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3年9月5日,云一样的安徒生又飘向意大利。9月5日是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十四年前的这一天,来自欧登塞的他第一次踏上哥本哈根的土地,除了绚丽的梦想一无所有。而在十四年后的这一天,他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云游四方,即将踏上向往已久的蓝色理想国度。
不知不觉的,远处深蓝色和群山之间,一个个美丽的小岛有如花束般漂浮在水上。他已经投入意大利蓝天和绿水的怀抱了。美丽而浪漫的意大利,一步一胜景,让人留恋不去。
米兰,在热那亚,在佛罗伦萨,各个城市都以自己别具一格的美景深深地吸引着安徒生。
在米兰,宁静、安详的心曲在他胸中缭绕不绝。他爬上人工挖空的拱门,登上高耸入云的塔楼,观赏巨大的大理石雕像,眺望许多冰川相间的阿尔卑斯山,聆听米兰大教堂的优美乐曲。
在热那亚,激动的浪花让他心潮起伏不平。他眺望新奇而亲切的深蓝色大海,观赏沿街耸立的一个比一个宏伟的建筑物,雪白发亮的大理石神像,神像后面的宏伟剧院,欣赏市政厅墙上的古画。
在佛罗伦萨,厚重的历史感让他深深震撼了。他参观华丽的美术馆和带纪念像的富丽堂皇的教堂,欣赏“梅迪奇的维纳斯”雕像,画家米开朗琪罗棺材周围的雕刻与绘画作品,诗人但丁的石棺和雕像。
前所未见的景致,令人心旷神怡的体验。这些感觉太奇妙了。他还拜访了一些名人故旧,结识了新交,听到了种种传奇的故事。各种印象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不痛快的往事湮没在五彩缤纷的精彩世界里,被冲刷殆尽。
远方在召唤。1833年10月18日中午时分,安徒生又投身到罗马的怀抱。在罗马他觉得仿佛回到了家里,他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宾至如归的感觉。他的丹麦同胞——克里斯坦森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他们以前并不相识,但克里斯坦森读过安徒生的抒情诗,共同的语言,迅速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热心的克里斯坦森还带他去见艺术家伯特尔·多瓦尔生,这位侨居在此的著名雕刻家正忙着创作他的浅浮雕“拉斐尔像”。这位雕刻家还搜集了许多名家画像,准备在自己身后捐献给祖国丹麦。他们谈艺术、谈自己的生平,谈得十分投机。多瓦尔生小时候吃尽了苦头,尝尽了生活中的种种辛酸和苦辣,但他终于顽强地走出了自己的路,达到了目的。他为人直爽,待人真诚,所有这一切和安徒生非常相似,特别是他对祖国的一片赤诚之心,让安徒生感慨万千。多瓦尔生听说安徒生的作品在国内受到一些人的恶毒攻击,愤愤不平。他极力劝说安徒生尽管把这些当耳边风,勇敢地走自己的路。
安徒生很快和朋友们一道,把自己融入大自然,忘记了一切烦忧。罗马的气候,像丹麦国内最美的夏季一样怡人。安徒生和艺术界的几位朋友一起出去旅游。整整一个礼拜,他们都在乡间遨游。乡间闲适的日子,多么逍遥自在、无忧无虑。这是安徒生度过的最幸福、最愉快、最纯粹的时刻。他们穿过了意大利台伯河东南的大平原,向阿尔巴尼亚山区前行,所经之处,如诗如画的风景尽情展现在眼前。古代高大的陵墓,诗情画意的河渠,草原上悠闲放牧的牧童,远处波浪一般的群山,透明的雾气,—切都那么令人迷醉。
在乡间,只要有发现的眼睛,到处都蕴藏着无尽的宝藏。
他们尽享天籁。蒙特波齐奥有一口能发出回声的井,回声十分奇特、美妙,仿佛隐藏着音乐的源泉。据说作曲家罗西尼曾在这儿谱写了欢乐的凯旋曲,而作曲家利尼则从这儿挥泪向全世界奏出忧伤的曲调。在这里,安徒生任思绪飞扬,久久不愿回到现实。
奇异的乡间风习也让他们兴致盎然。瞧,过来了一列送葬队伍,儿童们拿着纸号跟着灵车跑着,搜集僧侣们的小蜡烛滴下的蜡油。教堂钟响后,男人们玩起意大利豁拳来,姑娘们在手鼓伴奏下跳起萨尔塔列洛舞来。安徒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欢乐、美丽的送葬场面。在这里,他感悟生命,感悟人生,感悟时间和消逝。
圣诞节到了,安徒生等四人返回罗马。他们约了些朋友一起在竞技场附近一家别墅花园的一间大屋子里过节。童心未泯的朋友们,只穿一件衬衫,在温暖的阳光下,扎一些花环和花冠,把一棵果实累累的大橘子树当作圣诞树,各自独出心裁地备了一份礼物,以奇特的方式赠送礼物,那场面充满诗情画意,尽兴极了。
对安徒生来说,没有哪个圣诞节像1833年圣诞节这样喜气洋洋,纯真明媚。郊外的别墅花园,以及那个新奇、快乐、热闹的圣诞之夜,长留在安徒生的脑海。
不久,科林先生写信来,告诉安徒生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安徒生的母亲玛丽亚刚刚去世了。安徒生的母亲是在一所贫民院里凄凉去世的,去世前身边只有一位陌生人陪伴,死后立即就被埋在贫民墓地里。安徒生看了信,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母亲,亲爱的母亲,你的一生多么不幸啊,穷了一辈子,我又不能消除你的穷困,而且不在你身边。”安徒生哭得那么伤心,泪如泉涌。他由母亲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他想到:他那么爱人们,谁给他说句公道话,他都要感激不尽。可是,人们为什么却不爱他呢?母亲是多么爱他的啊!“我未能使她晚年幸福而无忧无虑,她却相信我已经成功,她就是怀着美好的愿望离开的。多么伟大、无私的爱啊!”安徒生喃喃自语。他一想到可怜的母亲连一天幸福日子都没有尝过,就这么清冷地离开了人世,他的心就痛得厉害。
许多朋友纷纷来信劝慰安徒生,挚爱、诚恳的问候,温暖了安徒生。
生活总是新的,生活总给人全新的感悟。有一天,科林先生来信告诉安徒生,诗人赫兹也来到了罗马,希望他们能相见。安徒生在一家咖啡馆里与诗人赫兹相见了。赫兹是个热情开朗的人,过去猛烈抨击过安徒生,这次见到安徒生,非常亲热地和他握手和交谈。赫兹发现安徒生很忧伤,就极力安慰他。他请安徒生不要忽视严厉的批评,并且推心置腹地说:
“我喜欢你对大自然的描写,在这之中特别显露了你的幽默。至于其他的作品,我相信那一定是对你的一个安慰,那就是:几乎所有的真正的诗人都经历过和你同样的危机;在暂时的苦难之后,你会开始意识到什么是艺术领域的真理。”
这客观和直率的言语,表达出一种多么亲切的同胞情谊啊!通过这一段时间的交流,安徒生从赫兹身上学到很多东西,而赫兹对他的评价也比以前宽容了许多。过去他们是仇敌,现在成了亲密的朋友。
度过了热闹非凡的罗马狂欢节,安徒生继续前往那不勒斯,赫兹与他同行,一路春光无限,阳光明媚。他们翻越了阿尔巴尼亚山,穿过草地,来到达特拉契约。到达那不勒斯时正好碰上维苏威火山爆发。火红的熔岩从山顶喷涌而出,沿着黑色的山脊流泻下来,山的四周被浓浓的烟雾笼罩着。安徒生和赫兹,还有其他几个人,站在很近的地方观看了这壮观的景色。安徒生后来在自传中详细记述这次经历。
“熔岩像从一棵烟雾弥漫的松树中喷射出来的长长的火带,不断地向阴暗的山下倾泻。
“……有一条曲折的路穿过葡萄园,从一些幽静的建筑物旁边经过,草木很快变成了不屑一顾的东西。夜晚无限美丽。
“我们从修道院漫步上山,灰尘没脚。我的兴致极高,大声歌唱韦斯的一支曲调,首先到达山顶。月光直接照在喷火口上,从那儿升起一股漆黑的烟雾,无数火红的石头被抛向空中,又几乎是垂直地掉下来。山在我们的脚下震动着。每次喷火时,月亮都被烟雾遮住,因为那是一个黑夜,我们不得不停下来在大熔岩块旁边等一等。我们发觉山下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新的熔岩流从山上喷出流向大海。我们很想到那儿去看看,这就不得不越过新近凝固的熔岩流,它只有最上面一层在空气中变硬了,裂缝里都还跳跃着火舌。我们在向导带领下,在那隔着靴底还觉得热的熔岩流的表面上行走。要是那外皮突然裂开,我们准会落到火红的深渊中去。我们不声不响地前进,来到被抛落在一起的熔岩区,在那里和许多旅客不期而遇。我们从这里瞭望那正在喷出的滚滚向下的火流——某种燃烧着的粥一样的东西!硫磺气味很浓,我们几乎忍受不了脚下的高温,不能在那儿多站几分钟了。目睹的这一切给我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们环视四周的大海,从喷火口发出嘘嘘的声音,好像一大群鸟正在树林中起飞似的。
“因为灼热的石头像雨一样不断地降落,登不上真正的火口峰。我们艰难地、气喘吁吁地攀登上去找立足的地方,已用了大约一个钟头,下山却只消十分钟。我们飞快地下山,为了避免朝前跌倒,必须用脚后跟触地不断前冲,我们往往脸朝天摔倒在柔软的尘土里。在微风中下坡是愉快的。那天的天气迷人、平静,熔岩像巨大的星星般在黑土里闪光。月光照得大地比国内北方阴暗的秋天中午还明亮。”
此情此景,让他们深深震撼了。下山途中,他们忍不住一次次回头观望,几次停下来静静地欣赏。维苏威火山喷出了火柱,宛如蓝色的火焰似的,熔岩倒映在静静的大海中,像一根深红色的带子。
大自然,多么鬼斧神工!在伟大的大自然面前,一切都是那么渺小,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3月20日,他们又回到罗马。郊外的山顶白雪皑皑,圣洁超然。热闹的复活节来到了,安徒生和朋友们一道在这儿又度过了难忘的节日,之后他告别罗马,来到佛罗伦萨。
在那里他认识了16年前曾住在丹麦的德国女作家布伦夫人。她谈到爱伦士雷革和贝格生,谈到哥本哈根和那里的生活。熟悉的生活,唤起了安徒生温馨的记忆。
可是安徒生此时的心境仍然十分矛盾。在国外听到人谈起祖国时,倍感亲切和自豪;可是回国时间越近,安徒生就越感到焦虑不安,似乎就要从美梦中被唤醒,而再度回到沉闷的现实,回到苦恼、忍耐和折磨中去似的,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变得越来越消沉起来。中国古诗“近乡情更怯”大概是这种心理的真实写照吧。
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他写下了《再见,意大利》这篇文章:
在意大利,这里的土地和空气充满了天国的光彩,我看见美丽的孩子在石松下,山的胸膛喷出火焰,古老的城市重新复活。
在意大利,有穿着大理石长袍的高贵神灵,呼吸的每一丝空气里都弥漫着音乐和花香,蔚蓝的大海广袤无垠、山峦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光芒。
在意大利,到处都是如诗如画的景色,随处可见上帝爱心的创造。在农舍的周围,环绕着月桂树和饱满的仙人掌,丰收的葡萄压弯了支架。
在意大利,我的思想变得成熟,却还拥有一颗童心。我浸润在自然和艺术中。再见了,这五彩的土地。
——我美丽的梦结束了。
带着一丝怅然和伤感,安徒生离开了这个美丽的国度,他从心底里深深地向它告别:再见了,美丽的意大利!他越过阿尔卑斯山,穿过巴伐利亚高原,于5月底来到德国的慕尼黑。在慕尼黑逗留的日子,他结识了侨居德国的丹麦作家伯奇和他的大名鼎鼎的妻子——女作家兼演员法伊佛,认识了哲学家谢林。谢林很热情好客。安徒生的德语说得不好,夹杂着好多丹麦习语,但恰恰是丹麦习语使谢林大感兴趣。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十分坦诚融洽。
1834年8月,安徒生结束了一年零四个月的旅行,回到了哥本哈根,回到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