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内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
她狠狠地用脚踢了一下，不知是谁掉在地下的一小串钥匙链儿，像根针头刺了她一下，她的脑神经，忽然想到了“钥匙”二字。
这把秘密的“钥匙”，该去什么地方寻找呢？
她一眼不瞧从水泥路上来回走的机关人员，也不瞧她所欣赏过的那块儿绿草坪，一直想着冬花今天的所作所为。她前后左右联系在一起，越发证明冬花意有所图。“难道冬花也……”
实则，冬花肯定在这里面大做文章，而这文章的指导老师——难道就是她的……
微子感到眼里包含着难以忍受的泪水。不是羡慕，而是忌妒，忌妒冬花有个好男人……
人的劣根性在微子的身上，像个酵饼一样，发酵了。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要找到一个比冬花的男人还要强的男人……
冤家路窄。
就在微子去推自行车时，冬花兴高采烈地也去推自行车：
“微子，我正想找你呢……”冬花一看微子那副板着面孔的脸，心里打了弯儿，“哟，你这是怎么了，老姐也没惹着你啊，是不是与陈前……”
“我与陈前怎么了……”微子完全失去了理智，大声地吼了一句。
“算了，算了，本来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人……”肖冬花心里咬牙切齿，可表面装得天衣无缝。
恰恰就是这种装，微子神经过敏地稍稍冷静了一些。她想看看冬花还有什么花招。
透过车棚里洒进微弱的光，微子明显看见冬花撇了一下嘴。接着，眉宇间，立马显现出一个“川”字来。
这些动作，刺激着微子的脑神经飞速地旋转着。
你呀你，你怎么这样糊涂呢？事情才开了头，或者公开根本就没开头，你怎么就沉不住气了呢？该死的沉不住气。
她使劲儿把自行车往外一拉，身子倾斜了一下，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车把。
她想弥补刚才的失态：
“冬花，对不起，我又不是小孩儿，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能不知道？
再咋，咱俩也是同一年考到报社的，我能不相信你吗？”微子简直不相信，从自己嘴里也会说出这样一番虚假的话。
这就是人性。
冬花写文章不如微子，但处理这档子的事，简直是大巫见小巫。不知何时，她已把自行车推出来。恐怕早就在等微子这一招吧！现在，听微子这么一说，她微笑了一下，不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看起来非常真诚。
“唉，”冬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啦，好啦，咱姐妹俩，谁跟谁呀，这儿不方便，出去讲。”
微子猜想着冬花对她说的话，无非还是什么陈前又去哪个领导那儿活动了；或是，听说陈前在组织部长那儿碰鼻子了，等等此类的话吧。没想，微子猜错了。
“微子，你瞧怎么着，我出去约稿子的时候，碰到苏林啦，真没想到，你那口子大变样了，穿了一身崭新的西装，头发喷得明亮亮的，我简直认不出他来了……”冬花好像刚才根本没发生过任何纠葛，饶有兴趣地说。
微子猛然醒悟了过来。她感觉，冬花说的这些话，固然是真。但如果刚才不顶撞她的话，恐怕她要听的就不是这些话了吧。她明显地感觉到，冬花这时对她已经产生了戒备心。
她想要得到的，被她一时的忌妒心所毁，如同暴风雨中的冰雹一砸，绊着她步履不稳了。要找的网秘密的钥匙，是她自己搞砸了……
二十五
微子与冬花骑着自行车，出了大院后，冬花回了机关家属院。
微子骑上自行车，没蹬几步，凶狠的风婆婆又发起威风来。吹得她东倒西歪，只好从自行车上下来，慢慢地推着走。本来计划到母亲那里去，可她一看到这阴霾的天气，像盖了口大铁锅似的，闷得她气喘吁吁，只好改变主意改日再去。
她抬头了望了几下天空，一层层布满草灰色的云，随着风势，忽而朝前，忽而朝后，忽而朝上，忽而朝下，忽聚忽散，飘忽不定，这就是宇宙的自然法则。刮风下雨，天晴天阴，谁能掌握呢？
冬天冷到了极点，夏天热到了极点。这样一寒一暑，便形成了五彩缤纷的花花世界呀！
而人，在这个花花世界里，从一个自然人变为社会人，是那么容易吗？
谁又能轻易在人类自身生命活动中的地基上，重新构建自身，有所作为呢？
人世间的欺骗、冷漠、眼泪、叹息等等，谁又能全部堵截而消失呢？
微子陷入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困惑中……
她往前推了几步，发现自己裤裆内热糊糊的，觉得奇怪。一想，家里已没了卫生垫，便往路南面的东风商厦走去。
商厦外面，也设有存车处。看车的老头儿，把一个上面印有数码的圆形铁片，交给了微子，便把自行车存放在商厦门口不远的地方。
微子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存车的位置，心情郁闷地走了进去。
刚进门偏右，不知何时多了一面哈哈镜，微子想躲开，但好奇心还是引诱她的腿，踅了过去。
一副扭扭捏捏、怪模怪样的形象，从哈哈镜里显现进她的眼帘。她禁不住，还是窃笑了一下。
跨过厌事的藩篱，这面哈哈镜的不真实感，不知不觉使她的心受到某种刺激性。
人，有的时候，就像这面哈哈镜。
她又庄重地站在哈哈镜面前，看了看自己，还是走了样儿……
她在内心里安慰了一下自己，同时，她感觉这个商厦的经营理念，似乎别出心裁。“你无我有，你有我新”的八个字，在微子的脑海里，像炒爆米花似的，蹦蹦跳了出来。
她把黑色的羊毛手套摘下来，放在上衣口袋。又把发卡从头上摘下来，重新理了理刘海前面掉下来的散发，又插上。然后，往里走。有的顾客，也陆陆续续地往外走。碰着熟人，相互点头打个招呼。
可是，往里走时，大厦里多根节能电棒洒下来的荧光，由于微子刚看完哈哈镜，在这种柔和的光线里，还一时适应不了。她两手平展开，合拢在一起搓了搓，又捂住眼睛小闭了两秒钟，睁开，直往摆有卫生垫的地方走去。
柜台跟前的人很多，微子靠着柜台眯缝着，什么也没想，就想歇歇，太累了。可一团黏糊糊的东西，在裤裆内又灼热了一下，她才慌忙醒悟过来，扭正身子，用手指着：
“喂，同志，请拿两包好些的超薄型的透气卫生垫吧？”
“好，你等着。”一位俊秀的女售货员，开了两张销货单，递给了微子，“喏，”售货员抬起拿笔的右手，指了指柜台左面的收银台说，“先去交款吧。”
微子神情恍惚地走到收银台，把销货单递过去。
“哎哎哎，快付钱哪！”一位戴红边镜框眼镜的、胖脸型的女收银员抱怨着说。
“对不起，我这就付。”微子晃了一下头，斜瞥了一下收银员，才完全清醒过来。
等把卫生垫取上，走到一楼上二楼的台阶前，微子看见通往二楼拐角处的空隙地，摆着一个“男性世界”的广告牌。这个广告牌上面，画着一位身着短大衣，下穿牛仔裤的看起来非常潇洒，风流倜傥的年轻男子，微子不觉看了几眼，几乎是自不由己，从从容容地走上了二楼。
可能就是这样：一个新鲜的广告，也能促使你，非去上面走一趟不可。
哪怕什么也不买。
果然是“男性世界”。各种品牌，应有尽有，但微子却没有心思看。
她觉得，淡淡的忌妒，浓浓的悔恨，顺着她的脊梁骨，一直往下蹿，蹿得她腰酸背痛，不想再乱遛了。刚要往下走，前方一个小广告让她止了步：
“请给你的老公买一件吧。”
“老公”二字，缥缥缈缈地向她挨近：
夫微微张开半圆的嘴唇，仿佛要向她诉说那束黄灿灿的醋柳花……还有，她与夫去送强强到实验小学的情景，慢镜头似的徐徐向她飘了过来……
那抹淡淡的忌妒融化了……微子回归到原来的微子。
她又往里转了转，一件咖啡色的羽绒衣，吸引她走到衣架前，她第一次萌发了想给夫买一件的念头，还有些不好意思。甩了甩头，走开了。
趁着雅兴，她从二楼走出来，准备上三楼，定睛一看，往三楼走的拐角处，也摆了一块儿“女性世界”的广告牌。所不同的是，画了三位时尚的靓女。她一边往上走，一边看着上下走动的人们，有的还嘟嘟哝哝地说着：
“回去试试看，如果不行，再来退吧！”
衣服能退，心里的伤痕能一时退得了吗？微子为自己有这种反反复复的情绪伤透了……
但这几天，同心灵里发生大变化之前，充满失望与孤寂的灰暗相比，微子似乎清醒了一些。
短短的几天，就能把人生悟透吗？
微子把小提包往中间拽了拽，稍微轻松了一点，走上了三楼。
“女性世界”火暴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较时尚的意大利服装，竟然也摆在了平陵县东风商厦“女性世界”的显眼处。
微子职业病的意识占了上风。
在明亮的灯光下，微子的四肢舒展起来。
她低下头，用手纸抹掉了沾在半高腰黑色皮鞋上的几个污点，想仔细看一遍。
先看两边的服装展，接着，在中间横竖穿插浏览，有时碰着熟人，也暗示一下。就像看展品，立马在她的脑内形成一种概念。
这些服装就像女人的心，千姿百态，柔软婀娜，甚至，她想到女人丰腴的乳房，如娇似艳的嘴唇，穿上那件超短形的浅灰色夹克装，更能显出线条，可爱、可亲。虽然她不愿意穿，但她却愿意欣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也许，正因为女人有这样的自我陶醉，所以，如何能从处处依赖男人的环境下，变成独立，实现自我，就比较难了。
微子似乎理解了冬花。
她好像上了瘾。但小腹疼痛了一下，准备往下走。
鬼知道这个商厦怎么搞的，她从三楼出口，平视地往上四楼处一看：
“疼爱你的孩子，就来儿童天地吧”的字眼，又拖住了她。她用左手抚摸了几下小腹，里面还响着“咕儿，咕儿”的声音。没法，她只好抬起两只手，紧了紧皮带，一边往四楼走，一边想，我才走了近二十天，东风商厦的变化咋这么大呢？副总编说要采访的稿子，暂时停一停，还是先来采访这里的总经理吧。
采访题目，她早在心里想好了——“人本管理的经营理念”。
就这个题目，这个题目很好。她感觉无形中老天爷不断地在暗助她。
因为“人本管理”又涉及到她所要观察、分析、研究的“人”字啊……
四楼真是“儿童天地”，不知我走后，夫领强强来过这里没有？抽空，我一定要领强强来这里开开眼界。
她沿着左手往里看，全是男女童装，花样繁多，五彩缤纷。如果孩子们穿上这些童装，一张张稚嫩的小脸儿会笑得多么灿烂。
男性XY染色体与女性XX染色体相结合，孕育出这些小生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红太阳，就在这里冉冉升起，未来是属于他们的。
微子的心情光明灿烂，黏糊糊的东西再怎么酌热，她全无感觉。
她从左面出来，拐进右面，好像比左面大许多，各种玩具，琳琅满目。
这尚且不说，只是那个蹦蹦床，强强来后，肯定想到上面蹦上几蹦，微子脑海里，出现了强强蹦跳的小熊样儿。
不知怎的，这时，她想起陈前。陈前的小女孩来过这里吗？奇怪，这几天的脑子里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过去，为什么就那样单纯呢？
她不忍心再打扰陈前，也不希望陈前来打搅她，更不愿同“也可”相提并论，这本来就是两码事嘛。可实际上，她在灵与肉的空穴里，却把自己当作一个“物”奉献给夫，而把“灵”，模模糊糊地依托给陈前。
任凭她怎样辩解，这就是事实呀。
好歹，她现在已经清醒起来，还不迟……
“顾客同志们请注意，顾客同志们请注意，现在下班了，敬请诸位离开商场。”
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出来的这个声音，在微子的头顶上清脆地响着。
人们紧紧张张地往外走着，有的还不时地扭头看看。一个她不认识的男子，因为跑着下楼梯，一不小心，撞得她神经质地疼痛了一阵儿，慌忙扶住不锈钢栏杆，慢慢地走到了一楼。
可是，一楼偏右面——“书是人类进步阶梯”的通栏标题，揪着她的心，早忘了刚才那个“下班”的声音，还是走了过去。
多么巧的构思，就像写文章一样，这么偌大的一个东风商厦，摆放上这三四节图书专柜，企业文化的品味儿，立马就提了上去。企业形象是一笔无形的资产，就像人的灵魂一样，看不清，摸不准，但却能使人的自身，霎那间，超越、融合、化一……
二十六
微子去推自行车时，天色稍稍变暗下来。
她从小提包里取出那个带有数码的圆铁片，交给看车老头儿，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剩下的车已经寥寥无几。
还刮着微风。在路灯的照射下，街上的行人，影影绰绰地急急往回赶。
街道两厢的商店，除个体开设的中小型商店，闪烁着灯光外，大多国营商店已经掩映在忽明忽暗的气氛中，关了门。
公与私的念头，就这样在微子的心中停留了片刻。她又把人的“生命的存在与超越如何可能”和她自己对照了一番。
我能真正放弃自己的私利，而坦然地对待自己的生命吗？不能。
她的思维，现在也像关了门一样，活动不起来了。她骑着自行车，看见前面有个公厕，停下来，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觉得小腹的疼痛稍微减轻了些。
天空中飘浮着潮湿的阴冷气味儿与微子在商厦里带出来的暖气味儿一融合，使她脑门上的刘海儿处，似乎结下薄薄的一层丝状的小雪霜，觉得闷闷的，光想用手去触摸。可凭她骑车的技术，一只手根本掌握不了自行车把，只好狠狠地蹬了一下自行车，以求达到心理平衡。
夜色渐渐暗淡下来，可微子的心，却没有暗淡。她在想，东风商厦“人本管理”的经营理念的新闻报道，该用什么体裁来写呢？是按通讯写，还是新闻特写。她在脑子里大致过了一遍，觉得用“工作通讯”写较为合适。
这多少能提示或总结出一些带有规律性的东西，以便指导实际工作……
她正兴奋着，不知怎么，街道两旁的路灯像被灌进水似的，由荧光色变为黄色。后来，慢慢地消遁了。
街上一片昏黑，冰凉的气味儿，从地面上冉冉升起，无声无息地飘向苍穹，飘向四面八方，把人们载到深沉的黑暗中，只能摸索着往前走。
微子小心地从自行车上下来，凭着感觉慢腾腾地朝前移。而寂静中，她蓦然想起她与陈前公元一九九七年到B城考察时的情景。
她清楚地记得，那年是全世界在B城召开的服装展览会。开幕的那晚，主持人还没讲了几句话，全场霎时暗了下来。当时，陈前调侃说：
“哼，这是有人在搞破坏，要我，非枪毙几个不可。”
“瞧你这德性，这话是你随便说得吗？”
陈前像个孩子似的，吐了吐舌头，不言语了。不过，事后听说还是把B城的电业局长给撤职了。
怎么又想到陈前呢？该死的没记性。
但她敢肯定，现在城关供电站，一定在积极地寻找原因吧。在这昏暗的天气里，万一出现不测呢？
这时，她想到了夫与强强，是全城停电，还是局部呢？说不定夫与强强正在家担心呢！
手机响了，是夫的电话：
“喂，微子，全城停电了，你现在在哪儿？让人好着急呀，用不用我和强强去接你啊？”
“不，不用了，我马上就能回去。”
“好，那好，我们就在家等你啊。”
微子嘴上说不让夫来接，可心里多么想让夫来接啊。夫是天，她是地，夫是阳，她是阴，天地相合，阴阳之气，是多么的协调自然啊。已经到了“天地合”的阶段了，如果还不晓得外在与内在的结合，以后的日子恐怕后悔也来不及了……
中国文化血脉子孙的传统观念，在微子的身上像催化剂一样起着效用……
微子把手机装进小提包里，摆了摆头，羞涩地抿了抿冰凉的嘴唇，稀奇自己这种想法，不知对追求人生的真谛，是荒了，还是有长进……
微子静静地沉思一会儿，她感觉，这种处于静态中的人性，如果不敢涉足本体的深处，也就是人性深层中的动态内容吧……
她习惯性地望了望苍穹，感觉天际边的灰暗，略微显露出一些鱼肚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