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超也郑重其事地说:“张乡长,群众的呼声你听到了。我们本来要去上访,但你要我们回去,我们就只能听你的。如果支村委干部和多数村民支持广雄,也请你主持公道,支持大多数。百姓信任你,你肯定不会辜负老百姓。”
“你想逼我?”张乡长似笑非笑。
“我哪敢呢!你是父母官,代表群众利益。算咱们的君子协定,行不行?”
(九十六)
“跟上给你配合工作,咱丢多大的人!咱是祖祖辈辈的贫农,地地道道的良民,喝不得你两盅子猫尿,就成了‘叛徒’。我冤不冤?”坐在煤矿办公室,程广进满腹牢骚。
张再亮笑道:“你就是不喝酒,他说你是‘叛徒’,你也没法。当‘叛徒’还非喝酒不行?吃亏是福。没事,你受的委屈我知道,以后会补偿你。你说咱的事,该怎么办?”
“没办法。”程广进摇摇头,“刘超去乡政府夸了海口,我给你堵不上嘴。支村委那儿,我能做工作;可村民呢,我到哪儿去给你弄个‘大多数’?咱的村情,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再亮望着甄广雄,抱怨道:“你呀,怎么弄了这么一下子!这2700多口子人的大村,人人都想当股东,咱去哪儿弄个‘大多数’?”
甄广雄委屈地说:“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一肚子诡计,顺嘴就出来了,我能堵得住?你相信他,让他去哩,我有甚办法!”
“又是我不好了。”张再亮转向郎占山。“你去把刘超叫来,看他编上笼儿让谁钻哩。”
郎占山也嘟哝道:“他是个没把儿流星,靠得住?听上他,明儿就过年哩!”
说着去了。
不一会儿,刘超来了。张再亮问:“你跟乡长答应的大多数村民支持,咱怎么才能让人家相信?”
刘超笑道:“一屋子支书、老板,连这么个主意都没有?”
张再亮道:“你说说看。”
刘超又笑道:“我又不是老板,轮得着我?我请一天假:有个朋友答应给我报销汽油费1000块,我去跑一趟。明儿不误上班。”说完便往外走。
张再亮急忙叫道:“哎哎,你把话说完呀!”
刘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道:“去迟了怕寻不着人,我跟人家约好了。——这么简单的事,用得着我想办法?”
“你等等!”张再亮急得站起来,恨不得扑上去揪住他。“你要有办法处理这个事,我给你1000块。”
郎占山讥笑道:“你是塌了圪拉,要跑哩吧。”
刘超返身问:“我要是能办成,老张的话算不算数?”
张再亮说:“算。我多会儿说话不算数?”
刘超便退回来,从兜里掏出一支购买汽油的发票,递给张再亮:“签上‘准支’,我跟你说。”
张再亮笑道:“一个字没吐,我凭甚给你签哩?”
程广进也道:“这么大个煤矿,能欠了你的账?”
刘超便说:“行,咱就先出主意后提成。——你去写份材料,内容是支村委干部和村民积极支持甄广雄继续承包煤矿,完善合同。把它打印出来,让村干部和村民们签上字,交给张乡长。”
“说的容易!”甄广雄绷着脸,“你说的是‘大多数’,起码得签1400个名字。
这么多名字,你能签出来?”
刘超笑道:“你真要让尿憋死了哩。对劲的人,你总能签出来吧?你只要在村上造点影响,把消息传到乡里,然后把‘东岭煤矿’发钱的村民签名复印到后面,不就行了?”
“那是复印件。”甄广雄道。
刘超道:“你把文字材料也弄成复印件,他能看出来?扳倒树捉老鸹,非给张乡长原件不行?”
“可那是假的。”郎占山蹙起眉尖。
刘超说:“现在什么时代?除了妈是真的,哪有真东西!”
张再亮和程广进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程广进道:“兴许,这还是个办法。”
张再亮问:“下一步呢?”
刘超指着张再亮手下压着的发票,答:“该签字了。”
张再亮说:“你把下一步说完我再签。”
刘超显得很不耐烦,道:“你还给我吧。那厢等着,不要误了我的事。”
张再亮便在发票上签了“准支”,塞进抽屉,道:“你该放心了吧?接着说。”
刘超笑笑,伸出两根指头:“给支烟抽吧。”
张再亮把身边的烟盒扔给了他。他抽出一支烟来,点上,又道:“再给一口水。”
甄广雄提起暖瓶,边倒水,边骂:“狗日的,听你一句话,真要急死人哩。”
刘超呷了一口水,也骂道:“你急屌哩!早急来,孙子都有了。——现在村委的公章在乡政府,咱立上一份协议,盖上村委的公章,送到省高院,就说咱调解了。”
张再亮顿时睁圆了双眼,道:“是个好办法,是个好办法。”
程广进乜斜着眼道:“是个球!没有杨明签字,省高院认你哩?”
甄广雄也翘起嘴:“异想天开!乡政府能随便盖章?”
郎占山摇着头,喃喃地说:“不好弄,不好弄。人家都听咱哩?”
刘超笑一笑,皱皱蒜头鼻子,吊起长眼睛:“你们的圪脑里头,圪塞的是套子吧?”
(九十七)
张再亮把刘超的谋略变成自己的,请许智崇帮助策划,又征询了省城律师的意见,才让甄广雄汇入村委账户200万元。
许智崇给焦书记打了个电话,焦书记便令农经站给程广进、阮顺昌、关长柱、成宝刚、韦小秋出具职务证明,用王庄村委的新印鉴给程广进、成宝刚、韦小秋办理委托书。
备足手续,甄广雄和郎占山请五位支村委干部和路天宝、刘超一起去省法院。
成宝刚虽然同意甄广雄继续承包,但不肯背着杨明做事。韦小秋说家里有事,走不开。甄、郎二人只得带着其他人上路。
省院接待室,一张写字台,数排长椅。面对法官,程广进道:“王庄村是全体村民的王庄村,不是他杨明一个人的。杨明是主任,也不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
村委的决策应当是透明的、民主的。他与支村两委多数人意见不一,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应当服从多数人。”
关长柱道:“他这么一意孤行,不但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村委,害了全体村民。
他挑动诉讼以来,煤矿不能正常生产,村委和老百姓应该得到的利益,都落了空。”
程广进接着说:“省高院是一个高级的说理的地方。我们来找你,就是让你给我们评评理:一方出钱,一方得钱,都同意400万,能和谐处理,还打什么官司!
要是我说的不对,你照嘴巴扇我。”
法官是位非常和善的中年人,他笑一笑,说:“扇你嘴巴,我可没那权力!——坐,大家找个地方坐下。你们说得有理,但村委主任是法人代表,调解协议应当由主任签字。”
刘超挤过来道:“既是法人代表,就应该代表大多数,不能只代表个人和他的小集团。王庄村的决策,应该由支村两委会和村民代表会议共同决定。”
路天宝也道:“农村实行村民自治,不等于村长自治。我们村现在是封建王国,独裁统治,主任一个人说了算。其他支村委干部,谁的话都是白说。”
甄广雄聘请的律师从包里抽出协议和委托书,递给法官,道:“他们已经签好协议,并且加盖了村委印鉴。这是村委的授权委托书。手续是齐全的,程序也合法。”
法官看了,皱皱眉头:“这当然好。但协议上的用语是站在你们双方的角度表述的,不符合调解书的要求。”
律师笑笑,说:“这是他们写好带来的。我重新起草一份,你审核后让他们签字,行吗?”
法官道:“可以。但是,没有被诉人印鉴。”
甄广雄凑过来说:“我带回去,盖章后再送回来。”
法官笑道:“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律师参照原协议的意思,另写了一份协议。法官审核后,将协议进行打印,然后由双方当事人签上了名字。村委一方由程广进、关长柱、阮顺昌代签。
法官把签好的协议交给甄广雄,道:“村委印鉴盖在被诉人位置。盖好尽快送来。”
甄广雄收了协议,握着法官的手,道:“谢谢,谢谢!咱一块去吃点饭?”
律师笑道:“你就别管了。抓紧时间,早去早回。”
法官也笑着说:“不客气。你还要赶路,办事要紧。”
出了高院,甄广雄让郎占山带着路天宝、程广进等人住宾馆,自己打的去车站,独自回返。
甄广雄返回王庄煤矿,张再亮等一干人早在那里等着。张再亮让保镖们把院里的闲杂人员赶走,守住大门,连夜开会。
“咱把路子已经走顺了,但省高院的手续没下来,咱还得小心。”张再亮说,“我的意见,咱们分成三个组:一组是甄广雄和郎占山,完成诉讼收尾工作;二组是‘老黑’和董春,负责监视窦贤和杨明的行踪,在省高院下达手续之前,阻止他们去省城;三组由我负责,继续组织生产。大家有没有意见?”
甄广雄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十点半。他敛着双眉道:“最好是今晚就把村委的公章盖了,我担心夜长梦多。你让许书记给焦书记打个电话,通知乡农经站连夜办。明儿一早,我和占山就去高院。”
张再亮点点头,把目光转向“黑熊”:“你呢,有问题没有?”
“黑熊”噙着雪茄,圆滑的头顶反射出黯淡的光,道:“我马上布控,我驻煤矿,董春驻县城,一旦有事,互相接应。必要的时候……”他把空掌向下一剁,咬了咬牙关,腮帮上鼓起几道肉棱。
张再亮急忙瞪起眼:“咱可说好,怎么处理,是你俩的事,我可没让你们蛮干!
我希望你们多动脑筋,多用技巧。出了问题,你们自己负责。”
小平头董春哂笑道:“老滑头!想吃肉还不想沾腥。你放心,出了事不会兜出你来!”
(九十八)
马谷羊家,明亮华丽的顶灯托在云中,茶几上的烟缸已盛满烟蒂。沙发里,除窦贤以外,马谷羊、杨明、高嘉、吴仁和常随风都在吞吐云雾。
冯雪花给他们续了茶,说:“就问程广进,能怎的?他敢不说?”
马谷羊弹了弹烟灰,道:“带支村委去省城,肯定有大事。问广进,他不一定说实话。”
窦贤咬着牙说:“他干不出什么好事来!一副小人得志的做派!”
高嘉夹着香烟,滚动着他那深潭里的双眼,问常随风:“这个你闺女,是怎么知道的?”
常随风把吸剩的半支烟掐掉烟嘴,从茶几上的烟盒里又抽出一支,捻掉尾部烟丝,再把那半支烟套进去加长,狠狠地吸了一口,说:“女婿说岭上的麦子来得快,让我闺女去看黄了没有。闺女不想去,说:‘让你爸去吧。’女婿就说:‘爸打早走了,还没回来。’闺女问他:‘去哪儿了?’女婿说:‘省城。’闺女问他:‘这会儿好好的,去省城干甚哩?’女婿说:‘谁知道。支村委都去了。’闺女知道,因为煤矿,我跟老亲家吃了劲,也不敢早跟我说,到了傍黑才悄悄地过去跟我透了个信儿。我来这儿的时候,路过闺女大门口,往里扫了一眼,看见长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