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夏，苞谷开始吐穗，稻谷开始灌浆，久违笑颜的农民脸上终于绽开了喜色，都盼望着一个丰收年成的到来。农民们不惜汗水，辛勤劳作，追肥、锄草，欢歌笑语飞扬在田间地头。
哪晓得，老天爷却忌妒得要命，又极其凶残疯狂地下了毒手！
老天爷总爱同农民作对，突然发起威来，晴空万里，一碧如洗，焦阳似火，炙烤着大地。半个多月，云不见一片，雨没下一滴。曾家河的水都快断流了！河水也被晒热了，大大小小的鱼儿翻白了，漂浮在水面上，挣扎着死去。大大小小的堰塘、水池、水井干涸了。旱田的苞谷秆子大多枯黄了，叶片卷成了索，蔫蔫的了。水田的水分被施足了淫威而渴极了的太阳吸吮殆尽，全都干裂了口，纵横交错，像是一张张破烂不堪的补了又补的网。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这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湛蓝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儿云彩，一轮火红火红的太阳喷射着酷烈的光焰，燎烤着大地。空气似乎要达到燃点了，碰到火星就会燃烧。人们好像在一个偌大的蒸笼中奇闷难忍，酷热难熬，使人心悸、窒息。人们吸进的空气也像着了火，心里烧得焦疼！
“唉——”我父亲看了看天，眉头紧锁，脸上阴云密布，长长地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天道呀，是没希望了哪！”
“东方红，太阳升。”生产队广播室的高音喇叭播出的歌声响彻晴空，震耳欲聋。人们都知道，刘队长马上要发表广播讲话了。果然，广播歌声一停，就听到了刘队长的讲话：“社员同志们，早上好！大家知道，天老爷真是发疯了，发威了！它是在向我们挑战哪！社员同志们，我们不能被吓倒，不能退却，不能败下阵来，我们要迎战，要战胜它！社员同志们，我们不能等天下雨，我们要同老天爷战斗到底！只要大家团结一致，下定决心，迎难而上，排除万难，就能夺取胜利。社员同志们，行动起来吧，把干劲鼓起来吧，我们要曾家河的水流进我们曾家畈的田里！我们来个男女老少齐上阵，抗旱救灾夺丰收！小学生也要放假参加抗旱，端得一盆是一盆，抬得一桶是一桶！社员同志们，赶快行动吧，奔向战场曾家河，决战曾家畈，不获胜利，决不收兵！”
父亲听完了广播，换上草鞋，戴上草帽，挑起水桶吩咐我们：“我们赶快出发吧，伢们在家，大伢带小伢。月芬也去参加抗旱。奎生，你去学校把一、二年级学生放了回家，你带着三、四、五年级学生也去参加抗旱。现在抗旱是天大的事，保得一块田是一块田，救得一棵苗是一棵苗！”
我们听从父亲的安排出发了。
刘队长的广播讲话，就像是一道进军令，社员们都不约而同地争先恐后奔向曾家河。曾家河顿时喧闹起来，全队百多号人投入了战斗。挑的挑，端的端，抬的抬，提的提，曾家河水源源不断地流进了曾家畈田里。人们挥洒着汗水，高喊着号子，人来人往，奋勇争先，那可真是一幅战天斗地的壮丽画卷啊！
正在人们酣战之时，高音喇叭里又响起了“东方红，太阳升”的歌声，歌声一停，传来了大队党支部邓书记的声音：“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现在广播重要通知：大队党支部研究决定，今天下午两点钟在大队部召开一个抗旱救灾动员誓师大会，全体社员必须参加，不准缺席。凡未到会的人，统统扣一百个工分！”
刘队长听完了通知，高声说道：“社员同志们，都回家去弄中饭吃，吃了饭准时参加大队的会。不准迟到，更不准缺席！”
有社员不满，说：“这么关键的时候，还开什么会呀？”
父亲说：“这会开得真不是时候呀！”
有人附和：“就开个广播会不行哪！这种时候，还要兴师动众，跑到大队部开什么会！”
“有什么话就在广播上讲呀，何必跑些冤枉路，白耽搁时间呀！”
“我们已经在全力抗旱了，还开什么动员誓师大会？真是多此一举，形式主义！”
“大队干部都到各生产队领导抗旱，指挥抗旱，同群众一起抗旱不好啊！”
……
“都不许再说长论短了！”
刘队长制止住大家的议论，说：“我们都要服从大队党支部的领导，听从大队的安排，开会就开会，不要瞎议论了。赶快行动，都回家去弄饭吃。都听着呀，不许迟到哟！”
下午两点前，全大队五个小队的生产队长带着社员们都按时进入了会场。人们看到会场布置得很庄严，“抗旱救灾夺丰收动员誓师大会”的横幅和“人定胜天抗旱灾，团结一心夺丰收”的标语分外醒目。大家都感觉到一场抗旱救灾的临战状态。人人都像临上战场的战士，摩拳擦掌，热血沸腾。等待着指战员的一声令下，个个都会冲锋陷阵奋勇向前。
指战员出现了。大队党支部邓书记走到大会主席台前。
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邓书记急忙挥手止住了热烈的掌声。
“社员同志们！”邓书记满脸凝重地开言道：“大队党支部本来决定今天召开一个抗旱救灾夺丰收的动员誓师大会。可刚才，县里派来了工作同志，要求我们把抗旱救灾夺丰收动员誓师大会改为横扫四旧动员誓师大会。县里来的工作同志说：横扫四旧是压倒一切的大事，是当前工作的中心，一切工作都要给这个中心工作让路。所以，我们的誓师大会不开了，改为横扫四旧誓师大会。这个大会的精神我不懂，让县里来的工作同志给你们讲吧。你们等一下，我去请县里来的工作同志。”
“不用请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是不请自到呀！”那位县里来的工作同志直奔主席台前，清了清嗓子，一脸的严肃，说：“我姓王，县里派到你们大队指导‘横扫四旧’运动的。‘横扫四旧’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奏曲，你们听过广播吗？广播里说了，全国各地城市里已经开展轰轰烈烈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了，我们农村已远远落后了革命形势，现在必须迅速行动起来，迎头赶上去，迅速开展声势浩大的横扫四旧运动。横扫四旧，就是要砸烂和扫除一切旧的东西。革命的同志们，立即行动起来吧，向四旧开火吧，向四旧发起猛烈的进攻吧！”
王同志的讲话刚落音，父亲就站了起来，疑惑不解地问：“王同志，什么是四旧呀？”
“四旧嘛——”王同志朝父亲看了一眼，解释道：“四旧就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
有人追问：“那什么是旧思想呢？”
王同志回答说：“旧思想就是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思想。也可以说，一切不符合社会主义的思想都是旧思想！一切旧思想都要彻底消灭掉，我们就是要破四旧，立四新，简而言之就是破旧立新。也可以说是兴无灭资，兴无产阶级思想，灭资产阶级思想。这是一场革命，是一场运动，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投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做无产阶级革命派，横扫四旧，破旧立新，兴无灭资，这是当前工作重点的重点，中心的中心，其他一切工作都要让路！”
会场内一阵骚动。
父亲又站起身来，走近王同志，问：“王同志，那抗旱救灾也要让路呀？”
王同志答非所问：“横扫四旧是当前最大最大的事！”
父亲追问道：“王同志的意思，抗旱救灾不是大事啰！”
王同志瞪了一眼父亲，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总不能把抗旱说成是当前的大事吧！革命和生产哪是大事，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父亲说：“那抗旱就不算大事呀？”
王同志说：“当然啦！”
父亲不退让，说：“不抗旱，怎么保丰收？不收粮食吃什么？毛主席都说过‘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呀！”
“你？”王同志气得脸煞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同志，您别生气，我是一个农民，一个粗人，只会说真话，说实话！吃饭是第一件大事，毛主席的话就是真理。第一件大事就是吃饭，吃饭就得要粮食。收了粮食才有饭吃，粮食收多了才有饱饭吃！眼看着遭大旱灾了，我们看着遭灾的庄稼不去救呀？人活着就得吃饭，不吃饭你还干得了什么？干革命也得吃饭呀！没粮食吃什么呀？那只有喝西北风去哪！”父亲说完，就大步走出了会场。
“走，回去抗旱呀！”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人们一哄而散，陆陆续续跟着父亲走出了会场。不多会，会场上只剩下一二十号人了。
这一二十号人就跟着王同志横扫四旧去了。
三天后，大队广播公布了横扫四旧的辉煌战果：
砸碎碗、碟、钵、盆及其他瓷器3721个
捣毁木架子床21张
捣毁方桌37张
焚毁书籍911册（包括学生课本）
烧毁菩萨99尊
拆毁木桥二座
拆毁石拱桥一座
拆毁庙宇一栋
……
横扫四旧后不久，曾家畈的文化大革命烈火也被那个县里来的王同志点燃了。
大队的一切工作都为文化大革命让了路。邓书记是当权派，是革命的对象被批斗。刘队长和我父亲因为坚持抗旱，被说成是对抗文化大革命，以抗旱压革命，遭到批判。邓书记被打成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刘队长和我父亲被打成邓书记的保皇派。造反派夺了大队的党、政、财、文、武大权，一切权力归了造反派司令部。天上还是烈日当空，万里无云，地上已是热浪滚滚，红旗飘飘，批斗走资派的革命行动还在不断升温，革命洪流不可阻挡。抗旱被勒令停止，一个接一个的批斗会无休无止。庄稼全都干枯了，一遇到火星就会燃烧起来。那可真是一个燃烧的年代。
一天早上，父亲对我说：“旱是抗不成了呀，今年收成是无望了哪！你把学生召拢了上课吧！农民种不成地了，学生还是要读书呀！不能误人子弟啊！”
我点头说：“我是打算明天就开学上课的。”说完，我就出门挨家挨户去通知学生。我看见学生家长都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一脸的茫然，一脸的疑惑，一脸的不满。有人问我：“曾老师，你说这世道怎么一下子就变了的呀？是非黑白怎么一下子就颠倒过来了呀？”
我只能小声地回答他们：“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理解呀。”
“唉！”谁都是一脸的无奈与疑惑。
第二天，学生全都到校了。
八点整，我走进了教室。
我走上讲台，朝同学们望了一眼，说：“同学们，我们开始上课了。这堂课上语文。一、二年级复习旧课，三、四年级预习新课，五年级同学们请注意听讲，我给你们上新课。请五年级同学翻开语文课本第48面——”我的话音未落，教室外就传来了呼叫声：“曾老师，曾老师，有人找，区文教组来的。说有急事，快出来！”
我只好放下课本，对同学们说：“请同学们都自习吧，我去去就来。”交代完，我就急忙走出教室。我一抬头，就看见了要找我的那个人。那人我认识，叫吴士仁，原是区文教组教研室的一个工作人员，文化大革命他最先举旗造反，成了区文教系统造反司令部的司令。我走上前去打招呼道：“吴司令，您怎么来了？有事找我？”
吴士仁阴沉着脸说：“我是亲自来下通知给你的。”
“下通知给我？什么通知要司令亲自来呀？”
“通知你放假。”
“又没什么节日，放什么假呀？”
“没节日就不能放假呀？你抗旱都放了假呀，文化大革命史无前例，这么伟大的革命运动为什么不能放假呀？”
我被问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吴士仁盯了我一眼，说：“学校一律放假。”
“一律放假？放假了干什么？”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明白，就问吴士仁。
“对，一律放假！这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声音，学校都要停课闹革命。”
我一头雾水，问：“吴司令，停课闹革命，闹什么革命？怎么闹革命？”
吴士仁脸上陡起乌云，不快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上面是这么说的，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叫你放假就放假，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吴司令，我是真不理解呀，你说我这里都是小学生，让他们不读书了去闹革命，这革命我都不知道怎么去闹，他们闹得好呀？他们该怎么去闹呀？”
“现在上上下下都在斗走资派，男女老少齐上阵，革命烈火遍地燃，小学生还不是可以参加斗走资派呀？斗走资派就是闹革命哪！斗走资派就是最大的革命行动！”
“我们又不知道哪个是走资派呀？”
吴士仁极为不满我的话，愤愤地说：“你们大队没有党支部？没有党支部书记？支部书记就是当权派！当权派就是走资派！你连这都不知道呀？”
“我怎么知道我们大队党支部书记就是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呢？”
“是不是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一斗就知道了呀。”
“一斗就知道了？”
“就是呀，走资派就是斗出来的呀！”
“走资派是斗出来的？”
“当然是呀！那些大大小小的当权派，你不斗他怎么知道他是走资派？不斗不知道，一斗吓一跳，原来走资派就在我们身边哪！他们一直在走资本主义道路呀！”
他越讲越激昂，我越听越糊涂。
他突然问我：“你没参加批斗你们大队的邓书记呀？”
我摇头说：“没有。”
“没有？为什么不参加？”
“没有人通知我参加。”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要靠自觉。你呀，这么伟大的革命运动你都不参加，这么下去，很危险，很危险呀！”
我无话可说。
他继续滔滔不绝：“曾奎生呀，你必须猛醒哪！赶快投入到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去，参加到轰轰烈烈的革命的群众运动中去，高举造反大旗，发扬大无畏的造反精神，大造资产阶级的反。现在革命的重点就是斗走资派！把他们斗倒斗臭！你们大队的邓书记就是典型的走资派，必须打倒，再踏上一只脚！你不参加这场大革命运动，你就是革命的罪人，历史的罪人！”
任凭他上纲上线，我都沉默不语。
“赶快放假，停课闹革命，这是你惟一的出路！悬崖勒马吧！”
我无动于衷。
吴士仁恼羞成怒了，声嘶力竭吼道：“曾奎生，何去何从？你想明白点，放明白点！不要引火烧身，自讨苦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然的话，造反派就对你不讲客气了哪！就要对你采取革命行动了哪！”说完，他恨恨地“哼”了一声，气冲冲地走了。
我没理睬他，依然故我，我行我素，坚持不放假，让学生天天上学。
父亲坚决支持我，他对我说：“学生就是要读书，老师就是要教书，古往今来如此。放假闹革命，亏他们想得出来！”
父亲的话给我壮了胆。
没过几天，吴士仁派人给我送来了“勒令书”：
勒令书
曾奎生，勒令你立即放假，停课闹革命！你本人即日起到区文教造反司令部报到，反省检查，交待问题！
如若违抗，小心狗头！
见了勒令书，我有点手足无措了。父亲看出了我的动摇，对我说：“你怕什么？你教你的书，他造他的反，你上你的课，他革他的命，井水不犯河水，有什么好怕的！你不离开这个地方，不走出我们大队，山高皇帝远，他们能把你怎么样？你要是听了他们的话，真到他们那里去了，你就跑不脱了！你没听说好几位老师挨了打呀？你不去，他们未必敢来把你抓去不成哪？他们真敢把你抓去了，我抢都把你抢回来！”
父亲给我撑腰壮胆，大队小队不少党员、干部和社员群众也给我当靠山，支持我、保护我、鼓励我。我也就放心大胆了，坚持不放假，坚持上课。没有语文课本，我就教学生读毛主席语录，教学生学语录，写语录，背语录，要求他们会读、会背、会讲、会写，教他们用钢笔写、用毛笔写，有同学就练就了一手好毛笔字。没有数学课本，我就用老课本，还自己编写课本。六十年代的高中生，对付小学生还是绰绰有余呀！这期间，我还教会了三至五年级学生学珠算，打算盘，家长很欢迎。说来好笑，两年以后，我被评为全县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模范，还被评为复课闹革命的典型，出席了全县“两代会”，受到了县革命委员会的表彰。我根本就没有停过课，说什么复课闹革命！“复课就复课，管它呢，只要学生有地方上学，有人教他们学习就行！”父亲对我这样说。
我参加县“两代会”回来之后，就被调到大队小学，由耕读教师升格为民办教师。这时，我已二十六岁了，我的婚姻大事又一次提上了议事日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