并给我一个地址和电话,让我定期寄父亲的画给他,说他会定期把钱寄过来。

我把那张名片小心地收在口袋里。

米米就在这个时候开始咳嗽,她咳得很厉害,脸色发紫。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子咳过了,我冲进去找药给她吃,可慌乱中我什么也找不到,赵海生已经从厨房里倒了开水来,他扶住米米,提醒我说:“别急,别急,好好想想药在哪里。”

我还是没找到药,赵海生当机立断地把米米往背上一背说:“走,我们去医院!”

那一天,赵海生背着米米跑了二十几分钟的路,我们才好不容易找到一辆车子,把米米送进了医院。医生说,我们要是再晚去五分钟,米米可能就没命了。

医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一直抖动一直抖,抖得身子像一片落叶一样,站也站不住,赵海生在后面扶住我说:“吉吉,没事的,你看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米米睡着了,我们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等米米醒来。赵海生说:“吉吉,我终于看出你和米米的不同来了。”

我知道他是在逗我说话,于是我也配合他:“哪里呢?”

“眉眼。”他说,“米米是个孩子,而你不是。”

我看着他:“你是说我老吗?”

“噢。不是!”他慌忙解释说,“我是说,你和很多孩子不一样。”

“那就还是老呗。”

他笑:“我说不过你。但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谢谢你,赵叔叔。”我由衷的,要不是他,我真不知道米米现在会怎么样。

“我有这么老吗?”他笑,“等米米病好了,你还得帮我一个忙。我得把那些画弄到邮局去寄掉它,我没法把他们全带走。可是,我明天中午的飞机,我得一早赶到市里,我怕那时候邮局没有开门呢。”

“那我周末去帮你寄。”我说。

他递给我几百块钱。

“不用。”我摇摇头,“米米的医药费都是您垫的。”

“收好,吉吉。”他的语气不用置疑,“夏老师是我敬仰的老师,当年他在城中教美术,我贪玩,打破别人的头,是他拿钱替我给别人治病,我才没被我爸打断腿。”

我相信,父亲是这样子的人。

同时我也信,赵海生此番前来,不为父亲的画,只为报恩。

他走了,只随身带走一张画,是父亲画的《丫头》,画上是我和米米,我安静地坐着,米米在我身后,调皮地笑着。其它的画,我按他的要求把画寄到了北京他的家里。米米很快康复,兴许是赵海生的鼓励,父亲又开始做画,没日没夜,认定自己是天生的艺术家。但他的画我越来越看不懂,也越来越没人感兴趣,坐吃山空,我们很快又面临重复的窘境。我终于决定退学,到市里的一家宾馆做服务员。但我没干满一星期,就被我姨妈骂回了家,他说:“你不能丢我们家族的脸,你问问,从上到下,谁干过这种下三滥的行当,你妈要是在世,也会再被你活活气死!”

“可是姨妈,”我说,“没饭吃也会饿死的。”

“先回家,我找你父亲谈谈。”那一次,姨妈和姨父一起把我护送回了家,他们把我父亲叫到镇上的小馆子里去谈事了,我坐在客厅里等米米放学,她推开门,看到我,离开我五天的米米,骨瘦如材,眼睛又大又亮,她见了我,闷头闷脑地扑到我怀里,就死也不肯再松手。

“坏吉吉,臭吉吉。”她哽咽着说,“坏吉吉臭吉吉你不要我了。”

我替她擦掉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又掉了下来。我抱着她瘦弱的身子,发誓以后不管如何,我都不会再离开米米一步,绝不。

姨妈和姨父跟父亲的谈话好像起到了一点儿作用,一个月后,父亲在镇上的小学谋到了一份职业,他的老本行,教美术,工资不高,但可以维持我们父女三人的生计。赵海生来电话,问我为什么没寄父亲的画给他,我谢谢他的好意,告诉他父亲已经找到工作了。他知道了我的情况,希望我能再回到学校去读书,并很快寄来了我和米米的学费,要求我按时写信跟他汇报我们的学业。拿到这张汇款单的时候,父亲又喝醉了,他一次一次地把头往墙上撞,骂自己不是一个男人。第二天,他清醒过来,把我送到了学校继续读高中。

我的成绩一直一般,课余的时候,我喜欢跟赵海生写信,说一些大大小小的事,他从不回,只是打电话,有时候三天两头一个,出差的时候,就半个月一个。等他的电话慢慢变成一件很快乐的事,就算不说什么,也很快乐。米米很乖,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赵海生从北京给她寄来一些特效药,她吃了后很少再发病,这样安安稳稳的日子又过了两年,我十七岁了。米米十五,她以全校最高分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父亲决定卖掉海 边的房子,我们再回市里去生活。

这个决定让米米兴奋极了,她喜欢城市,喜欢车水马龙的大街,喜欢一切小资的东西。她有她的理想,总是说:“姐姐,我以后一定要让你过好日子。”可我的内心已经变得粗糙不堪,欲望渐渐隐藏,对未来郁郁寡欢。唯一的支撑就是希望有一天米米有条好出路。那年夏天我们搬回城里,在米米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平房,我的成绩不好,只好插在一所普通中学读高三,高考是不太有希望的,读书只是一种寄托而已。父亲去了一所职业学校,那所学校离家很远,他早出晚归,家里的事全落到我一个人头上。学校的伙食不好,有一次周末我没课,就去米米学校给她送午饭,到校门口的时候,忽然有男生把手搭到我肩上来,问我:“夏米米,今天下午逃课去哪里玩?”

手拿饭盒的我吓了很大的一跳,转头凶他:“你干吗?”

他退后一步,恍然大悟地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你不是夏米米。可是,你们真的很像。”

说完,他背着书包跑远了。

那晚米米回到家,我翻她的书包,翻出动画书,口红,迪斯尼的手表,还有一管小小的香水,我看到她的脚上,穿着一双来路不明的名牌的球鞋。

我把那些东西扔到地上,跑到院子里痛哭。

过了很久,米米挨过来,她从后面抱着我,柔软的身子贴着我说:“姐姐,你不要怪我,那些男生都是自愿的,你要相信我,我是洁身自好的,我也不傻,不会随便让别人占了便宜去。”

我过身,给了她一耳光。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打她。

米米并没有哭。她捂住脸,站直了身子,迎上来对我说:“够不够,如果你觉得不解气,还可以打这一边。”

我绝望极了,我没有想到她有一天会变得如此不要脸。

“我不会输给她们的。”米米大声喊,“别人有的,我都要有,夏吉吉你听明白了,别人没有的,我也要有!”

说完,她冲进了房间,把门关上了。

后来我才知道,米米从乡下再回到城里,一切都跟不上别人,在学校里被人歧视,所以才会有那样的转变。我这个做姐姐的,那一巴掌打得太武断了。米米为此一周没有理我,一周后,她开始主动跟我说话,她说:“姐姐,这次模考,我考了全班第一。”

我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

那晚,我趴在床上给赵海生写信:

“赵叔叔,您好:

当您收到这封信,夏天就完全地过去了。 北京的秋天,会不会有点冷呢?

虽然这里一年四季都是差不多的温度,可我还是真希望,明年的夏天永远都不要再来,那些不开心的事,不会再重复。这次带来的好消息是,米米考了全班第一,爸爸第N次决定戒酒。而我,又长高了一公分,学会了烧红烧鱼,下次您来做客,我就可以烧一桌子的菜给你吃了。您最近不用寄钱来了,因为爸爸的工作和心情都还算稳定,不用再麻烦您。

不过有件事很对不起,我的成绩还是那样的中不溜秋,我想我是肯定考不上大学的,您可以帮我在北京找个工作吗,我想去北京打工。不管做什么,我都无所谓的。只要能挣到钱就可以了。这么多年,一直劳烦您,很不好意思,祝您工作顺利,爱情甜蜜!

吉吉”

这是我第一次在信里向赵海生提要求,我把这封信拿在手里看了半天,觉得最后四个字看上去油嘴滑舌的,于是我就用涂改液把它涂掉了。涂掉后,整封信变得更加的装腔做势,于是我就撕掉它重写。米米站在我身后说:“又给那个姓赵的写信呢?”

我飞快转身:“你何时开始偷看?”

她掩嘴笑:“祝爱情甜蜜......”

我的脸变得绯红。

“姐。”米米说,“你会不会爱上一个男生呢?”

我把撕得粉碎的信纸扔掉,去捂她的嘴,她躲开,嘻嘻地笑起来:“姐你真保守,我们班每个人都谈恋爱,现在呀,人家都说,小学一年级才叫早恋,高三已经是黄昏恋啦。你再不找一个男朋友,就要成出土文物了。”

“夏米米!”我说,“你给我住嘴!”

“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米米跑到门边说,“你喜欢那个姓赵的,等高考结束,就去北京找他呗,他不就比你大十五岁吗,没关系哦。你好好考虑我们的意见,我去看我们班男生踢足球啦,再见哦。”

她闪得飞快。

我蹲在地上拾起那些碎片,那封信,因为米米的玩笑话,我终于没有重写,当然也就更没有寄出。

我已经习惯生活的流水和无味,并且慢慢接受。每个人的人生肯定是不一样的,我,米米,虽然来自同一个家庭,但注定会有不同的将来。如果我的平淡可以守护米米的精彩,我也觉得挺好。

天地良心,我真是这么想的。

(2)

再见到赵海生,又是夏天。

我没说错,夏天对我而言,总是多事。如预料中一样,我高考落败。父亲忽然住进了医院,而米米的哮喘也复发,家里乱得一团糟。赵海生从天而降,租来的房子没装电话,他按我信封上的地址找到我家,那时候我正在煮一锅粥,准备送到医院给父亲。透过木窗户看到他推开院子的门的一刹那,我拿着勺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眶忽然就湿了,门很低,他弯腰进来,用熟悉的声音喊:“请问是夏老师的家吗?”

躺在床上的米米尖叫起来:“夏吉吉,夏吉吉,你的赵叔叔来了哦。”

赵海生进屋来,拍拍米米的头说:“难道我不是你的赵叔叔么?”

米米咧着嘴笑。她的病已无大碍,但医生说要休息。

我给赵海生沏了一杯茶,问他:“怎么忽然回来了?”

“出差,顺道来看看你们埃”

我说:“您坐会儿,我去医院给爸爸送饭去。”

“怎么夏老师住院了吗?”他说,“我陪你一块去吧。”

医院离家不是很远,我们只需走过一条滨江路,夏天的太阳烤得所有的一切都焉头搭脑,我穿了一条简单的白裙子,裙摆那里有些脏了,很碍眼的难看着。赵海生就走在我身边,三年过去了,他好像一点儿也没变,剪得好看的短发,白衬衫。温和的嗓音问我:“吉吉,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收到你的信呢?”

“我想你会很忙......”

“高考怎么样?”

“不好。”

“夏老师呢,他的病?”

“也不好。”我说。

“我来了。”他把手放到我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没事了。”

我忍了许久的眼泪一下子就飞溅出来。趁他不注意,我飞快地拭去了它们。

赵海生的手从我的肩上移走,又放了上来。他握住我瘦弱的肩,像是要给我无穷的力量。我们在路边的一个小摊子上停下来,他买了一把伞,又给我买了一瓶可乐,爱怜地对我说:“要记得打伞,南方的阳光毒,你看你都晒黑了。”

我们去往医院,医生表情严肃,正在等我们。赵海生跟随医生去了办公室,十分钟后他回来,对我说:“吉吉,你要有心理准备,夏老师是肝癌,晚期。”

我用掌心捂住脸,不让自己在他面前掉眼泪。但我最终还是熬不过灾难的苦痛,哭倒在他的怀里,他的怀抱,是暂时的抵挡,唯一的选择。

父亲得知自己的病情后,只撑了十五天。这条人生的路,他走得太累,得知可以休息,仿佛放下心中大石,轻松吐掉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这期间赵海生一直陪着我们。父亲在学校是临时执教,不享受医保,我们家也根本没有积蓄,所有的钱,都是他花的。事隔三年,他忽然上门,好像就为了专门揽上这一大麻烦。米米还是没有哭,但她好像一夜间长大,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我们蹲在那里收拾父亲的遗物。

最多的还是画,一张又一张。我好象怎么收拾都收拾不好。米米跳起来,抱起它们,拿到院子里想烧掉它,我冲上去拦住她,她朝我大喊:“他们一个个都这样不负责任地走了,你还留着这些做什么?难道还指望它能卖钱吗?”

“夏米米,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夏吉吉,我警告你,你不要乱骂人!”

赵海生过来拉开我们。

米米在画上狠狠踹了两脚,冲出门去。

那天晚上,米米没有回家。我和赵海生一直找,找到夜里十二点,也没有米米的消息。我不知道她会去哪里,如果再失去她......我不敢想像。赵海生安慰我说:“没关系,米米那么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会注意自己安全的。”

“我不该跟她吵。”我说。

城市里忽然又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滴落在院子里,赵海生赶紧把画往家里搬,我拦住他:“算了。”

“这是你爸爸的心血。”他说。

“米米说得对。没有人需要它。”

“话不能这么说。”赵海生说,“留着它,会是最好的纪念。”

“可是,忘掉不是更好吗?”我点亮打火机,打火机的光照着他的眼睛,我无数次梦想中的黑白分明让人安定的眼睛,我看着那双眼睛坚定的说:“我想要选择忘掉。”

说完,我点燃了那些画。

米米就在这时候出现在门口,她小小的身影,看着那片雨中的火光,失声痛哭。我奔过去拥抱她,雨越下越大,赵海生把我们拉回屋里,拿来毛巾递给我们,可我们只是哭,抱着哭。那是我生命里最漫长的一次痛哭,相信对于米米而言也是的,我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哭干了最后的一滴泪水,最后虚脱地相拥而眠。

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赵海生没有走,他歪在外屋的那个破旧的椅子上睡着了。我看着他亲切的面孔发呆,他忽然睁开眼,吓我一大跳。我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是米米的,他一时分不清楚,所以没喊我的名字。

“醒了?”我问他。

“噢,是吉吉。”他说,“你们姐妹俩有时还真难分。不过一说话,我就知道了。”

“饿了吧,我去做早饭给你吃。”

“不用了。”他说。

我低下头:“您要走了吗?”也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了。

“是埃”他有些艰难地说,“北京那边,一直在催我回去。”

我努力给他一个微笑:“您快回去吧,等米米考上北京的大学,我们一起去北京找你噢。”

“好。”他说,“我等着。”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来,放在桌子上。我走过去拿起它们,硬要塞回他手里。他解释说:“吉吉你听好,这些是我借给你们的......”

“赵先生,请照顾我的自尊。”我说,“您已经借得太多了。”

米米也起床了,靠在门边,看着这一切。然后,她飞快地走过来,从赵海生的手里接过那些钱,优雅地说了声:“谢谢。”再退回门边去。

“我跟电信局申请了电话,这两天就会来装。我会打电话给你们。你们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担心。”赵海生说完,走了。

米米声音清脆地说:“赵叔叔再见。”

院子的门关上了。

他走,如同他来,都是那么的突然。但米米手里的钱还是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跑到厨房里去,装做忙碌。米米跟过来,教育我说:“姐,自尊有时候是最无用的东西。”

我呵斥她:“闭嘴!”

“那个赵海生,他是心甘情愿的。”

我把手里的抹布扔到地上:“我叫你闭嘴!”

“好的。”米米说,“现在就我们俩个相依为命了,我会很乖的。”

夏天完全过去的时候,我在一家大超市谋到了一份收银的工作,这期间我姨妈来买过一次东西,她已经不再需要家族的面子,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要面子就一定要付出票子。我替她算完账,她拿走她的东西,我们只是微笑一下,亲人犹如路人,不知道九泉之下的母亲看了后该是大哭还是大笑。生命走到尽头,一切责任都会卸下,冷眼旁观,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但我还不能,我还有米米,米米是我的希望。

可是米米还是让我失望了。

那天下班已经是九点半钟。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遇到了几个小混混,他们对着我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那顿打来得太突然,我根本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倒在了地上,然后感觉到脸上在流血,但不知道是哪里在流血。

“夏米米。限你三天内把钱还回来,不然有你好看的!”

我知道,他们认错人了。

我挣扎着回到家里,我在水龙头下清洗伤口的时候米米回家了,我转头看她,她惊呼起来:“姐,你怎么了?”

我用力推开她。

“我知道是谁干的,我去找他们算账!”米米往门外冲,我赶紧上去拦住她,她看着我脸上的伤,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如果你敢去,就永远不要再回这个家!”

米米扶我坐下,拿来毛巾替我擦拭脸上的血迹,哭着说:“姐,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你痛不痛,我们去医院......”

“米米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

“有个男的约我出去玩,我偷了他的钱。谁知道他是黑社会的,姐,这回我麻烦大了,怎么办啊?”

“偷了多少?”

“一千多块。”

“钱呢?”

“请同学吃饭吃掉了。”米米趴在我大腿上哭诉,“姐,姐我没有办法,我不想让别人瞧不起我!我跟他们撒谎,说我在北京有个有钱的干爸,我怕他们不信......”

“没事米米。”我咬紧牙关安慰她,“你不要再犯错了,一千多块而已,我可以想到办法的。”

“姐。”米米说,“我真的很烦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好读书。”我苍白地说,“可不可以呢?”

她朝着我用力地点点头。

我自然是没有什么办法可想,我每月的工资是八百块,就算全预支回来,也不够米米还债,我真不知道她请人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一下子可吃掉这么多钱。或者她还有什么话没有跟我说,但我也没能力气去盘问她,只期待以后不要再出事就好。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米米已经放学,在做作业。她很久没有这么乖巧过了,不过唯一说得过去的还是她的成绩,她聪明,只需付出别人一半的精力,成绩就不会太难看。见我进门,她神秘地一笑说:“刚才有人打过电话来。”

我心一跳。

家里的电话,除了米米的同学打,就是赵海生。

“你没乱讲什么吧?”我问她。

“没。”米米说,“厨房里有麦当劳的汉堡,你不用做晚饭了,我已经吃过。”

“你哪里来的钱?”

“有人愿意请的。”米米说,“求着我吃的,不吃白不吃。”

我看着窗外惨谈的月色,觉得我就要晕过去。

我没有吃米米带回家的汉堡,而是自己煮了粥来吃。我喝粥的时候,米米走到我身边来,看着我,用教训我的口气说:“姐姐,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我们弱者,要用脑子战胜强者,不然,是没可能混下去的。”

“那是你的原则,而我有我的原则。”我说。

米米拿开我的碗,摊开我的手掌:“姐姐,你信不信宿命。我替你看过了,你这双手不是干粗活的,我们夏家的人,都不是干粗活的,我们要高贵地活着,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你明白吗?”

我看着米米,我心爱的妹妹,她是那么那么的陌生。

“姐姐,你还恨妈妈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如何做答。

“其实我早就不恨她了。”米米说,“如果我是她,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的,人不往高处走,这辈子没有活头。”

“可是,你也不能去偷!”

“姐姐你错了,我不是偷。”米米纠正我说,“他摸了我的手,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惊讶地看着米米。

“你放心,他只是摸了我的手。”米米说,“我聪明的,不会让人家随便占了便宜,将来第一个吻我的男生,一定要是很帅很帅的,我看得上眼的。”

“可是,”我指着我脸上的伤无力地对她说,“你才只有十六岁,怎么保证这一切都全在你掌控之中?”

她沉默。过了好半天说:“姐,我给你唱首歌吧。”

米米的旧钢琴坏了,有好几个键都发不出声音,可她坚持着每天都弹,残缺的调子,她带有童音的歌喉,轻轻地唱:大海不知道,弄潮的人啊,夏天过了秋天它不会再来,不会再来......

这是妈妈爱唱的一首歌。我惊讶米米竟能完全记得它的歌词。一时兴起,我拿了纸笔替米米画画,穿白衬衫的少女,扎了双辫坐钢琴前歌唱,天真却孤单的眼神。我随手画的,米米很喜欢,抢过去捧在手里欣赏良久。

“姐,你有没有想过当画家?”

“呵呵。”我说,“爸爸的教训还不够吗?”

“那你猜猜我的理想?”

“当明星?”

米米从小爱美,喜欢被万众瞩目。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

兴许是被我猜中,她嘿嘿的笑。 表情竟有些羞涩。

那晚我睡不着,我想念赵海生,怀念他的手放在我肩上时的温热。我相信这个世上惟有他能度我于水深火热之中,但我没有米米那样的野心,清楚我与他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隔海相望,今生无缘,惟有放手,方可永恒。

(3)

可我最终还是成为赵海生的情人。在我迈向十九岁那年的那个春天。

米米闯的祸确实不小,那天晚上,几个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了我的家,把我和米米从床上抓起来,绑住了手脚,还用胶布贴住了我们的嘴,要收拾我们为快。

在这之前,我一直求他们,希望他们能放了米米,我告诉他们一切都是我做的,只要放了米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但他们狰狞地笑着,动手动脚,根本就没有要放任何人的意思。

随着可耻的响声,我的睡裙被撕裂,我闭上眼睛,天真地乞求这只是一场恶梦而已。就在千均一发之际,有人敲门了。

敲门声越来越大,我听到赵海生的声音:“米米,吉吉,快开门,是我!”

上帝保佑,他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那帮歹徒越窗而逃。大约过了一分钟,赵海生从窗口爬了进来,他冷静地报了警,然后替我们松绑,我的睡衣变得很凌乱,样子狼狈之极,一时竟找不到我的外套,他脱下他的衣服,迅速地包住了我。

然后他说:“吉吉没事了,我来了。”

“赵叔叔。”米米声音抖抖地说,“你就像孙悟空的一根毫毛。总能救命。”

“你给我闭嘴!”我大声骂米米。

米米哈哈大笑:“你应该感谢我聪明,要不是我告诉赵叔叔我闯了大祸,我们今天就没命了!”

“是。”赵海生说,“我接了米米的电话,处理完手中的事就赶来了,还好,没出事情,不然,我怎么跟夏老师交待!”

“他死了!”我说,“还交待什么!”

说完,我冲到客厅里,身后传来米米的声音:“赵叔叔你别介意,我姐姐看来是受了刺激了。”

我当然是受刺激了,如果这样子的事情发生都不叫刺激,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更加刺激的事情。我穿着赵海生宽大的男式外套像困兽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放在地上的水瓶不慎被我撞翻,滚烫的热水流得一地都是,在米米的尖叫声中,赵海生冲过来,一把把我抱离地面,像扔皮球一样地把我扔在床上。

“好了!”他说,“你们都给我冷静,不然警察来了还以为是我要行凶杀人!”

我和米米都乖乖噤了声。

警察很快赶到,我们被带到警局录口供,米米很怕,她担心偷钱的事情会被抓起来,又担心学校会因此开除他,但我们小看了赵海生的本事,在警察调查完一切事情以前,赵海生就把我们姐妹俩带回了北京。余下的事情,交给了律师处理。飞机上,劫后余生的米米非常开心,但她强行压抑着自己,假模假式地在看她的英语书。我曾经想过,就让赵海生带走米米......但当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赵海生给我们姐妹如此大恩,也绝不是看在父亲当年帮他的那个小忙上。

也许我有些高估我自己的身价,但这点智慧,我还是有的。

到了北京,我才知道赵海生原来那么有钱。他把我和米米安置在一套新房里,替我们买了所有的生活用品,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墙上挂着的,竟是多年前父亲画的那张《丫头》。赵海生问我说:“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只是米米不记得,她嘻嘻笑着说:“谁画的,这么像我和吉吉?”

她那么擅长遗忘,万事不必思考,我多么羡慕她。

晚上的时候,赵海生开车带我们去吃西餐。我吃不下,但米米胃口很好,她东张西望,像是想在一夜之间对北京了如指掌。

“你们安心住下。”赵海生说,“我已经让人替米米联系学校,很快可以去上学。”

“那我姐姐呢?”米米问。

“吉吉?”赵海生看着我说,“随她,她想读书也行,想工作也行,想玩也行。”

“那么好。”米米说,“真让人羡慕。”

我示意她闭嘴。

她听话地把嘴闭起来,专心地享受眼前的大餐。她的样子像极了母亲,家教良好,淑女风范十足,一切熟门熟路,像是从小就出身在上流社会。我则显得笨手笨脚,赵海生笑笑,把我的盘子端过去,替我切牛排。我连忙说:“我自己来。”

他不许我动手,切好了才把盘子递回我,命令地说:“吃完它!”

米米吃吃地笑。

西餐厅叫圣地亚。很好听的名字,很舒服的环境,但第一次去,我一点儿也没吃饱,因为紧张,出门的时候,还忘了我的外套。有侍应生追出来送给我,他长得真好看,米米和我挤在赵海生的后座,她兴奋极了,在我耳边轻喊:“天呐,这就是北京啊,连服务生都这么帅!我真的要晕过去了。”

米米一向有帅哥综合症,就是见了帅哥后短时间内发呆发痴。她看着窗外的霓虹陷入沉思,不再发表任何评论,我也乐得清闲。

虽然赵海生借我们住的房子有很多房间,但那晚,米米还是和我挤在一张床上。床很大很软,窗帘拉开,就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星,米米嘻嘻笑着说:“就像是做梦呃,姐姐。哗啦,一下子就掉进仙境里。”

她跟我真的有很大的不同,对这天上掉下来的一切并无不安。

“你安心读书吧。”我说,“我会去找事情做,不能这样子靠着别人活。”

“他是心甘情愿的!”

“你别这样讲!”

米米在我耳边大声喊:“他就是心甘情愿的,他喜欢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从他第一次到我们家,我就看出来啦!”

我把耳朵堵起来。

米米喊完,倒头就睡。

到北京的第一个夜晚,我彻夜末眠。我明白,只是一个灰姑娘,捡到一双水晶鞋,十二点一过,王子公主都要离场,我还得回到脚踏实地的生活。

在赵海生的帮助下,米米很快进了新学校读书,是贵族学校,但她比较争气,进校时考得很好的成绩,被分到优等班。赵海生给她买了新手机,她用手机拍她穿着校服的样子,传到赵海生的手机里。赵海生给我看,教育我说:“你要学习米米,快速适应新生活。”

“我不能像她那么不懂事。”我说,“赵先生,你对我们姐妹如此大恩,我真不知如何报答。”

“多见外。”他说。

我笑。

“放轻松些。”他说,“和米米比,你的心事太重。”

“我和米米是不一样的。”我说,“也许我没她识相。不是吗?”

此话我说出口,就知道我说错了。赵海生起身告别,我送他出门,他连再见都没说就开车离去。我整日整夜地在翻报纸找工作,不停地去面试,赵海生当然明白我都做过些什么,不过并不阻拦,老谋深算的他等着我伤痕累累,碰壁回头,安心接受他所有的安排。

所以,那日走后,他多日不联系我。只是有钟点工定时来做食物,替我打扫房间。但他去米米学校看过米米,给她买新衣服,送去很多吃的。除了冷落我,他把其它的这一切做得可圈可点,无可挑剔。

我很快在一家快餐店找到了工作。每天端盘子,快餐店生意很好,我累得手酸脚酸,有时候恨不得把双手双脚砍下来才觉得痛快,那个地方离我住的地方比较远,要换两次公交车。深夜寂寞的时候,我不是没有想过赵海生,但这种想念是不可告人的,我把它深深压在心底,时刻告诫自己认清自己。

米米当然不知道这些,她每个周末回来,吃很多的东西,唧唧喳喳说学校里发生的新鲜事,批评我的发型和穿着。从她的口中,我知道赵海生在南方出差,我是这样才可以得知他的近况,心里除了失落,竟有隐约的恨。

有一天,我从快餐店下班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出门的时候,看到赵海生的车子等在外面。

他摇开窗户唤我:“吉吉。”

我们已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没见面。那一刻我很恍惚,我以为他已经忘掉世间有我这个人的存在。

他向我招手,我没理他,独自往前走。

他的车跟上来,一直跟在我的后面。

我终于忍不住回头。他把车停在路边。伸长手,替我打开了车门。

我坐了上去。 北京的夜,有一种让我恐慌的美,我缩在座位上,想把自己缩到看不见。内心跟自己做着无谓的挣扎。

他问我:“你在快餐店干得开心吗?”

“恩。”我说。

他笑:“恩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他的笑里有讽刺的意味,心里就像忽然破了一个洞,本想用力扯回来,却越拉越大,不可收拾的失落。

“吉吉。”赵海生说,“这些天,是我特意留给你的,你感受一下生活,也不见得是坏事,但从明天起,你不许再去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他说,“我已经联系好一家美院,你可以去做旁听生,我一直觉得,你在画画上面比你父亲更有天赋。纸,笔,颜料,电脑,我都替你准备好了。”

“我不想画画。”我看着窗外说,“我讨厌画画。”

他慢悠悠地说:“你听好了,你没有选择,必须画。”

我咬着牙问他:“你凭什么管我?”

“你一定要知道吗?”

我说:“恩。”

他俯身过来,拉我入怀,不由分说地吻了我。

然后,在我狂乱的心跳声里,我听到他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吉吉,我爱你。”

我觉得我像是淹进了海水里。小时候有一次去海 边玩,掉到海水中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我以为我已经死了,却又意外逢生,那一次,拉我起来的人是母亲,她拍拍窘迫而后怕的我说:“吉吉,你要学会游泳,要知道,妈妈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在你身边的。”赵海生亲吻我的时候,我第一次那么清晰地回忆起了母亲的脸,她是那么美,美得令人窒息,她在很远的地方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吉吉,这就是宿命。”

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该来的总要来。该去的总要去。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小小要求的话,那就是,来的时候,能不能慢一些些,去的时候,能不能快一点点呢。

(4)

在赵海生的安排下,我到了一所大学的美术学院学画画,只是旁听,我不用考虑学分,画画没有压力,反而越见灵气。只是我不擅长交际,更不会推广自己,我的画,多半是画给自己看。我甚至懒得贴它们上网。

大学生活只是掩人耳目,我准确的身份是赵海生的情人。他很宠我,不停地给我钱,给我买礼物,我没有拒绝,但我总是把他们都统统地收起来,除了陪他出去吃饭,我都穿自己的简单的衣服。对于赵海生来讲,这无疑是一件让他不痛快的事,但这是我的底线,无论如何要保守的东西。也不是没有男生追我,除了情书,还有人跟在我后面吹口哨唱情歌。但我长期冷漠,别人自然会渐渐失去兴趣。这个世界仙女太多,不是非我一个不可。更何况,我从来就没把自己当成仙女过。

画画之余,我最大的爱好是做饭,我喜欢做饭,看赵海生或是米米狼吞虎咽地吃下它们。米米每个周末回来住,赵海生每个周末回去祝所以很长的时间里,米米并不知道我和赵海生的关系,直到有一次,她回来得较早,她是想给我一个惊喜,结果推开门的时候,看到赵海生在吻我。

我们慌乱地分开,米米并没有尖叫,她吐了一下舌头,冷静地把门替我们关上了。

赵海生多少有些尴尬,他拍拍我说:“没事,她迟早会知道的。”

我还是觉得很不安,催促他快走。赵海生走的时候,米米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很轻快地说:“赵叔叔再见!哦,不对,姐夫再见哦!”

赵海生回头笑了一下,把门关上,走了。我扑过去,要揍她,她从沙发上跳起来,我们姐妹俩在客厅里追了老半天,我终于逮住了她,我命令她说:“以后不许乱叫,听到没有?”

“是是是。”她说,然后,她开始拼命地咳嗽,我吓得要命,赶紧放开她:“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骗你的,没事啦。”又圈住我,低声问:“姐,赵海生对你好不好?”

“恩。”我说。

她继续问:“你可甘愿?”

我看着她,她吐吐舌头,拖长了声音说:“赵海生嘛,也算是个好男人,可是,我不会喜欢他那种。实在是有点太老啦,我喜欢的男生,一定要是很阳光,很帅气,很会说话,还要有点拽拽的那种哦。”

“有了吗?”我问她。

“没有。”她摇摇头,“我们学校的男生,我一个都看不上。”

我拍拍胸口,暗自觉得庆幸,米米不适合恋爱,按她的脾气,要是爱起来,肯定是天翻地覆什么也不管的那种。

“姐姐。”米米说,“他们都说,我的病随时可能会死掉。”

“瞎说!”我捂住她的嘴,“谁这么胡说八道,我非揍他不可!”

“姐姐,我不会死的。”米米说,“我要是死了,留下你一个人,我怎么会安心呢,要是赵海生对你不好,也不会有人替你出气,对不对?”

“别胡说八道胡思乱想了!”我推开她,“你饿了吧,我去弄点吃的给你!”

“姐姐,”米米说,“你等一等,我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呢。”

“恩?”

“你保证不生气我才说。”

“说吧,我保证。”

“我不想参加高考了。”

“为啥?”我急得差点跳起来。

“都说了不生气的。”她把嘴嘟起来,“你再这样,我怎么敢继续说下去呢?”

在米米继续说话以前,我已经在大脑里做了无数的猜测,很多个念头在我心里上下跳跃,翻滚,但,都远不及米米说出来的话让我震惊。

她说:“我想去唱歌。”

在我呆若木鸡的表情里,她赶紧解释说:“姐,不是在酒吧,夜总会当歌手的啦,我是说,去当歌星,当明星的那种。”

吓我一跳,谈何容易!我只当她痴人说梦!

我把一颗就要跳出来的心脏强行按回去,到厨房里去做饭,做得差不多的时候米米溜进来对我说:“姐姐,借我点钱。”

“你要做什么?”

“去参赛。”她说,“歌唱比赛,我需要买服装什么的。”

“你疯了。”我说,“吃完饭给我好好做作业去!”

她很不开心的样子,一碗饭扒拉了半个多小时,但我不能这样子顺着她。米米是有美好前途的人,我必须要让她有美好的前途,她怎么可能去当什么歌手?

“姐,”米米问我,“你为啥画画?”

我咬着筷子,想了半天答:“挣钱。”

“恩。”米米说,“这是个很有力的理由。”

我堵住她的口:“但你不须挣钱,我以后可以养活你。”

她的情绪看来好转,很乖地点头,冲我做鬼脸。

但我没想到,米米还是去上海参赛了,出钱资助她的人,是赵海生。

我知道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米米在机场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千万莫生气等她凯旋,随即就关了机。我赶到赵海生的办公室,那是我第一次去他的公司,我在公共汽车上捏紧了我的拳头想,我一定要当面告诉他,他也许有权决定我的一切,但米米的将来他却不能,他无权,无权!路上很堵,公车摇了半天才到站。我赶到他公司楼下的时候他已经下班,带一个女人正在上车。

“噢,吉吉。”他神色稍有不自然,“你怎么来了?”

又指着旁边的美女对我说:“我太太。”

原来他有太太。

我喘着气:“米米......”忽然就失语。

“米米有她的理想,你为什么不让她去试一试?”赵海生微笑着说,“你放心,我派了人陪她去,保证她安全回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他。

“对不起,吉吉。”他说,“这是米米的意思,我要尊重她。”

赵海生美丽的太太一直微笑。

我转身就跑,他没有跟上来。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收拾好我的东西,准备离开。我知道赵海生没做错什么,他有太太,我早该想得到,他为米米做这一切,无非也是为了我。但我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也不想领这个情。他没有错,一切的耻辱都是我自己给自己的,我感觉自己像一根棚紧的弦,就差断的那一刻。我只知道,我必须走,不论如何,走掉,永远不再回头。

我把箱子合起来的时候门打开了。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赵海生。

他快步走过来,在后面圈住我,问我:“吉吉,你要去哪儿?”

我不说话,眼睛叭嗒叭嗒往下掉。

“你走不掉的。”他把我的身子掰过去,逼我面对着他。

“看着我的眼睛。”他命令我。

我不敢,却只能与他对视。

“你是我的女人,”他说,“从你十四岁的那年起,你就应该明白,你今生今世只属于我一个人,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找回来,不然,你可以试试的。”

我拼命掉眼泪,恨透了自己的沉溺,却没法挣脱那个怀抱。人世间苦痛太多,那是我十四岁时滋生的温暖的依赖,十七岁时夜夜最美的思念,十九岁的时候找到的唯一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我又怎忍放弃!

更何况,我早已经是没有了翅膀的鸽子,怎么还可以飞翔呢?

那晚,我画了一幅画,一只被剪掉翅膀的鸟,长了一张少女的面孔。我很喜欢,所以把它拍成照片,放进电脑里。赵海生走近电脑的时候,我飞快地关掉了屏幕。我知道,他不会喜欢看到这些。但他的手指握住我的,用鼠标重新点开了它。在我沉重的呼吸声里,他一直在研究那幅画,我试图解释,可我张不开嘴,在他的面前,沉默一向是我最有用的武器。

“很好。”他说,“吉吉你确实是个天才。”

我慌乱地站起身来:“我去给你泡杯茶喝。”

“不用。”他把我按到椅子上,俯下身来,看着我的眼睛说,“记住,我不喜欢你有翅膀,你这样自动自觉,我很满意。”

米米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她的电话打到赵海生的手机上:“姐夫,我进了复赛,我要在这里继续呆下去,想去恶补一下舞蹈......”

米米的声音很大,我听得一清二楚。

赵海生笑着跟她说:“恭喜你啊,米米,我就知道你行。不是让你有什么事都跟文姐说吗,她会替你安排好一切的,你只管找她。你要你钢琴已经买好了,过两天就送到家里来,对啊,是你喜欢的那一款......”

我的耳朵嗡嗡乱响。

赵海生接完电话,温柔地抱起我,在我耳边温柔地说:“亲爱的,你需要休息,明天再画吧。”

我继续着我的涂抹,用力的,不停止的。浓烈色彩泄露我内心强烈的不满。

“我跟她已经分居了,只欠手续。”赵海生轻声说,“你心里不要有想法,我是爱你的,吉吉,你是我唯一爱的女人。”

“噢。”我无力地答。

只是,除了相信,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5)

第二天,我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决定去推销我自己的画。

那是一间不大的画廊,就在我们学校的旁边,画廊的名字叫:最初。

写得典雅古朴的两个字,小小的挂在那里,不经意你都会看不见。我抱着我的画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终于有个小姑娘走出来问我:“要买画吗?这里的画都是美院的学生们画的,又好看,又便宜。挑一挑吧。”

“不是。”我说,“我想来卖画。”

她把我手里的画拿过去,端详了一阵,摇摇头说:“你这种类型的画,怕是不好卖啊,来这里的买画的人都是学生,送男女朋友,要浪漫一些比较好呢。”

我的那幅画,我叫它《一只不会飞的鸟》。不美的少女,鸟的身子,红唇似血,黑发如瀑,插一朵淡白的菊,她抬头看着诡异的夜空,眼神里是绝望的孤单。

倒也是,这样的画,我怎么能指望有人欣赏呢。

我正要从她手里收走我的画,另一只手从我的头顶上拿走了它。

“我买了。”取走画的人说:“请问多少钱?”

我抬头看,拿着我画的人是个男生,高高的个子,很黑的眉毛,戴了顶舌帽,冲我坏坏的笑着。我觉得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于是呆在那里。

“请问多少钱?”他第二次问。

“噢。”我有些慌乱地说,“您看着给吧。”

“一块钱够吗?”他扬起眉毛问我。

这真是个“不错”的价格。不过想想,有知已也不错,总比被人丢到垃圾堆里好。于是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像是怕我后悔似的,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递过来给我。我摊开我的手心,那枚硬币掉进来,晶亮的,在手心里跳一下,不动了。

“谢谢噢。”男生好像很开心,他拿起画,吹了一声口哨,跟我挥挥手,走掉了。

就这般,如做梦一样,我卖掉了我的第一幅画,挣了一块钱。连画纸钱没收得回来。

画廊的小姑娘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了,将信将疑地问我说:“你还有画吗,是不是都卖一块钱?”

“今天没了。”我说。

“那你明天来吗?”

我耸耸肩说:“今天特价。”

“喂!”她追出来,“下次把画拿来我替你代卖啊,你自己标价好啦,我们这里只收手续费,很划算的。”

“好埃”我挥手跟她再见。

她也朝我挥手,表情奇特。也许是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像我这样的傻瓜吧。

那晚我躺在床上,捏着那枚硬币,想那个强行买走我画的奇怪的男生,我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真的。但我也真的是想不起来了。我在一张纸上画他的模样,那张脸在笔下越变越清晰,吓得我赶快用笔把它涂掉了。

涂完后,我又忍不住再画,一张脸在我的笔下死而复生。我决定用很长的时间,去完成一部自己最想画的作品。赵海生从后面环住我,问我说:“在画什么呢?”

“没。”我说。

“呵呵。”他说,“吉吉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总是这样,除了控制我的人,还试图控制我的思想。我感到一种无法抵制的厌倦从心底升起来,像幼时吃过的棉花糖,中看不中吃,腻腻的绕了一圈又一圈,于是我放下画笔说:“困了,我要睡了。”

“你先睡吧。”他拿起他的外套说,“我要出去,今晚还有应酬。”

我从不关心他的应酬。他不回来的夜晚,对我而言更是轻松。他有钱,身边当然美女如云。我能在他的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从而在整个世界占有一席之地安逸地生存,怎么讲也算是一件幸运的事吧。

我把那枚带有体温的硬币塞到枕头底下,愿意相信它是一枚幸运之币,或许我的生活会因此而有转机,新世界面对我哗的一下拉开窗户,此夏吉吉从此非彼夏吉吉。

呵呵。

周末的时候,米米还看我。她给我带来了两样礼物。一是她的获奖证书,二是一大包的钱,是现金,一万块。

“我在比赛中拿了季军,当初广告上说是三万的奖金,到手只有一万,不过我已经很满足。”米米说,“姐,我一分钱都不花,全留给你存起来。”

“你买衣服穿吧。”我说,“你都是明星了,要穿漂亮些。”

“不用啦,姐夫都让人替我买好啦。我发过誓,生平挣的第一笔钱,一定是全部全部交给我最最亲爱的姐姐。”

她说完,把钱塞到我手里,再抱住我。然后她的眼角就扫到了放在屋内的新钢琴,她尖声叫起来,人几乎是飞到钢琴的边上,轻轻抚摸着它,用梦呓一样的声音问我说:“姐,这是我的吗?”

“是赵海生让人送来的。”我说。

米米坐下,小心翼翼地打开琴键,手指触碰键盘,音乐先是迟疑的,很快就开始变得流畅。我走到她身边,看她兴奋而激动的小脸,愉悦而灵巧的手指,我的心开始对自己投降,我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米米走红,真的是在一夜之间。

她在那次歌手大赛中得的是季军,不过冠军和亚军均没她好运,借着超常的人气,她很快推出自己的个人专辑,成为歌坛炙手可热的新一代小天后。我从报上看到关于她的新闻:出身富贵人家,三岁学琴,五岁练舞,七岁第一次登台演出,十岁随母亲出国深造......

扯淡。

赵海生笑着对我说:“这些只为宣传需要,你无须放在心上。”

但她开始很忙,我见不到她,给她打电话,竟是别的人接的:“对不起,夏小姐在接受记者采访,有事你留言给我,我会转告她。”

我愤愤地摔了电话。内心当然介意。她的新碟发布会我没去参加,赵海生倒是去了,带回她的唱片和MTV给我,我装作不感兴趣地丢到一边。深夜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爬起来看,我是在电脑上看的,怕吵到赵海生,因此戴了耳机。米米的确很有天赋,歌唱得可圈可点,大部份歌讨小姑娘喜欢,唱唱跳跳,唯有一首慢歌很怀旧,她穿了旧时的服装,两只小辫,化了妆的样子,像极了记忆中的母亲。轻轻吟唱:沧海 变了桑田,春花惹了秋月,心事掉进尘埃,这场梦到底该还是不该......

米米眼里的忧伤让我震憾,这不是一首小姑娘唱的歌。

“不睡?”赵海生忽然出现在我身后,吓我一跳。

他给我披上一件衣服,叮嘱我说:“小心着凉。”但也被画面上的米米吸引,眼睛也盯牢了电脑。

“米米是天生的艺人。”赵海生评价说。

“但不一定非要唱歌。”我说。

他笑,转开话题“你和米米,长得不像夏老师。”

“是,我们像母亲。”

“哦。”赵海生说,“你母亲是什么样子的人?”

“她离开的时候我还小,不记得了。”

“哎。”他仿似在叹息。

这是赵海生第一次问到我的家事,不过还好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比如我母亲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离开父亲又为什么会死掉。对我而言,不管过去多少时日,这些回忆总是难尴。

赵海生回到床上,很快又睡着,呼吸均匀,神情安祥。我用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他转过头,继续安睡。不知道他对我,有什么样的事是难以启齿的,我悲伤地想,我们终究是陌生人。看似相依,却始终奔波于两个不同的轨道。不知道他心里会不会偶尔也失落,还是只有吃定我的安稳和满足。在爱的面具下,生命充满假相,只是每人面对假相的态度不同罢了!

那晚我始终睡不着,于是跑到阳台上去抽烟,因为赵海生不喜欢抽烟的女人,所以我从不当着他的面抽。阳台放有个小小的书柜和茶几,还有一把舒适的椅子,这是我的角落,也感谢他几乎不来。抽完烟后,仍无睡意,于是我上了线,想去了解一下米米的近况。我到百度上输入夏米米三个字,果然有很多她的新闻,她在各地开小型歌友会,代言某款手表,看望西部失学儿童,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我的米米,不知道她现在是否真的幸福?

我们来自同一个家,就算现在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我知道,就算现在是兵分两路的活,我也会拼了命和她殊途同归。

这是必须。

(6)

栀子花开的时候,我闻到夏天的味道。

我知道会有事情要发生。但我已经懒得去猜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愿意摆出一幅和“灾难”随时对抗的姿态。起码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软弱。

有天晚上,赵海生没回来,我画了一整夜的画,清晨的时候我才睡去,也许是太困了,竟一下子睡到了下午一点,是赵海生把我喊醒的,问我:“今天不用上学吗?”

“不用,”我揉揉眼睛说,“昨天睡晚了。”

“又是画画吗?”他问。

“恩。”我说。

“我不喜欢你这样。”他说,“对身体不好。”

“对不起。”

“快起来吃点东西。”

“我不饿。”

“没听到我说什么吗?”他大声问我。

“知道了。”我说。

“夏天来了,你要多些运动,不要整天就窝在家里。你看你,脸色越来越苍白,让人看了多担心。”

“知道了。”

“我给你办了健身卡,明天会有专人送过来。”

我懒得表示反对,因为我知道,反对是没有任何作用的。我看着桌上的画,那张我花了好多个夜晚完成的画,画上的他是真实的,和夜的海融合得天衣无缝。这应该是我目前最满意的作品。

“你的作业?”赵海生的眼光也被那幅画吸引。

“噢。”我试图用身体挡住它。他却拿起它认真地看起来。

“进步很大埃”他说,“这个男孩子是谁?”

“不是谁啦。”我赶紧说,“虚构的而已。”

“挺帅呵。”他笑。

我把画抢回来,放到了阳台的墙角。

的确是没什么胃口,所以我热了粥来喝,并顺便给赵海生煮了咖啡。我把咖啡递给他的时候他的电话忽然响了,我能清楚地听到,那边是个女人的声音。他接完电话后就匆匆地出了门。我问他:“晚上回来吃饭吗?”

他说:“等我电话吧。”

“好。”我微笑着说,“开车慢些。”

他爱怜地摸了摸我的长发,走了。

一小时后我接到米米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大喊大叫说:“姐,我看到赵海生在泡妞!”

我没吱声。

“我当着那妞喊了他一声姐夫。”米米得意地说,“他脸色都白了,哈哈哈。”

“米米。”我说,“以后别这样。”

“姐,我告诉你,谁欺负你我都不会放过他的,我管他赵海生李海生还是张海生,我都跟他们没完!”

“我叫你以后不许这样!”我喊完,摔了电话。

那晚赵海生回来得很晚,我装做睡着了。第二天一早,他还没醒,我就去了学校。再见面的时候,他没提那件事,我当然更不会提。现实把我们俩人的演技逼得日渐成熟。或许这才是爱情最真实一面,从热情到冷淡,从绚丽到平静,从忠实到背叛,它不断地改变着模样,你痛苦是因为你不能接受,而你一旦接受,就不会再痛苦。

还好,我有不错的接受能力。

当然也有好消息,我的画在“最初”开始畅销,甚至有些“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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