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细的裴秀对此事思考已久,并已权衡出利弊得失,不待何曾发问,就主动地献计献策:“纵观古来改朝换代之事,不外乎两种途径:一是用武力推翻旧朝,建立新朝,以汉代秦,是其例也;二是以势相逼,迫使旧帝禅让于新帝,以魏代汉,是其例也。前者要刀兵相加,血流成河,造成全国大乱,百业凋敝,需数十年方可使国家恢复元气;后者则只是旧帝退位,新帝登基,仅仅是变换国号与天子而已,不会伤筋动骨,不会酿成内乱。于国于民皆有利。秀以为,欲保持国家之稳定,使国人免遭刀兵之灾,还是以后者为宜。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不知是贾充想再制造一次曹髦惨案,好在新主子司马炎面前邀功请赏;还是他觉得禅让是文官们大显身手的事,表现不出武将的重要作用,无法显示出他对新主子司马炎的忠诚。所以,他听罢裴秀之言,便连连摇头,找借口说:“曹奂年纪渐长,权欲也在不断膨胀。久欲夺回军政大权,亲掌朝政。文王在世之时,他自知无法进行对抗,只好采取韬晦之计。可文王归天之后,他便原形毕露,先是诏令以王礼安葬文王,后又迟迟不下诏让晋王享有天子之礼遇,其险恶用心已不言自明!此等居心叵测之人,岂肯将皇位禅让于晋王?倘若其赖在皇位上不肯让出,我等又该如何?难道让我等苦苦去求他不成!充以为,我等与其破费口舌,拖延时日,还不如来个快刀斩乱麻,用武力推翻旧朝,另立新帝。”
大概是军权在握的石苞和陈骞也与贾充有同感,也想利用这个难逢之机向司马炎献忠心,为今后的继续升迁铺平道路,忙插言道:“卫将军所言甚是!”
“三位将军过虑矣。”王沈与裴秀不谋而合,深思熟虑地说,“曹奂懦弱无能,孤家寡人,犹如笼中之鸟、瓮中之鳖,若要捉之,伸手可取,不必大动干戈。沈以为.只要我等以势相逼。他就会乖乖让出皇位,决不敢顽抗到底!”
何曾虽然心中赞同裴秀、王沈之见,但又不愿得罪贾充、石苞和陈骞,更不愿造成文官与武将之间的矛盾,留下难以消除的隐患。于是,他便抬出了司马炎为挡箭牌,折衷地说:“诸位之见各有千秋,待曾禀明晋王后,由晋王定夺。”
何曾这么一说,大家谁还敢再说三道四,就异口同声地说:“一切听从晋王之命!”
“诸位虽见解各异,但愿望相同,殊途同归。我等今日所议之事,不仅关乎国家之兴衰,而且关乎诸位之荣辱。请诸位能同心同德,共成大业。”何曾把大家扫视了一遍,严厉地说,“今日所议之事,诸位要严守秘密,万不可让太傅得知,以免功亏一篑。卫将军仍要严密封锁皇宫,莫要给曹奂留下丝毫可乘之机,以防不测。”
“何丞相放心。”贾充精神抖擞地说,“就是一只老鼠,也休想从皇宫中溜出去!”
天刚擦黑的时候,洛阳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飘飘扬扬的雪花,像是无数只乱飞乱撞的蠓虫,飞入卞皇后居住的宫中。不一会儿工夫,整个宫中就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仿佛被蒙上了一幅巨大的白纱。
此时,魏帝曹奂正冒着纷纷飘落的雪花,在殿前的庭院中慢慢地踱着步,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串横七竖八、杂乱无章的黑色脚印,犹如洁白的乳汁上乱七八糟地漂浮着许多只苍蝇,显得特别刺眼。
曹奂立卞氏之女为皇后已经有两年多了。按照常规,像他们这种年龄的男女,正是青春勃发的时期,最易坠入男欢女爱的情欲之中,常常会产生“良宵苦短”之叹,恨不得昼夜厮守在一起。然而,由于曹奂自登基以来,便像个经常挨骂受气的童养媳似的,生活在严厉的公婆司马昭的重压之下,不仅毫无自由可言,而且动辄得咎,整日里提心吊胆,惶恐不安。长期的精神压抑,使这个登基时还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大娃娃,在身心上都受到了极大的损伤,甚至连生理功能也没有得到正常的发育,对男女间的情事毫无兴趣。他立卞氏女为皇后,纯粹是为了礼仪的需要,而不是出于生理的需要。所以,在立了皇后之后,他仍旧像过去那样睡在从前的寝宫里。隔上十天半月,才象征性地到这里来上一趟,和衣睡上一觉,从没有过上一次实质性的夫妻生活。
自司马昭去世以后,曹奂在精神上更是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本来,他欲利用这个天赐良机,把失去的皇权重新夺回来,结束那种童养媳式的生活,使自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皇帝。为此,他煞费苦心地采取了一系列所能采取的措施:他先是进行投石问路,抢先下诏以王礼安葬司马昭,无形中剥夺了司马昭生前享有的天子的礼遇;后来,他又故意把何曾等人联名奏请由司马炎继承晋王之位、追谥司马昭为文王的表章置之不理,迟迟不予批复;再后来,他又将司马炎以晋王的名义奏请为何曾等人加官的表章弃之一旁,不予理睬……他原想以此办法来压一压司马炎,为下一步把军国大权夺回自己的手中作好铺垫。可是,事与愿违,他绞尽脑汁、处心积虑安排的这一系列措施,除了司马昭的葬礼因司马孚出面干涉而勉强得以实现外,其他的措施均是完全失效:他虽然没有允准,但司马昭还是照样堂而皇之地被追谥为文王,司马炎照样堂而皇之地登上了晋王之位,何曾等人照样堂而皇之地升了官。更有甚者,他的这一系列措施不仅没有压住司马炎,反而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麻烦和压力。司马昭死了已经百日,包围皇宫的兵马不仅没有撤退的迹象,反而是越增越多,对出入皇宫的人盘查得越来越严;司马炎百日除服以后,不仅没来皇宫谒见他这个天子,反而对他严密封锁消息,一切军国大事都不让他知晓,全由司马炎擅自处置;前两天,他又试探性地将西域献来的名马送到晋王府,但司马炎竟装作若无其事,毫无表示……凡此种种,均表明司马炎的所作所为比司马昭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曹奂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精神上也变得更为紧张。由于精神上的巨大压力,使曹奂把卞皇后完全忘到脑后去了,竟然两个月没来过卞皇后的住处。卞皇后放心不下。命宫女到寝殿中去请曹奂。曹奂出于礼仪,只得前来卞皇后的住处应付一下。可是,他人虽然在卞皇后处,心却根本不在卞皇后的身上,只是礼节性地与卞皇后寒暄了几句.就借口观赏雪景,独自一人在庭院中久久地徘徊。
年方十八的卞皇后,虽不是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但也是容貌姣好、聪颖多才的大家闺秀。她出身于名门望族,姑奶奶是魏武帝曹操的王后、魏文帝曹丕的生母,祖父卞秉为昭烈将军,父亲卞琳为步兵校尉,堂兄卞兰之女为曹髦的皇后。卞氏家族一门三皇后,除了曹丕之母被尊为皇太后、太皇太后,得以善终外,其余的两位皇后都遭遇不幸。曹髦的皇后在曹髦被杀后贬为庶人,年轻轻的便因哀伤过度而亡故。就是这位当今的卞皇后,虽名义上为一国之母,但实际上则犹如被打入冷宫,守起活寡,无法去过正常的夫妻生活。
正值豆蔻年华的卞皇后。尽管情丝绵绵、春心似火,渴望着能沐浴情爱的雨露,盼望着能得到曹奂的宠幸,生儿育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然而,一则由于礼教和宫规的羁绊与束缚,二则出于对曹奂的同情与怜悯,她只好把自己的需要和欲望长期地深埋在心底,默默地承受着这种令一个年轻的女子难以忍受的守活寡的生活……
曹奂在雪地里没完没了地徘徊了一个多时辰,卞皇后则倚在大殿的门框上含着泪花眼巴巴地望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她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冒雪来到曹奂的身边,饱含着哭腔说:“陛下回殿暖暖身子吧!”
曹奂瞧了瞧热泪盈眶的卞皇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地回到大殿。
卞皇后一边亲自为曹奂更衣,一边吩咐宫女:“速备酒席,为陛下驱寒。”
酒席摆好后,卞皇后就让宫女全部退出大殿,由她亲自来为曹奂斟酒布菜。几杯热酒下肚后,曹奂的身上才暖和过来。他用抱歉的目光瞅着正在为他斟酒布菜的卞皇后,内疚地说:“朕近来心绪不佳,倍感苦闷,怠慢了皇后,请皇后鉴谅!”
“陛下难言之苦,臣妾亦略知一二,断不敢有半点怨心。”卞皇后的眼里又闪现着莹莹的泪光,苦衷哀地说,“臣妾恳请陛下为国珍重,不可自苦自悲!”
“朕何尝不想如此,然而……”曹奂欲言又止,仰面长叹。
卞皇后见触到了曹奂的伤痛之处,急忙改口:“武皇帝有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臣妾近来习得一曲,颇为动听。待臣妾奏来,为陛下助酒。”
“天乐仙曲,琼浆玉液,如今也无法排遣朕心中之忧愁。”曹奂摇摇头,沮丧地说,“朕无德无能,愧对列祖列宗,只怕祖宗所创立之江山社稷要毁于朕之手中也。”
“陛下不必如此悲苦。”卞皇后偷觑了曹奂一眼,言不由衷地说.“吉人自有天相。陛下仁慈,上有祖宗保佑,下有国人拥戴,自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皇后有所不知,近几个月来……”曹奂见殿内再无他人,便把在胸中憋了很久的苦水全向卞皇后倒了出来。说到伤心之处,不由得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