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军
我那简陋的屋子里有一面墙。
这面墙没什么独特之处,它和另外三面墙一样是白色的,劣迹斑斑,因为年深日久,墙上的石灰已经开始剥落,像是人的脚会脱皮一样剥落。
这面墙惟一不同于另外三面墙的是,墙上有一个小洞,我把一只眼睛对准这个洞,就看到了一个男人。
第一次我看到这个男人时,我吓了一跳,这个男人和我一般高,在一米七五以上,但是却被关在一间很窄小的屋子里。这间屋子大概只有一米七高,宽只有一米五,长也只有一米八的样子,在屋子里放着一张一米长的铁床,床是与墙连在一起的。在这样窄小的屋子里,怎么住人?
显然这个男人是被什么人强行关在屋子里的,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用力地踢那扇只有半米高的小门——那扇门也是如此的窄小,给人错觉是用来给狗过的——嘴里大声地骂着脏话,向关他的人叫嚣着放他出去。叫了很久——也不知是多久,反正我知道刚才太阳还在窗口,现在已经在我的头顶了——除了这个男人的声音,我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
这个男人愤怒了,躬着背使用他所有的力气去踢打那面狗洞一样的门,竭尽所能地骂着他能想起的脏话,但是一切都于事无补,门一点都没有受到损害,相反是男人弄得筋疲力尽。他坐在床上,呼呼地喘气。他坐了几秒钟,忽然站起来,转过身去拉床,看样子他是想把床拉下来,可是空间太小,他不断地撞到头顶的天花板,而且床是被焊接在墙上的,他的拉动根本就无济于事。
我看到他拉着拉着身体就软了下来,终于坐到地上哭了起来,口里在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放我出去。
他这样一坐就坐了很久,口里反复地重复着那句话,只是他的神情已经显得呆滞,目光空洞。
可是这间屋子外面依然没有一点动静,似乎这间屋子就是全世界,只存在这个男人的声音。
又过了很久——这时太阳已经下降到我的另一面窗口——男人似乎是太累睡着了,这时屋外突然有动静了,那扇小门被提起来十几厘米的样子,从外面推进来一盘馒头,之后门又迅速地拉合上。
男人听到声响就立刻醒了,他猛地跳起来,嘴里叫着放我出去,头却撞到了屋顶,随后他趴了下来,向门扑去,可是门开关的速度太快,男人还没有碰到门,门就关上了。
男人愤怒地抓起装馒头的盘子,向门使劲砸去,嘴里叫着,我不要你们的馒头,我只要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听见没有。
可是只要男人停下来,就是一片死寂。
男人对着小门又是一阵猛踢,一直踢到筋疲力尽才停下来,然后他坐到床上,勉强能够伸直腰,他双手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我把眼睛从墙上的洞前移开,这时窗外已是满天星光。我想这个男人得罪了什么人,会被这样关起来,而且他好像不知道被谁关了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被关起来。
我想到这里打了个哈欠,看了这个男人一天,我也累了,对于墙那边的男人,我根本就没什么感觉,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在看电影一般看他在那间窄小的屋子里挣扎,发疯。
我想,他完了。他就在墙的那边吗?那未必,也许他在另一个世界,我和他有很遥远的距离,我只是很偶然地看到了这一切。
半夜我起来上厕所时顺便往墙洞里看了一眼,发现他正在吞食馒头,哼,人再怎么坚持,也抗拒不了饥饿的折磨。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被老板打来的电话吵醒,他在电话里对我破口大骂,因为我把他交给我的那个业务搞砸了。其实我是故意的,因为我实在觉得很累,成天在外边跑,收入还很低微,有一点没做好就要被老板一顿臭骂。公司里的氛围也很够戗,员工们都在留意你的失误,一旦你的工作有破绽,他们立刻就会去老板那里告发。一年下来,我实在是受够了,没有工作也好,我只想要暂时轻松一下,得到一点自在的空间。
于是我对着还在电话里喋喋不休的老板吼道,你去死吧,老子不干了。电话里一下子没声音了,他根本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我痛快地把电话挂掉,然后狠狠地将它摔碎。
我又来到那个小洞前,用一只眼睛向里面看。那个男人正睡在床上捶打自己的胸膛,胸膛被他敲打得砰砰直响。他的眼睛盯着一片雪白的屋顶,直直地盯着,像是在那除了白色什么也没有的屋顶上寻找什么。
这时候太阳又出现在了我那面向东面的窗口,晨曦的阳光这般灿烂,柔和温暖,可惜这个男人看不到,他所在的屋子是全封闭的,惟一和外界连接的就是那扇狗洞一样的小门。也许还有我墙上这个小洞,但不知算不算。
他从床上坐起来,勉强把身子打直,他的目光茫然无神,脸上长出了一片黑色的胡渣,头发看上去油乎乎的在泛光。他的脸颊一夜之间瘦削了大半,仿佛是被一把刀在面部划出的直线。
小门在这时候又被提起来,从外面推进来食物,这次不是馒头,而是一碗米饭和一碗肉。食物推进来后小门依然迅速拉下。
男人看见小门被提起来的瞬间身体抖动了一下,眼睛里忽然有了颜色,皮肤也一下子红润起来。他以最快的速度扑向小门,把脸紧贴着地面,像是在使劲地往门外看,可是食物挡住了他的视线,外边的世界仅仅在两三秒的时间里向他打开一条缝隙,随后便紧紧地关闭上。
他在地上扒了许久,一动不动。推进来的饭和肉在不断向四周散热,热气在空中腾起来,然后,慢慢扩散到空中,显得闲散不迫。
过了许久,饭和肉早已不再冒热气了,他才从地上缓缓地爬起来,仿佛是一只肉虫没有骨头那样,他的动作绵软乏力,这让我想到一个热血青年被抽掉理想后的表情。
他爬起来后并没有发火,而是在地上又坐了许久。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就这样,整个世界一片死寂,听不到一点声音,就像跑到无垠的平原上,只有一个人,在平原上,没有风,没有动物,没有植物,甚至连微生物也没有,什么也看不到,无论向多么远的地方望去,都只能看到茫然。
接下来,我似乎听到了一些微弱的声音,开始时我要竖起耳朵听,但这声音越来越清晰,最后如雷贯耳了,竟然是男人的呼吸声。呼吸均匀平缓,他竟然睡着了!
我开始有点同情他了,因为他在睡觉的时候都没有把身体完全展开过。
当太阳出现在我的另一个窗口时,他醒了,一醒来他就开始哭,刚开始是放声大哭,手在胸口捶打,哭了一会后声音变小了,再过一会,竟然没有声音了,变成了完全的啜泣。他底下头,一只手去抓饭往嘴里塞,另一只手擦着汹涌的泪水。
吃完饭后,他想站起来,可是他只能躬着背,他用手去撑屋顶,似乎是希望把屋顶掀开。最后他想了个办法,他半蹲着,然后把背发直。一开始他不能把被背发直,一点点地,他把背勉强发直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轻松。
之后的时间里,他就坐在地上发呆,有时口水还会从他的嘴里流出来。有时他又显得有点烦躁,从地上起来,在窄小的屋里来回爬动,就像一只狗。或者,他会睡到床上去,抓抓这里,挠挠那里,扳扳脚趾,甚至查看生殖器。
我感到他无聊至极,于是我离开那个小洞,这时窗外又是满天星光。
晚上睡觉时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你能够救他。我冷笑了一声,谁也没办法救他。
第三天早上我睡得很香,直到太阳光照到我的床上时才起来,这时的太阳已经有些眩目了。
下床后我首先到墙洞前去看。这一看吓了我一跳,他的头发长了,胡子也长了,他面目黎黑,在屋子里爬来爬去,像一个野人。
他有时会在屋里来回地爬,有时从地上爬到床上,又从床上跳到地上,有时又什么都不做,独自坐着发呆,然后突然地就大笑起来,手舞足蹈;有时又会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也是手舞足蹈。
他的眼神看上去像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但又像还有什么。这时那扇小门又提起来了,但这次却出乎意料地缓慢,送进来的食物也更好了,是一只鱼,而且做得色香俱全。
那个男人看见小门提起来后,就慢慢地爬过去,把鱼拿起来一口一口地吃,看上去吃得很香,很满足。
这时小门才慢慢地拉下,但我却听到砰的一声巨响。
男人慢慢地品尝那条鱼,表情悠然自得,仿佛身在仙境。他把鱼肉一块一块地扯下来,送到嘴里,再把鱼刺一根一根地吐出来,这无疑是在享受大餐了。
他大概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把整条鱼送进肚子里,吃完后他又开始在屋子里爬来爬去,床上床下,一圈一圈,好像他觉得这是一项十分有趣的活动。
我看着他就这样爬着,有时候他还会突然笑,他满脸肮脏的胡须随着他的脸部的变化而变化,他的眼睛让我觉得像是在看一只动物,看着看着我就吐了,吐得天翻地覆,头昏脑胀。
他很快活,爬跳了一阵后在地上睡着了,他睡着时也是躬着背的,这时我才意识到他已经驼背了。才三天而已,三天,他就彻底改变了。
他睡醒了以后又开始爬来爬去,在身上找虱子。这时,太阳又出现在了我的另一面窗口,我看着那太阳,觉得夕阳美丽却苍老无比。
那扇小门又提起来了,从外面响起了声音,这个声音在叫一个名字,然后说,你爬出来,爬出来就可以离开。
那个男人一动不动,接着,他转过头来,朝我咧开嘴嘻笑。
我看到这里时浑身瘫软无力,一屁股坐在地上,而刚才那个声音喊叫的名字,正是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