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这不算新闻
这是马典担任主诉检察官后出庭公诉的第8起案件。无论是吃官饭,还是普通老百姓,都喜欢“8”这个吉利数字,因为它与“发”谐音。然而“8”这个数字对于马典来说就不那么幸运。他没有想到,他竟会栽在第8起案件上,而且栽得如此的惨烈。
法庭调查已进入关键时刻,控辩双方围绕被告人百临市常务副市长童力邦收受两笔贿赂计人民币72万元的事实进行质证。按照事先准备好的出庭公诉提纲,马典十分沉着地、有条不紊地向法庭出示着证据。
“现在出示1996年7月26日飞龙公司的转帐支票。”
马典右边的助手乔洪生,是一位比马典还长几岁的老检察官,左边的助手何云,是一位年轻的女检察官,她熟练地点击着鼠标,只见法庭两侧的白墙上,一张转帐支票跃然而上。36万元,一个惊人的阿拉伯数字,在旁听人的目光中定格了。
马典两眼盯着打在墙上的支票,用他那很重的喉音,向法庭作着说明:“这是被告人童力邦收受的第一笔贿赂款。这笔款于7月28日进入张书仪的个体帐户。”
他的话音未落,庭下就有人窃窃私语:胆真够大的,一笔就受贿36万!
“这不是事实!”童力邦差点跳了起来。
身着黑袍的审判长梅林问道:“被告人童力邦,这张转帐支票是飞龙公司开出,进了张书仪的帐户是事实吗?”
“这张支票是不是事实与我童力邦无关。”他回答审判长的话显得底气十足。
为被告人担任辩护人的省“十佳律师”董于时仍埋着头,写着什么。
直到审判长将问话重复了一遍后,他这才停下来,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开了小差。“啊!对不起。”这时,他又做了一个令人感到不大舒服的动作:他摘下眼镜,眯着眼,朝对面墙上瞅了瞅道:“没有异议!”
童力邦偏过头去,立即向辩护人投去一束不满的眼光。他不理解,辩护人为什么对转帐支票的事不发表任何意见,这不是白拿我的钱么?!
公诉人又向法庭出示了第二张同样数字的转帐支票,辩护人仍未提出异议。童力邦这下坐不住了,他在心里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白拿我的钱不为我说话。我是冲着你“十佳律师”的头衔才委托你为我辩护的,没想到“十佳律师”也是个吃干饭的“白吃(痴)”。
随着几组证据的继续出示,童力邦脸上开始冒汗了,心速明显加快,胸中仿佛有几只可恶的耗子在上蹿下跳,他的双手也不自在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手背上仿佛有几条蚯蚓在蠕动。他愤恨,他难受,这种感觉在他有生以来还从未有过。无论是在市国土局任局座,后来跃升为常务副市长,还是以前在县国土局当没有品位的小官——科员、科长,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尴尬过,这样难受过,他心里极不平衡。想当初,自己在台上时,那真是一呼百应。记得有一次他在市、县、乡(镇)三级干部大会上作报告,组织部长要求与会代表要按照童市长的指示,抓好班子建设;宣传部长要求大家,要组织党员干部认真学习童市长的报告,把童市长的指示传达到每一个党员干部。可是如今,自己花大钱聘来名律师也不为自己说话。这真是应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话,人要是倒霉,就是放屁也打脚后跟!如此大的反差,说什么他也接受不了。假如倒一个个,我坐在审判长的位子上,我会用手狠狠地拍几下桌子,然后命令组织部长:“给我立马撤了他的律师职务(身为常务副市长的童力邦,他并不知道律师职务不是组织部门任命的。——作者注)。”可是今天,我只有用乞求的眼光看着你——董大律师!
童力邦的表情告诉人们,他对董律师开庭至现在的表现感到有些失望,但仍存在一线希望,因为他相信那张写有88个字的纸条定会魔力般地发生作用。他极力克制着自己。这种克制,还是他进了局子之后才修练而成的。要是在从前,他童力邦还不知克制二字的内涵呢!他是一个权力欲极强的人,也是一个争强好胜,从不服输的人。除了他的亲爹他不敢动手外,对其他人未曾怕过。就连他的顶头上司,他也敢用拳头进行理论。还在他任科员的时候,一次因酗酒而误了工作上的事,科长在科务会上点名批评了他,并宣布扣发当月的奖金。而他愣是用拳头从科长那里夺回了被扣的55块钱的奖金。可自打进了局子后,他不是没有脾气,而是没人买他的帐。眼睛一睁谁的官都比他大,连上厕所也得向一个只有几个月兵龄的武警士兵喊个报告,而且声音要大。同号的人,别看大都没有什么官职,可早比他进号一个月的人就有资格在他面前指手画脚,叫你抠抠脚丫子挠挠痒,你就得乖乖地干,否则,立马让你受点皮肉之苦。你敢向看守报告,后面有的是苦头吃。这不是危言耸听,童力邦早已领教过了。所以,他今天才能做到怎样学会克制自己。
随着庭审的继续,他脸上的血色渐渐地褪去。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没想到他的辩护律师突然发威:
“现在,本辩护人向法庭出示被告人童力邦无罪的证据!”
这句话犹如一颗发闷的土炮,炸惊了被告人,炸蒙了旁听人。童力邦就像一只受惊的野兔,直楞着两只耳朵,急切地想听听他的辩护人向法庭抛出的是一颗什么样的重型炮弹。
精明的审判长立即追问道:“请辩护人向法庭出示证据。”
辩护人右手拿着两页纸,向审判长摆乎了几下,说:“尊敬的审判长,尊敬的人民陪审员,现在,我用铁的事实证明公诉机关的指控是不成立的,被告人童力邦是无罪的。”还未等辩护人说完,审判长制止了这种画蛇添足的解说词,道:“有何证据请向法庭出示,至于被告人是否有罪,待法庭辩论时你可以充分发表意见。”这一棒,把辩护人得意忘形的神态打掉了一半。他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擦了擦,哼了一下,像是演员唱歌之前润润嗓子一样,然后道:
“现在,我向法庭宣读证人张书仪10月20日的亲笔证词。
“他在证词中这样写道:‘我原来向检察院说过,72万元钱给了我表弟童力邦,这不是事实。现在,我讲实话,这72万元钱是飞龙公司退给我的,其中36万元是我下的定金(有合同为证),另36万是飞龙公司赔偿我的。检察院找我调查时,我受不了他们的逼供、诱供,才按照一个姓冯的检察官的意思,说这72万元是我替表弟童力邦收下的。其实,这72万元与我表弟毫不相干。就是借给他妻妹黄晓阳的36万元钱,是因为她要出国留学,表弟的爱人黄晓丹直接找我商量借的,童力邦从未给我提过此事。黄晓阳从我这里拿走36万元的现金时,是她提出要写一张借条,我说都是亲戚,那多不好。可是她还是写了一张借条,说是等她毕业回国后再还钱给我。那张借条也被检察院姓冯的检察官逼着要走了。我可以保证,我表弟童力邦是无罪的,我原来说了假话,对不起他。我要为他洗冤!同时,我还要控告检察院姓冯的检察官,他们违法办案、搞逼供、诱供。我现在声明:
原来的证词作废,以我今天亲笔写的证词为准。
证人:张书仪(手印)
1999年10月20日。’证人张书仪不仅亲笔写证词,而且还很认真负责地按了手印。
审判长、人民陪审员,证人张书仪的亲笔证词足以证明被告人童力邦是无罪的。”
宁静的法庭,被这一发重型炮弹炸得像开了锅似的,庭下一片喧哗。旁听者不顾审判长几次提醒、制止,仍有人在下面议论纷纷。童力邦更是激动不已,他觉得眼前一亮,仿佛站在悬崖上的他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绳索,他太亢进了,手舞足蹈道:
“我表哥张书仪的亲笔证词句句是实话。”
“被告人童力邦,本庭现在没有让你发言。”审判长制止道。相比之下,马典显得十分沉着。他并没有因为辩护律师突然抛出这样一颗重型炮弹而感到意外,更没有乱了阵脚。对于像他这样一个久经沙场的检察官,在庭上被告人、证人翻供、翻证的情况已见得多了,他已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果不然,审判长问道:
“公诉人对证人张书仪的证词有什么意见?”
马典说:“辩护人出示的证人张书仪的亲笔证词,与本案的事实不符,它不足以推翻刚才公诉人向法庭出示的检察机关原来对张书仪的调查笔录,因此,对张书仪的亲笔证词法庭不应采信。”
按捺不住的辩护人立马提议:“审判长,公诉人并没有阐明证人张书仪的这份证词与本案事实不符的理由。因此,建议法庭尊重证人张书仪自己的意见,以证人亲笔证词为准。”
对张书仪的亲笔证词,能不能作为定案的根据,审判长一时难以决断,他再次要求公诉人:“请公诉人向本庭阐述不能采信的理由。”马典没有正面回答审判长提出的问题,他这时来了个以攻为守:“本公诉人对辩护人获取证人张书仪亲笔证词的合法性提出质疑。第一,检察机关找张书仪调查取证时,在形成三次询问笔录后,曾要求张书仪写一份亲笔证词,被其拒绝,办案人员尊重了证人的意见。但是,为什么辩护人找张书仪取证时,正好出现相反的情况,其中必有原因;第二,请辩护人向法庭讲明获取证词的途径。”他把法庭推到了前台,既表示了他对法庭的尊重,又达到了他想达到的目的,使用这样的技巧,说明他的确是一位老道的检察官。不是吗?辩护人对公诉人的这两个问题,心里就感到有点不大舒服。他在反驳公诉人意见的时候,没有忘记先把审判长抬了出来:“审判长,本辩护人获取证人张书仪的证词是合法的。至于用什么途径获取证人证言,这是法律赋予辩护律师的权利,公诉人无权干涉。”不知道是马典的质问击中了问题的要害,还是辩护人真的心虚,他在讲后面两句话时明显底气不足。他说话的语气,他的表情没有逃脱审判长的眼睛。审判长第一次向辩护人投去一缕疑虑的目光,但为了显示法庭的公正,他不得不立即改变表情用柔中有刚的语气说:
“本审判长要求辩护人向法庭说明获取证人张书仪亲笔证词的途径,否则,对这一证据本庭不予采信。”
这一下急了童力邦,他生怕辩护人在这个节骨眼里露出了什么破绽;这一下慌了辩护人,他担心法庭对张书仪的亲笔证词不予采信。这是他为被告人童力邦作无罪辩护握在手中惟一的一张王牌。如果这张牌出错了,全盘皆输无疑。他不得不反复向法庭说明了获取这一重要证据的合法性并阐述了这一证据的客观性、真实性。童力邦的皱眉尽管还没有完全展开,但他毕竟看到了一线希望,他和他的辩护人都在做着一个梦:推翻检察机关的指控,无罪放人!他们眼看着法庭就要采信,却没有料到公诉人竟然向法庭提出:
“审判长,本公诉人提请法庭传证人张书仪到庭作证!”
审判长把头转向右边,与陪审员户庄交换了意见后,又把头转向左边,与陪审员容东东交换意见。只见这容东东不停地点头。审判长宣布:
“经合议庭合议,本庭同意公诉人的意见,传证人张书仪到庭作证。待本庭向证人张书仪发出通知后,再继续开庭审理。
现在休庭!”
执法员给童力邦又戴上了黄色的镯子,他在被带出法庭的时候,一个熟悉的面孔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晓丹?”假如不是在这种场合,即便是在大街上,他也要冲上前去与爱妻拥抱。可是,今天的他只能在心里喊一声爱妻的娇名——“丹丹”。晓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在接受多日不见的丈夫童力邦射来的饥渴的眼光的时候,一股酸水从心窝涌到喉管,两股泪水涌到眼窝转了一圈又一圈后顺着眼角飞流而下。她没有勇气喊一声童力邦的名字,只有捂着发酸的鼻子,目送着丈夫走出法庭。一拨又一拨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她仍呆呆地竖在法庭过道的边上,仿佛一具刚从汉墓中出土的古尸。直到辩护律师来到她身边,“黄科长。”她才下意识地抬起头,“啊,谢谢你了董律师!”“这是我应该做的,”董律师夹着一个黑色的包,边走边说。
法庭门前的右边,停着一辆捷达轿车,这是黄晓丹为辩护律师准备的专用车。黄晓丹抢先一步,拉开了车门,“请,董律师!”“谢谢!”董律师坐到了后排,黄晓丹绕到车前坐到了驾驶员右边。董律师迫不及待地掏出一盒香烟,“黄科长,委屈你了,实在憋的够呛。”黄晓丹赔着笑脸道:“你抽吧,没有关系的。我虽说是学医的,但我并不反对抽烟。”董律师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那烟的速度比平时要快得多,黄黄的烟丝迅速变成了白白的灰。顷刻间,车内灌满了浓浓的烟雾。黄晓丹明明被烟呛得直咳嗽,却用讨好的语气说道:“没关系的,我已经让我家老童给熏陶出来了,有时候闻着烟味,有飘飘然的感觉。”富有心计的黄晓丹就是会说话,她既讨好了董律师,又把话题引到了她老公的身上。心领神会的董律师自然明白这位市长夫人的意思,他接过话茬说:“对童市长这个案子我还是有信心的,我们不怕法庭传张书仪到庭作证。只要他当庭作证,法庭不得不采信。”
黄晓丹叹道:“如果检察院抢在法院的前面,找张书仪叫他改证词怎么办?”
董律师很自信地说:“我相信张书仪不会把改过来的证词又改回去。”他思索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为慎重起见,请你告诉张书仪,最好明天上午我再找他详细地问一下情况,这样,到了庭上我就更加有说服力。这个事要抢在检察院和法院找他之前。”
黄晓丹答应道:“好!我今天晚上就去找他。”
按照常理,遇到如此重要的新情况,马典应该先向主管检察长汇报。不知他出于何种考虑,他急着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审判长,把辩护律师提交给法庭的那份张书仪的亲笔证词要过来看看。他的两名助手满以为马处长要把他们留下研究案情,他却把他们打发走了,自己风风火火地跑到法院,要来了那份证词的复印件。他一口气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把门一关,无论谁敲门他都置之不理。在部队当过保卫干事,干过多年侦查工作的他,把那只有两页纸的证词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看着看着,一个兴奋点立刻出现在大脑里。“有了!”他用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他奶奶的!”他把张书仪签过名的三份笔录摆在面前,进行认真的比较,发现二者的差异很大。询问笔录上的字运笔流畅,笔画搭配合理,而亲笔证词上的字运笔不到位,笔画粗细不均,有几行字简直就像爬在纸上的蚯蚓。经验告诉他,这份证词是张书仪在一种极不平常的心态下形成的。否则,从询问笔录上的签字到亲笔证词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不可能出现如此大的差异。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叉着双手,坐在办公桌前,目不转睛地审视着面前的这份笔录。他在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张书仪到庭作证时他该问些什么?用什么样的技巧才能让张书仪讲清翻证的原因?
“对了,到时候就这么办!”一个成熟的方案在他脑子里已经形成。
“妈,爸爸怎么这次出差时间这么长?他什么时间能回来呀?”胖乎乎的童会会大口地吃着晚饭,吃得嘴油光发亮。黄晓丹用小毛巾擦了他的嘴,说:“要不了几天你爸爸就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