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靠在一座气势不凡的府院前。
那是一座巨大的古宅,迎面就看见铂金牌匾上三个苍劲的大字:丞相府。
门外接应的侍婢小厮一个不少,皆是衣着光洁,穿戴体面。只见四五个家丁动作熟练的牵走了这四匹骏马,接着便有婢女上前打了帘子,一左一右扶了这位白衣青年下轿,唯恐坏了规矩般,个个躬身屏气。
刚进了大院,便可见一处假山怪石,花坛盆景摆在过道两侧,整整齐齐。更有藤萝翠竹点缀其间,虽逢寒冬,并无几分鲜艳色彩,却也看得出是受人打理的茁壮健康。
这府中众人的架势看得无心也是大气也不敢出,却不禁在心里头赞叹这府里头的规矩做得当真是好。从外到里,竟丝毫不差。
顾氏一族本就是这京州城内出了名的簪缨世家。顾家的老祖宗是昔日暔国的开国功臣,常年征战沙场打下不少土地,因此备受历届暔国君王赏识。直到不久前又助当今圣上灭六国一统天下,顾氏一族才是真正的权力滔天,在百姓眼里也比那帝王差不了几分,甚至更尊贵。
唯一令人匪夷所思的便是顾家世世代代出的皆是武可定国的武将,唯一到了这位集族人宠爱于一身的嫡长子身上发生了变故。传闻他从小便不喜与兄弟姐妹一起习武,时常沉溺于诗书文学之中不理世事。也许是他自幼身子便不大好,不宜练武;又也许是他生性如此,不喜打打杀杀,具体原因亦不知何故。
不过就算如此,顾家也日益靠这个儿子步步升高,再加之家里出了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权势更是如火中天。这也大抵是适才为何那么多人听到他的名号就如见了神佛一般诚惶诚恐的纷纷下跪,为何他轻描淡写几个字便使得看热闹的人群如获大赦般齐齐散场的主要缘由罢。
庭院内植着一株参天的菩提树,无心忍不住站在树下仰头看了一会。直到脖子酸痛,才听他在一侧淡淡道:“你似乎很喜欢菩提。”
“菩提本就代表明辨善恶,觉悟真理之意,对此我只是十分欣赏罢了。”无心站在树底下,蓦地笑起:“这棵树有灵性,能与天上的神仙说话。”
白衣青年抄手倚在门边,极耐心得道:“你又怎么知道它有灵性,还能与神仙说话?”
无心更是含笑:“你不信便罢了。”
男子弯唇一笑,却是不可置否。引她入了厢庑落座,屋内檀香淡淡,令人嗅着十分舒坦。
他为她斟着一盏温茶,眸光浅浅:“该怎么称呼。”
无心斟酌着道:“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欢颜。”
忽然,“啪嗒”一声,白玉制成的茶壶被他重重搁下,桌上茶盏器具微微颤抖。
见他神色阴沉,无心害怕地结巴道:“我我我知道我名字取得好听,你也不至于反反反应这么激烈吧……我最怕别人突然翻翻翻脸……我给你道歉还不行么?”
白衣青年沉默一会,抬手缓缓摘下了面具。再抬眼,眸底已是平淡如初:“欢颜,……初次见面,我是顾容。”
无心没有料想到他这一步。可眼前的男子一副眉目出落的极美,很容易让人想到名画中以水墨泼出的谪仙。只是眼角眉梢微微含了几分艳色,让人觉得有些阴柔,而美则美矣,却又不至于太过于女气。
顾容看了眼两眼发空的无心,眸底划过一道仓促的笑意。低了低眼,密长的睫毛在光影下扫出一片暗影,挑了眉心道:“好看么?”
无心便痴痴的回道:“好看。比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好看。”
直到他无言以对长身立起,到一边兀自往茶壶里添了茶末。云心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怎么能将男子和女子相比呢!便悄悄挪到在他身边,一边偷偷瞟着那张如花侧颜,一边压低了声道:“刚才忘记说了。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他点了点头,目不斜视,只专心致志地用勺子舀着茶末:“嗯。”
……这是什么反应?
无心怯怯的看他一眼,“可那玉佩……可能实在找不回来了,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来赔。若非得报恩,不如,”
他已经端起茶盏优雅的喝着,静静等待下文。一双眼眸漆黑如玉,实在勾人的紧。
望着眼前的天香国色,无心竟将酝酿许久的台词全忘了个干净。紧盯着那双眸眼,脱口而出:“不如……以身相许吧!”
话音刚落,只见美人一口茶水喷了出来,面色一冷,继而又是一白。
无心赶紧掏出卷帕来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又胡乱的在他脸上抹着,柔声宽慰道:“显然,这是一句陈述句,而不是一句疑问句。大人就算高兴,反应也不至于这么激烈吧?莫要坏了形象。”
“姑娘与我不过是萍水相逢,何来娶嫁一说,倒真是吓到在下了。”他不动声色的挥开无心粗鲁的举动,唤了婢女来收拾残局,才淡淡出声:“不过你说的不错,我也是不是平白无故才救你的。以你的所作所为,的确该就地正法。”
她扬眉道:“‘我看这丫头相貌极是端正,又是个伶牙俐齿的。先留着,说不定日后会有大用场’。是不是?”
顾容失笑道:“你都听见了?”
“我这个人什么都不好,就是耳朵特别灵。”
那头沉默一会,缓缓开口:“实不相瞒……”
话还没说完,却见一位小厮挑了帘子进来,禀道:“主子,萧王殿下已在门外候着了。”
顾容道:“快请他进来。”
无心立刻觉乖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还想着和亲姐团聚呢!
“想得美,这事还没了结呢。”他淡淡望了眼前目光狡黠的白衣少女一眼,眼底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说道:“你先去屋外避一下吧。”
无心即刻便应了是,后脚还没迈出那门槛儿,那个被尊称为萧王的人就施施然来了。穿着不凡,一看便是有身份的人,却形貌平平,委实算不上出众。他正除下沾满雪花的大髦递给随从,口中还在抱怨着什么。
见无心一袭白衣自他身边款款走过,眼中当即划过一道惊艳之色,恍然失笑:“怎的这几年丞相府中的婢女是一个比一个貌美,却也不见他有过娶妻纳妾之意?”
小厮接了大髦,扶着萧王进去:“其实丞相本该随一部分族人去益州定居,可他却忽然选择留在了京州,还声称要顺道寻个人。依我看一定是个绝代佳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人没找到,他自然是放不了心。”
萧王哈哈笑道:“你这一说我倒记起来了。”唏嘘一番,“啧啧,这小子看起来一副无欲无求的寡淡样,却是个长情的。”
主仆便说笑着一前一后进了正屋。
这位萧王公子青乃是当今圣上同父同母的弟弟,因此待遇比起其他亲王更为好一些。这京州便是其封邑之地。当朝王爷与当朝丞相在政治上有所来往也是理所应当,只是若真如那小厮所说,顾容要寻的人又是谁?
无心思忖了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屋外大雪纷飞,庭院之中腊梅怒放,香铺十里,这副赏心悦目的景致使她顾不上心思,竟站在那一株菩提树下出神许久。
记忆中似乎也有那么一个人,整日于菩提树下烹茶对弈,一袭紫衫清冷华贵,总以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敲着雪白色的棋子。唇边漾开一丝笑意,仿佛天地也为之骤然失色。
温润清俊,君子无双;倾国倾城,亦当复如是;
想来无心也并不是一开始便喜欢菩提,而是与之相处久了,不知何时,那个人喜欢的东西也便成了自己所喜欢的东西。整日烹茶、对弈、抚琴、泼墨,与君无差。
只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怎么能忘记呢?
怎么能呢……
无心沉浸在一段莫名其妙而涌上的伤痛之中,靠在菩提树下险些睡过去。这时从屋中走出一位婢女,捧着一件斗篷递到她面前:“这是二小姐的衣服。大人怕姑娘在屋外着凉,特地吩咐奴婢拿给你。”
无心疑道:“二小姐?”
婢女笑道:“是家中的庶妹,近日随老爷去五台山游玩了。不过她脾气大的很,若是她在,怕是不愿借给姑娘呢。”
她一边系着斗篷,一边应着客套笑道:“换我的话……也是不肯的。”
婢女抿唇一笑,正要躬身退下。刚侧身,却见顾容迎面走来,说道:“你在雪中站了一下午,也不觉得冷?”
无心却没什么心思和他打趣,只一门心思的问道:“大人之前是不是有一句话还没说完?”
他微微垂眸:“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改日再说吧。”抬了眼,静静望着她,眸色漆黑:“你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她一愣,在心里打起了算盘:“如今正是二月……初二,是花朝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