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永井龙男
一
昨夜我们很晚了才到箱根的旅馆。
旅馆里的餐厅、酒吧都打烊了,深夜时间我们洗澡的水声听来格外刺耳。
我和她一直谈到快要天亮,结果决定分手。两人预期着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但互相拖延着。
已经不能再重复如此下去了。
两三个月前,有人给她介绍一个条件不错的再婚对象。我赞成,几次怂恿,她总是不快,但从她的态度不难看出她自己打不定主意拒绝。
我的妻子三年来卧病在床,儿子最近悄悄学吸烟,我四十五岁,她比我年轻十五岁。
既然决定分手,那么这是最后的幽会,我不是想漂亮地分手,而是因为对她有感情,希望干干净净地分别。
昨晚拜托了柜台,七点稍前,床头电视铃把我们叫醒。
她从短短的睡眠中醒来,困倦的眼睛看到我,像少女似的露出羞涩的微笑,再度闭上眼睛,柔情地抱着我。
晨光从窗外流泄入。
床的谷间,我的身体自然地触及她那暖暖的腿,她也许又寻入梦乡了,再温一温将醒之际的梦。
“起来吧!”我一边起床一边轻声说,床垫的晃动,从我们之间静静的早晨里描出起伏。
她化妆时,换衣服时,我还觉得她是自己的女人。我喝着咖啡,等她打扮,那时我心里尚未感到与她分手的悲哀和寂寞。交往两年熟识的,一如向来准备回去的女友。
她一向不多说话,只我问话她才回答,但是这时她说:
“下次,什么时候?”她站着这样问,端起咖啡。
我没有回答,伸手按呼唤服务生的按铃。
车子大概已来了吧。
她的细手指一根一根慢慢戴手套,这时我看了她的侧脸,心里开始有点难过不舍。お
二
我想车子先送她到逗子她家附近,然后我乘车到横滨上班。
虽然晴朗,但外面冷风很大,浮云的影子从山后匆忙地通过的天气。
汽车里开了暖气,我们两人各自背着左右隅,耳朵听见车子逆风由箱根驶下的速度。
“到横滨吗?”三十四五岁的司机礼貌地这样问。
“是的,请绕到逗子。”
司机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在镰仓下吧。”她说:“那样比较好。”我转头看她,她便这样加了一句。
也许是这样比较好吧。她已经是“独立自主”的女人,但小地方,她不愿意被人看见。
“三月了,还是一直冷。”司机熟悉世故地搭讪。
“也许还该冷吧。”
“下去到小田原就暖多了,箱根还是冷。”
为了避人眼目,没有到暖和的热海而来箱根,司机也许是从这样的谈话中,与乘客做智力测验吧。
她戴着黑手套的一只手托腮,眼睛望着窗外。
“不困吗?”我轻声问。
她摇摇头:
“给我一支烟。”她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知道她不吸烟。
“烟?”
“吸了不困。”
她细长的手指从我递上的那一包烟里取了一支。
我用打火机给她点燃,身体稍微靠近她。
“哪,下次什么时候?我不喜欢不先讲好……”
“可是,你……”我语塞,她却说:
“不不,那个是那个,这个是这个,事情未正式决定前,我不喜欢不照约定地会面。”
她谨慎的不在逗子下车,要在镰仓下车,而说的话却相反。我如果把持不住,便会毁了一切。
——这时车子煞住了。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黑人士兵举手站在前面。穿着草绿色军服的青年,旁边停着他的汽车,车子里有两三个伙伴。等我们的车子停下,黑人士兵便走近驾驶座的车窗,司机连忙开窗,我心里有一点不快,但事情简单,他对后座的我女伴挤眉弄眼表示歉意,然后露出白牙齿对司机说:热海,热海,他是问到热海的路怎么走。
“他几岁?看来像十八九岁的小伙子。”
司机启动车子笑着说,黑人士兵进入他们自己的车子前座,他向我们挥手致意。
“……真是黑。”他们的车还没走,我近看他的脸,自言自语地这样说,于是司机说道:
“两三年前,我从名古屋载了这样一位乘客到东京,不过那位黑人是军官,当时有点感到恐怖。”司机提高声音。
“从名古屋到东京?”
“是的。”
“你在名古屋营业?”
“是的,在名古屋的一家汽车公司,名古屋的列车,晚间没有上行的快车,那家伙很着急,他大概是打算乘‘游览车’之类的交通工具去东京,没有赶上,便到我们公司的营业所,亮出钞票,说他要去东京,大个子,穿军官服装,钱多多,公司即派我载他去,有点恐怖哦,在前座跟我并坐着,一直到东京一句话也没有说,总之,语言不通。”
“开了多少个钟头?”
“整整十个钟头。其间,我说这里叫蒲郡是好地方,这里是静冈,日本茶的主要产地,我夹杂着外来语向他说明,不知他听懂了或没听懂,完全没有答理我。我就像肚子旁随时会挨到手枪的那种心情,握紧方向盘一直开到东京,是半夜一点钟的时候。”
“付了钱吧?”
“还赏了五百元的小费。”
“大概有很重要的急事吧,这一笔车费很可观呵!”
“他要去的地区在王反田,我在那里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是专属于一个外国人的娼妓的家,我深深地觉得这个女人真幸福,从名古屋叫车,一言不发,一心不乱直驱而来,他大概是约好了那天要到她那里,或者事先说了那天会旅行回来,那么,即使他皮肤黑,闭着眼睛不看去好好伺候他吧。而我安心了。”
“真了不得。”司机的话吸引了我。
我想像载着黑巨汉,暗夜疾驶如一头怪兽的汽车。
车内有暖气,暖洋洋地散发着她身上的香水味,这使我联想到黑人特有的体臭。我想跟她说话,她闭着眼睛,头靠着车座背。お
三
车子驶经大海滨,西风越来越大。
烈风中,耸立着覆雪明媚的富士山。我们的车背山沿着海滨公路行驶。
S字形延伸的道路中,有些地方风突然停了,下一个转弯风与海滨的沙一起袭向车来。
“在镰仓车站前下车吗?”我问她。
“从镰仓有一条穿到杉田的路,在那里下车比较近。”
“逗子也吹着这样的风吧。”我望着汹涌的海这样说。
“傍晚我也许打电话到你公司。”
“不打也罢了。”
“好嘛,不过到了傍晚一定会打电话,我最讨厌这样有风的傍晚……”
“到了傍晚,也许风就止了。”
“风止后,寂寞哦。”她眼睛注视着我试我的反应。
“这可不行。”这时司机自言自语地说。“瞧,那沙。”司机减低速度,以下颚指示。
道路转弯处,堆积着从海滨刮来的沙堆。
汽车慢慢驶过沙堆旁,沿松林转弯时,光景鲜明地映入我的视线内。
路面散乱着无数的橘子,不是一眼我就看出来,对那映入眼帘的色彩我困惑了一瞬才说:
“……糟了。”
车轮陷入松林的洼地,一辆三轮汽车完全翻覆了,道路埋入沙里,油光的橘子散乱一地。
两个男人忙手忙脚地捡拾起橘子放入木箱里。
显然载着橘子的三轮汽车,在沙上失控翻覆了。
左边松林延续,右边是波浪汹涌的海,而道路上浴着阳光的一颗一颗橘子耀眼。
司机下车走向那两个拾橘子者。
“我也去帮忙捡拾,不捡起,车子无法通过。”我说着躬腰起身。
“很好的橘子,拿两三个来吧。”
“别说傻话了。”
“外面有风,你不冷吗?”
“不冷。”
让她一个人留在车上,我正要下车,她接着说:
“那个黑人军官的故事很有趣。”
“你不是睡着了吗?”
“我做了跟那个军官一起开车的梦,大概只睡了一两分钟。”
“大概是你羡慕他吧。”
“也许是吧。”她伸长腿换脚跷起,我微笑。
她的鞋尖触到我的脚,第一次是无意的,第二次她有意地碰触我的脚。
下车走到外面,冷风使我缩着身子。
春天的橘子皮稍厚,摸着感觉柔软。
“把木箱子也拿到这边来吧。”
我一只手抱满了捡起的橘子,对司机这样说。
“现在风并不大,沙大概是天亮前刮来的。总之,只捡拾可容汽车通过的路面的橘子……”司机迅速捡橘子。
我回头向坐在车内的她招呼。
我希望她下车,在这冷风里站着,但她大大地摇头。
风从海面吹来,我面对着海站立了一会儿。
傍晚若她打电话来,我不打算接电话。
お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