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平原与大巴山区之间,有一大片丘陵地带。蜀国的郪县就坐落在这片起伏不平的浅丘之中。邦县是蜀国重要的产盐区,周围盐井遍布,盛产井盐,获利甚多,以补国用。郪县西距京师成都约二百来里,东距巴东重镇江州约五百来里,西行可去成都,东行可人巴东,是巴蜀之间的交通要道。所以,姜维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把蜀国的这四万精锐兵马暂时退至邦县,以待后图。
由于姜维率军撤离剑门关前,在大剑山上巧妙地布置下了疑兵,迷惑住了山下的钟会,为大军的撤退争取到了一夜半天的宝贵时间,摆脱了魏军的纠缠,率领全军顺利地撤出了剑门关,安全地来到了郪县。
在从剑门关退往郪县之时,姜维又在沿途布下了多名暗探,监视钟会之军的动向,以防不测。大军抵达郪县之后,姜维一面派人去成都打探那里的情况,以便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一面遣人前往江州,为将来退保巴东作准备。
一切部署停当以后,姜维又传令全军:抓紧时间歇息,尽快恢复体力,随时准备拔营起寨,离开郪县。
蜀军将士经过了连续四天的长途跋涉,均已十分疲乏,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歇息的机会,岂能错过?郪县城在一片鼾声之中度过了一个平静的夜晚。
这一夜,姜维为了消除几天所积攒下的困倦,以便能有充沛的精力去应付不可预料的突发事件,也曾强迫自己躺在卧榻之上,打算好好地睡上一觉。然而,事与愿违,他越是想快些入睡,但却越是无法入睡,杂乱的思绪纷至沓来,钻进他的脑海,搅得他辗转反侧,难以安卧。直到三更多天,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可是,还不到五更天,他又从噩梦中惊醒。梦中的情景,他已完全记不得了,只有那一身冷汗,还可以表明那场噩梦的厉害程度!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揩去满头满脸的冷汗,翻身下榻,来到了院内,在熹微的曙光中舞起了宝剑,借以排遣纷乱的思绪。那把寒光闪闪的宝剑,时而轻柔舒缓,仿佛悠悠浮动的云丝;时而上下翻飞,犹如急窜狂奔的银蛇;时而节奏分明,好似波光粼粼的流水;时而呼呼生风,像是波涛汹涌的海潮……
借助舞剑来消愁解闷,是姜维常用的老办法。过去,每逢遇到烦恼的事,他便舞上一通剑,出上一身汗,心中的烦恼就会随着热汗排出体外,身上顿觉轻松。可是,今天却大为不同,不知是他内心的忧虑过于沉重,还是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不祥之兆,他接连舞了好几套剑路,身上也已经是大汗淋淋,但他心中仍感到憋得很,闷得慌,好像瓘积着许多大石块,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姜维无奈地收住宝剑,归于鞘内,步履沉重地来到县衙的大堂之上,一边等候着来自各方面的消息,一边思考着全军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张翼、廖化、董厥和来忠、向充,相继走进大堂,前来听候姜维的调遣。
姜维默默地把他们打量了一番,低沉地问:“伯恭兄,我军将士状况如何?”
张翼严肃地回答:“我军将士自撤离剑门关后,一路顺利,未遇到任何阻碍,因而军心稳定。将士经过长途跋涉,虽有些疲劳,但经此一宿歇息。体力已有所恢复,现正整装待发,恭候大将军之令。”
姜维微微颔首,转而问廖化:“元俭兄,我军粮草辎重有无损失?”
廖化应声答道:“我军粮草辎重无任何损失,现仍全部装在‘木牛流马’之上,并未卸下,只要大将军一声令下,立即就可随大军出发。”
“大将军不必忧虑。”董厥接着廖化的话茬说,“我军如今粮草充足,可供全军兵马食用四五个月,今冬明春我军并无断粮断草之危。”
姜维点点头,又把目光移向来忠和向充,略微提高了声调说:“来参军,向尚书,汝等率领一万兵马出城,在郪水南岸布阵,以防魏军尾随而来,抢渡郪水,围困县城……”
姜维正说着,姜复汉带着事先布置在梓潼的暗探走进大堂,向姜维禀报:钟会大军已于昨日分三批先后抵达梓潼,然后穿城而过,沿大道向涪城开去。
暗探的报告解除了姜维的后顾之忧,使他沉甸甸的心情有所好转,语气略为缓和地说:“既然如此,来参军和向尚书就不必领兵出城矣。”
张翼问道:“各部兵马已整顿完毕,正在城中待命。请问大将军,兵马该如何是好?”
姜维沉默了一会儿,当机立断地说:“传令全军,偃旗息鼓,继续在城中歇息,能睡者再去睡,不能睡者也不要四处走动,空耗体力。诸位昨晚大概也都没有睡安稳,亦请各回本部去好好睡上一觉,天黑以后再来此处议事。”
“大天白日里睡觉?”来忠疑惑地说,“万一要是……”
“来参军不必担心。”姜维满有把握地说,“钟会已率军奔赴涪城,即使他到涪城后发现上当,再回过头来追赶我军,也需两三日后方可到达此处……派往成都之探马,最快也要今日傍晚才能返回,方可决定我军之去向。我军将士要充分利用这一难得之间隙,养足精神,恢复体力,以便在得知圣上消息之后立即行动,前去救护圣驾。”
听姜维这么一说,大家紧张的心情都缓和了下来,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哈欠。
大概是因为甩掉了钟会大军的追击,使姜维去掉了一块心病,或许是由于姜维已明确地意识到,今晚肯定将无法再去睡觉。所以,当张翼等人离开以后,姜维又再次强迫自己躺到了卧榻之上。从来没有白天睡觉习惯的姜维,今天竟破例地大睡了起来。然而,姜维这次却失算了。他刚刚睡了两个时辰,就被姜复汉从酣睡中叫醒。他瞧了瞧已经西斜的日头,惊奇地问:“出了何事?”
“大将军派往成都之探马回来了,同来者还有朝中之太仆蒋显。”姜复汉急切地说,“蒋太仆正在大堂上等候,说是有紧要之事,立即要见大将军!”
“太仆蒋显到此?”姜维大吃一惊,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把仅存的那点睡意驱赶得无影无踪。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卧榻上起来,大步流星地向大堂走去,一边走一边暗暗地思量:太仆蒋显是圣上之近臣,一般不得离开圣上左右。今日他突然出京到此,肯定是有紧要之事!莫非京城已经陷落?莫非圣上出了事情?莫非朝中出了叛逆之人?莫非……
这一连串的疑问,好似一根皮鞭子,不断地重重地抽打着姜维,使他疼痛难忍,心急如焚,迫使他一再加快脚步。他一阵风似的走进大堂,迫不及待地高声问道:“蒋太仆何故来此?”
“大将军啊!”一向十分讲究礼仪的蒋显,此时竟一反常态,把相见之礼抛在了一边,上前一把抓住姜维的手,流着泪说,“大将军,天已经塌矣……”
姜维闻听此言,又不禁打了个冷战,紧盯着蒋显憔悴的面孔,惊讶地说:“朝中究竟出了何事?请蒋太仆明言!”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蒋显泪流满面,凄凄惨惨地自语着。
姜维强抑住焦躁的心情,尽量放缓语气说:“蒋太仆莫要过于悲伤,有话慢慢道来,天塌不下来。”
“大将军有所不知,巴蜀之天已经塌矣!”蒋显哀痛地说,“三日之前,圣上已面缚舆榇(舆榇:用车载着棺材,表示决死或有罪当死),归顺了曹魏,邓艾已率领大军占据了成都。圣上特命我来见大将军,敕令大将军投戈释甲,率军归降。”
姜维闻言,被惊得瞠目结舌,痴呆呆地盯着蒋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堂堂的一国之君竟然会不战而降,满朝的文武大臣竟然会如此怯懦无能……许久,他才像是突然醒悟了过来,愤怒地说:“大胆蒋显!汝贪图富贵,叛国投敌,如今又来诳骗于我,妄图以此来向魏军邀功请赏。来人,速把此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人推出去斩首示众,以稳定军心!”
姜复汉和姜兴汉应声走进大堂,要去捉拿蒋显。蒋显惶然地说:“大将军息怒,现有圣上御笔诏书在此,岂能有诈。”
“圣上有诏书……”姜维愣怔了一下,催促道,“速将圣上诏书拿出来!”
“显父子兄弟深受国恩,虽死难报,岂能叛国投敌,自取骂名。显此来,实出无奈,请大将军明鉴!”蒋显苦哀哀地说着,取出了刘禅的诏书,奉于姜维。
姜维接过刘禅的诏书,急切阅之。诏书中写道:
……汉家气数已尽,天命不可违抗。为使成都之民众不遭杀戮之祸,巴蜀之百姓免受血腥之灾,朕愿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归命于大魏,以保全元元(元元:平民百姓。实在令他不可思议,使他不能不对诏书的真伪产生出怀疑。)之命。故而,朕敕令大将军姜维,投戈释甲,率军归降……
姜维手捧着刘禅的这道诏书,两眼瞪得溜圆,仿佛是面对着一幅他完全看不明白,也根本无法理解的画符,陷入迷惘之中。方才初闻蒋显之言,他曾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听错了;如今面对着刘禅的这道诏书,他又对自己的眼睛发生了怀疑,以为是看错了。数十年来,他曾无数次拜读过刘禅的诏书敕令,无论是褒奖他的,还是斥责他的,他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任何怀疑。而这一道诏书,就在姜维愣怔迷惘之际,蒋显轻轻地来到他身边,沉痛地说:“大将军,圣上确已归顺了曹魏,此诏书乃圣上御笔亲书,大将军请细细观之。”
经蒋显这一提醒,姜维才从愣怔迷惘中清醒了过来。他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中的这道令人不可理喻的诏书,仔细地辨认着它的真伪。没错,那异常清晰的玉玺印痕,那十分熟悉的笔迹,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显示出:这道诏书确系出自后主刘禅之手,绝非伪造!看到此处,他浑身筛糠般地颤抖了一阵,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昏迷了过去。
“大将军!大将军……”姜复汉、姜兴汉和蒋显都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慌忙上前扶起姜维,一边为他抹胸捶背,一边焦急地呼唤着。
好一会儿,姜维才慢慢地苏醒了过来。他瞧了瞧惊慌失措的姜复汉、姜兴汉和蒋显,又瞅了瞅还捏在手中的那道诏书,两行老泪潸然而下,悲伤地自语着:“天哪!国家社稷为何会遭此大难?圣上为何要向魏国俯首称臣?”
姜复汉和姜兴汉双双跪在姜维的面前,一边连连叩头,一边苦苦哀求:“大将军珍重……”
蒋显用袍袖为姜维揩去满脸的泪水,语重心长地说:“大将军,圣上已经降魏,京城已经陷落,我国百万民众与数万兵马全要依仗大将军,请大将军为国珍重!”
“唉——”姜维长叹了一声,强撑着坐起身来,紧皱着眉头,紧咬着嘴唇,久久地沉思起来……
刘禅的不战而降,不仅葬送了先主刘备和丞相诸葛亮所开创的基业,而且也毁掉了姜维的精神支柱和奋斗目标。
数十年来,姜维为了复兴汉室这一远大的目标,出生入死,东征西战,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不仅经历了诸多肉体上的折磨,而且遭受过不少精神上的打击。对此,他无怨无悔,甚至以苦为乐,以苦为荣。然而,刘禅的这一道诏书,像是一把沉重的铁锤,残酷地把他的精神支柱砸了个粉碎;好似一股混浊的洪流,无情地吞噬掉他奋斗的目标。他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突然垮掉了,他为之奋斗了大半生的目标忽然消失了。他的面前只剩下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他的心中充满了绝望和哀伤。此时此刻,他真想拔剑自刎,一死了之,让自己与已经垮掉的精神支柱一起垮掉,与已经消失的奋斗目标一起消失!可是,他又不甘心就此罢休,把自己大半生的心血付之东流,不忍心抛开那数万名与他同患难共甘苦的将士!他还想在去见恩相诸葛亮之前,竭尽全力,与他的对手再拼上一次,即使无法挽回败局,也要与对手同归于尽。
蒋显见姜维久思不语,试探着问:“事已至此,大将军意欲何为?”
姜维凝神苦思了片刻,没有去回答蒋显提出的问题,而是异常冷峻地说:“请太仆把成都之近况详告于我,不得有丝毫隐瞒,以便我审时度势,作出最后之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