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陈前的目光，随着他轻微的叹声，微子尽收眼底。
“要不要开车去呢？”微子矛盾的心里，明显存在着试探的口吻。同时，也隐藏着，“这个时候，咱俩单独去合适吗？”
“去问总编吧。”陈前甩出五个字后，急匆匆地朝编辑部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陈前明显的有心事。
这是咋了？昨晚夫是那个样子，今上午陈前又是这个样子，难道他俩发生了什么争执不成？微子摇了摇头。不可能，凭夫的性格，绝对不可能。
那又是为什么呢？
微子半是遗憾，半是狐疑地往前走，仿佛想逃离尘世似的，光想一个人静一静。
刚清扫过的通道，有一股刺鼻的水泥味儿，于是，她就想绕绿化带里的小径走。刚要迈腿，看见绿化带里头不远处围着几个人在那儿说着什么。
其中一个人看见她在那儿站着，用手一指，嘴一撇，扮了个鬼脸，都又往里靠了靠。
微子的心里阴了一片，下意识地发出信号，赶紧朝水泥路走吧。
可又引起她的猜疑：
如果不是说我，为什么那个人要用手指我呢？而且，都还往里紧了紧，这分明是怕我听见呀。
她在心里又多了一层阴云，永远驱不完的阴云。
“哼，真是个破鞋……”
忽然从那个人窝里飞出来这样一句话，通过她的外耳道进入鼓膜，清清楚楚地传到她的心窝。
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排除这窝人是说别人。这分明是在气她，她真想跳过去，问个明白，或者飞扔过一句：
“撑得没事儿干，滚回家去圪嚼吧。”但嗓子里却像飞进一撮石灰，干哑得连嘴都张不开。
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迫在眉睫的关系网秘密，已经拉开帷幕粉墨登场了。她再不能从静态中冥思苦想了。
有一点让她不放心的是，在关键时刻，她失去了对夫与陈前的信息交流，哪怕是吵架，了解总比不了解的好呀。
危急之中，她管不了那窝人说自己什么了，脚底像生了风一样，飞也似的走到编辑部办公室门口。
“哗啦”一声，微子把门推开，眼睛目不斜视地锁定陈前：
“陈前，咱们去采访吧！”
“这……”
“这什么，高总编布置的这个任务，今上午一定要完成。”
“去吧，微子说得对。”
微子没看见高总编也在办公室坐着。接着，又扫了一眼陈前，目光像一把尖刀插入陈前的胸中。
陈前的胸中一阵儿痉挛。他没想到，麻干细腰的一个弱女子，厉害起来，竟像一头小母老虎。他猛然想起“女人是虎”的这首歌。
陈前到上衣口袋掏烟的时候，留神望了望微子，胡乱想：
大概她也听到告状的事儿了吧，要不她怎会……
陈前把视线移到高总编脸上，他想求助高总编来解围，这多少也牵扯到你高总编吧。
可高总编与平时一样，仍然在那儿坐着，专心专意地看稿子。不管内心怎样，反正表面很平静。
大开着门，冷风飕飕地往里吹。但办公室的人，像谁使了定身法似的，个个都哑口无言地在那儿呆坐着。
唯有冬花坐在那儿狞笑着……
微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冬花摇晃了一下，反瞪了微子一眼。微子不示弱，把目光再次刺向她。
贼人底虚，冬花怏怏地把头低下了。
短兵相接。
事情发展的如此迅猛，迅猛得连微子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投入到关系网秘密的战斗中。
赤膊上阵，连钥匙也不要了，干脆把锁直接砸烂得了。
微子感到全身像吹进气一样，完全膨胀起来。她什么也顾不了了，只想换个环境，或许头脑会冷静一些。
她快速地从写字台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又摸了摸放在小提包里那个录音机，走到高总编面前：
“高总编，给我们安排车吧！”
“司机小齐在外边等着你们哩。”高总编把这些看在眼里，绷紧了的神经，稍稍有点儿放松。虽然他痛恨那个告状者，但凭他多年的老经验，只要微子能挺得住。打击造谣者的最好办法，就是不理睬！
冬花烦躁地来回摆弄那几张旧报纸。
她神经高度紧张地揣测着微子、陈前与高总编之间的各种神态，可看不出有任何默契的配合，有的只是心理上的提防。从今上午的气氛中，她感觉，报社里的人，大概都已经知道是她把微子告到县纪检委的吧。尤其是微子那双愤怒的眼睛，似乎要穿透她的心。
她狠狠地扫描了一圈儿，在心里暗暗诅咒：
“走着瞧吧，我就不信斗不过你微子。你有什么后台？平庸的一个老公，不愿支持你的陈前，即将卸任的高总编。还有什么……”
她突然冒汗了。
报社里的张副总编和全报社的同志们都支持她啊！
人性的忌妒，愤恨，凶神恶煞般地，在冬花丑恶的灵魂里像生了个恶性肿瘤一样，蔓延到她全身。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
“高总编，我有点事儿想出去一下。”
“去吧。”
“噼”地一声，冬花出去后，把门子重重地摔了一下。原来开着的门子，关上了。
没等冬花走几步，除了张副总编外，其余的人们都“呼啦”一下，聚拢在高总编的身边。
几乎是不约而同：“高总编，听说冬花……”
“都不要随便乱讲，赶快办正事去吧。”高总编嘴上说得轻巧，可心里针扎般地难受。
他知道，这就是他没有答应组织部副部长——肖冬花的老公，让他推荐冬花当副总编的后果啊。
四十
微子与陈前先后走出编辑部没多远，刚才会聚在绿化带里那伙人，像搜寻到猎物一样，目光“唰”地一下，全射向微子与陈前。
如果你要畏惧的话，他们会更加倍地污蔑你。
不管陈前怎样，微子下定决心，要固执地赌上一把。
那血液涌流的心脏，不规则地乱跳，那意识里的某个角落，不停地呼唤自己：
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不幸，不是真正的不幸。只有在现实、丑恶的泥淖中滚打，冲撞……哪怕令人唾骂、诅咒、讥讽，我也要用我的不幸，或是悲哀，为唤起那些——认不清自己是什么人的女人，去挣扎，去实践，去总结……
就在陈前还落下她几步，没跟上她时，她原地站定，挺了挺胸，仰起了头，目光毒辣辣地刺向他们。
瞬间工夫，她看见有一个人低下头。
希望在她心中萌发了。
她计划直接冲向他们，冲向他们那些说闲言碎语的人。尽管他们不是肇事者，但她要让他们瞧瞧，我微子不是一个懦弱的女人。
陈前就像没睡醒的样子，眯瞪着望了微子一眼。微子回了个白眼，朝绿化带里的小径走去。
犹如扔了一颗手榴弹，人们“轰”地一下走开了。
微子愤怒，稍稍往上撅起的樱桃小嘴，开启了一条缝。
陈前看见那一哄而散的人们，一切都明白了：
我他妈的是男人，微子都不嫌羞，我怕个球！况且我老婆已经知道是冬花在诬陷……
“微子，不要生气了，咱们快去采访吧，司机还等着咱们哩。”陈前把“咱们”二字，说得叮当响。
微子听到这句话时，动眼神经像麻痹了似的，眼睑顺势垂了下来。上下牙槽也像凑哄儿，使牙神经元悄悄传到牙龈间，一阵儿一阵儿地隐隐作痛。
这是怎么了？怒气伤肝，有邪火了。
她斜瞄了一眼绿化带。绿化带里沁出一股潮湿的土腥味儿。
她咂巴了下嘴，吞咽了一下那潮湿的土腥味儿，又用舌尖儿来回在嘴里顶着牙龈，转了几个圈儿。然后，慢慢地从绿化带里走出来，机械地跟着陈前往前移。
唉，不是绝对的。有的时候，哪怕能依靠一霎那，就会有点喘息的机会，再往前奔。
陈前今天上午就起到了这个作用。
司机小齐看到微子与陈前走过来，忙打招呼说：
“看今天这个样儿，没准不是什么好天气，下河沟的路又不好跑，喏，”
小齐晃了晃手里拿的防滑链儿，“带上这个呗，安全点儿。”
“还有我哩。”陈前调侃着说。
“得了吧，你那臭水平，我坐着也不放心。”说毕，微子就往简易的灰黑色的桑塔纳后排坐。
“哎，微子，你好晕车，还是坐前面吧。”陈前发自内心地说。
“我……”微子有点不好意思。
“真是的，和陈前出去采访，哪次不是你在前面坐着？”
微子的脸红了一下，从后排出来，坐在了前面。
车跑出去不一会儿，小车前面那块玻璃就模糊一片。
微子从小提包里取出一张餐巾纸，去擦玻璃时，被小齐止住了：
“甭擦，里面热，外面冷，稍露出一点玻璃缝儿透透气，马上就消失了。”
是啊，就像人一样，心里热，外表冷，只要稍给点温暖，就会自然了吧。
夫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微子一边按自动按钮，一边想：
从昨晚到今天的情况看，夫与陈前肯定在隐瞒着什么。会是什么呢？
难道有人告状了吗？
微子惊了一下，扭回头看陈前。
陈前极度疲乏的眼睑下，有一圈儿轻微的灰黑色。这几天，陈前就像一个失眠症患者一样，总是低头耷脑地提不起精神。
不能这样，陈前的极度疲惫，提醒微子绝对不能这样。
这不正是冬花最最需要的吗？
小车里寂静得让人难受。
微子没话找话地说：“你俩咋了，以往又说又笑的，今天咋都封住嘴了。”
“小心开车呗，没看什么鬼天气？”
没下音。
陈前累了，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原想只要哄住微子，一切都万事大吉了。没想，半路上杀出个肖冬花，而且是关系非常硬的肖冬花。
我能竞争过人家吗？即使微子放弃不争，恐怕也轮不到我陈前吧！
陈前沮丧地掏出一支烟，点上，给小齐。自己也抽出一支，点上，闷闷地抽着想：
看肖冬花现在多么嚣张，竟然公开署名把告状信送到县纪检委……
陈前觉得自己的前途漆黑一团。
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闭住嘴，从鼻孔里呼出来，像要把怨气全呼出来一样，看了看微子的后脑勺。
袅袅的白烟味儿，呛得微子的喉咙痒痒的，两手捂住了嘴，干咳了几声。
小齐没抽，左手握住方向盘，右手把汽车前面放烟的地方“吱”地一声拉开，在里面摁了一下，把烟夹在耳朵上面。
陈前垂头丧气地又抽了一口，呼出来，狠狠地把烟在汽车边的硬壳上一摁，拿在手中来回搓。
陈前这些烦躁的动作，更助长了微子心中对关系网秘密的猜测与分析。
就像攀登一座心山，她听见她的五脏六腑，所有筋骨，都在咯吱吱地作响着……
“看路。”陈前对小齐大大地喊叫了一声。
微子猛然往前一望，通往下河沟去的一条狭窄的小路，显现在他们眼前。
好险。酷像微子的心路，血液似乎在她某个狭窄的小经络里停顿了一下。
小齐不得不刹住闸，停下来。
还好，没有下雪。
微风中，小岭上那些丛生杂树灰黑一片的区域里，突兀出县里每年组织人们栽种的那些常青松柏树。虽然个头不高，却随风摇曳着泛出灿烂的绿光，这多少缓解了一下微子的憋闷感。
陈前和小齐也多少排除了一些紧张感。
这时，小齐俯视了下面一条不太长的山路，似乎装在脑袋里，留下印记上车了。
微子与陈前也上了车。
像是有什么信息传递三个人的心，此时只有一个愿望，安全到达目的地。其余的，像被恐惧吓跑了似的，空白一片。谁都有过的盲区一片。
但只一霎那，陈前长长地哀叹了一声……
微子的盲区，驱散了。
她甚至觉得，陈前在后面筛糠似的两条腿，微微地颤抖着，颤抖着……
她极力想排除这种感觉，但陈前这种习惯了的动作不仅没消除，反而浸透了她的全身，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并且，她现在滑稽地认为，陈前这些动作，是他心理上一种脆弱的表现。
现在肖冬花的关系网秘密，触角伸展得如此周密，你陈前揭露过吗？
反抗过吗？与别人沟通过吗？
凭我的感觉，没有，没有，没有！
即使不能成功，也应该去奋力地争取吧！
那长长的叹声，代表着你陈前内心极度的空虚！
尤其你是个堂堂的大记者，就更应该对现实提出质疑，提出抗议，敢于捅现实的马蜂窝吧！
可你，陈前，从这几天的实际情况看，你完全是一个……
好一个精神支柱啊！
微子自问自地不断地胡乱给陈前下着结论。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她会这样……
她的心，血水淋漓般地疼痛起来……
四十一
微子与陈前、小齐到了采访对象边小花的家里时，微子感觉好像一下子到了另一个世界。
简陋的两间前面是砖，后面是土的破房子，用青石块砌成的高低不平的潮湿地面，窗户下，有一横一竖用砖砌成的大小炕台，薄薄的褥子铺在炕上。
大炕上，被子薄的像条毛巾被。被子前，坐着一位身着破旧蓝色中山装的青年男子。微子、陈前与小齐进去后，连个招呼也没打，照样还坐着。
小炕上，躺着一位老女人，只是艰难地把双腿往后挪了挪，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们笑了笑。
边小花指着与门子对正的、一张破桌子跟前的一条长板凳，示意他们坐下。她紧挨着板凳站着对他们说：
“村长今个儿对我说，你们要来采访，其实也没甚采访的。”
“哎呀，小花同志，我真不敢相信，你会住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里，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可说的，不就是伺候着两位病人吗？”
“什么？”他们都是病人，陈前诧异地问。
小齐望了望炕台上那俩病人，向微子与陈前招了招手，从耳朵上取下那支烟，点着，回到小车里。
录音机空转了几秒钟，不知一股什么味儿，传入微子的鼻腔。她捏了一下鼻头，感觉像是小时候父亲喂猪时的那种猪食味儿。
“小花，你在喂猪吗？”
“是呀，不喂猪，咋养活这俩病人和一个正在上学的孩子哩。”
微子觉得，小花在说话时，没有任何抱怨的情绪，有的只是一种满足的微笑。
是呀，生命的激情，有时能使人超越平时的自己。
相比之下，微子觉得自己苍白无力。
大概陈前对此也有所触动吧！微子斜眺了陈前一眼说：
“那么，就请你谈谈具体的情况吧。”微子看见陈前好像往口袋里去取笔记本。
“唉……”小花还是由衷地叹了一口气说，“说起来话长，在这个村上，我爱人志立勤劳好学是出了名的。可老天不长眼，我与我爱人结婚不到一年，孩子还未满月，我爱人正积极筹备着要办养猪场时，突然一场眼疾，我爱人他就……”小花噙着泪水，朝大炕上的男人望了一眼。
“噢，原来是这样子啊。”微子与陈前不约而同地说。
“那大妈她……”陈前又追问了一句。
微子走了神儿。
只到现在，她才感到高总编让她来采访这篇稿子的良苦用心，而且，为什么要让她与陈前来。
如果苦难落在一个生性懦弱人的头上，逃不过这劫数，肯定会趴下的，但要落到一个有坚强意志的人的头上，他会迎难而上，就像小花一样，拼搏出一个鲜活的生命呀。
微子感觉，这个狭小破旧的房子仿佛变宽大似的，舒展地吸了一口气。
这时，从正门斜射过来的一束光线，金光灿烂，祥气缭绕。
“真是祸不单行呀。为了给我爱人治眼病，我把新修的三间房子卖掉，把孩子留给婆婆看护，到省城给我爱人看眼病。结果呢？眼睛没看好，我婆婆又得了一个半身不遂……”
说毕，小花从破桌子上拿起一个玻璃喝水杯，在暖壶里倒了半杯水，又从桌子上一个小玻璃瓶子里，取出两片药，递到婆婆面前……
“又伺候病人，又照顾孩子上学，哪还有时间喂猪呀？”陈前有些激动地问。
“这你就想错了，我是按我爱人研究出来的科学养猪方法喂养的呀。
有时，我扶着他，或我孩子扶着他，也能帮点什么……”小花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微笑着说。
此情此景，微子再没心思问下去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真实，更透彻，更有意义的生命啊！
“生命如何承受”的标题，在微子的心中油然升起。
陈前把笔记本合上，久久地平静不下来。
这不是平常那种一触即发的感觉，而是那种埋在心底深处的呐喊声。
每一秒钟，都会向他大喊大叫，使他根本就回不到正常的心跳与呼吸声。
一阵儿一阵儿地撞击他的心。
陈前在装笔记本的时候，望了望微子，微子把录音机放在小提包里，已经走到那位双目失明的青年男子炕前。陈前一边看那位老大妈，一边也走到大炕前。
志立凭感觉知道有人来到他的身边，便往炕前挪了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