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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三个和尚没水吃 (1)

分家后没几天,陶秉坤背着一串草鞋来到小淹,蹲在街边叫卖。路过的陶禄生见了,十分诧异:“公公,你怎么来了?”

陶秉坤擦去一点沾在胡须上的鼻涕,张开掉了门牙的嘴:“我怎么不能来?我哪一年不来几回?你当镇长我就不能来了?怕我丢人现眼?”

陶禄生朝四周瞥一眼,说:“我不是这意思。您年纪大了,石蛙溪到这里十来里,路又不好走,万一跌倒伤着哪里怎么办?”

陶秉坤不满地道:“你以为我老得路都走不得了?我还要上山打野猪呢!”

陶禄生翻一翻祖父手中拎着的一双棕丝草鞋:“公公,我晓得你身体硬朗,可是你是该在屋里歇闲的年纪了呢,再说这草鞋卖得几个钱?几分钱一双吧?”

“几分钱也是钱,不一分一分赚,哪来钱用?”

陶禄生蹲下来,祖父身上的汗酸气让他感到很亲切,说:“赚钱的事,让二叔和我哥他们去做,你在屋里拿拿主意就行了。”

陶秉坤摇头:“我不赚钱就没钱用,分家了。”

陶禄生吃了一惊:“分家了?您操劳一辈子,是养您的时候了,谁要分的家?”

“是我的主意,你大惊小怪什么?树大分杈,人大分家,分了家,大家做事更上劲,免得你依赖我,我依靠你,‘三个和尚没水吃’。”

既然已分家,陶禄生没得说了:“公公,你莫卖草鞋了,我给你几块零用钱。”

“你的钱是你的,自己赚的钱花起来舒坦。”陶秉坤忽然悟到什么,盯着孙子的眼睛,“你是怕对你影响不好吧?”

陶禄生舔舔唇说:“人家会说闲话,说镇长的公公搞资本主义呢!”

陶秉坤举举草鞋:“卖草鞋是资本主义?见他娘的鬼!谁见过资本家和地主穿草鞋?”又眯起眼看一眼孙子,“你调来小淹做官了,到石蛙溪只一泡尿远了,也不见你回来看看你妈。”

陶禄生说:“还不是工作忙,走不开嘛。”

陶秉坤不解:“你们又不赶季节,有什么忙的?”

陶禄生说:“学习,开会,讨论,汇报,写材料,反右,准备搞人民公社,没得空的时候!”

陶秉坤摇头:“搞不懂你们那个党,尽搞些口号,不晓得搞些实际的,还不如种萝卜菜呢,籽撒下去,三天就青了!”

陶禄生和祖父说不清,只好一笑了之,嘱咐祖父卖完草鞋到他家里去吃饭,然后就告辞了。

近中午时陶秉坤卖完了草鞋,买了几支棒糖来看两位小曾孙。用粗糙皴裂的指头拨弄了一会晓洪晓华的脸,起身就要走。陈亦清留他吃午饭,他硬是不肯,说他褡裢里带着两个熟红薯,边走边吃,一举两得,还说只跟农业社请了一天假,还得赶回去。陈亦清要给他五块钱,他红着脸左拦右挡不肯收,陈亦清只好趁他出门时不注意,悄悄塞进他的褡裢里。

陶秉坤正式提出退社是在一个春天的傍晚。他郑重其事地裹上青布头帕,拍拍肩头的灰尘,叫上玉山随他去陶家院子找社长陶玉财。玉山是不想退社的,但他知道父亲决定了的事谁也阻止不了,只好听之任之,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陶秉坤的腰身有一些伛偻了,但他走路的姿态以及那不撞崖壁不回头的气势在玉山看来是愈来愈倔强了。路边泥香弥漫的水田里蛙鸣阵阵,煞是热闹,但一俟陶秉坤走近,便悄然止歇,仿佛青蛙们也晓得陶秉坤要去办一件大事,怕打扰了他似的,待他过去之后,它们才重新鼓噪起来,好似互相传递消息。

陶家院子的院墙早已坍塌,惟余院门傲然耸立。陶秉坤欲进门,忽然发现身后跟着的不止玉山一个,还有六、七个村里人,就斥道:“哪来这么多拖尾巴蛆?跟我去捡元宝呀?”下湾的保老倌就说:“坤叔,晓得你要退社,我们也有这个意思,就跟来了,人多好说话嘛!”陶秉坤就烦躁起来:“好说话个屁!我不退社,你们也没见要退,我一退社你们也来凑热闹。那你们先退吧,我不退了!”他一转身,忿忿地蹲下来。他的心思,是怕这么多人一窝蜂进去,会增加他退社的难度。保老倌忙说:“坤叔,那我们就先不进去了,我们在这儿等着,你办好了我们再进去。”

陶秉坤这才和玉山进院子里去。陶玉财一家正在堂屋里吃饭,骨瘦如柴的陶秉贵仰躺在阶基上的竹躺椅里哼哼唧唧,陶秉坤上前问道:“秉贵,你怎么了?”陶秉贵翻翻浑浊的眼睛,竟没有认出他来:“你,你是哪个?”陶玉财揩着嘴打着嗝从屋里出来:“坤伯,莫理他,他不清白。”陶秉坤说:“快到小淹卫生院去搞点药吃吧。”陶玉财搬过两把木靠椅请他和玉山坐下,说:“没用,他除了吸鸦片,什么药都不吃,吃了也没效,如今新社会,到哪里给他弄鸦片烟去?”

陶秉坤不觉叹了口气。陶玉财递过一支香烟,他看了看牌子,舍不得吸,夹在耳朵里,这种香烟一角五分钱一包,除了陶玉财这个社长,谁吸得起哟!他正琢磨如何向陶玉财提出退社申请,陶玉财已先发制人了:“坤伯,我晓得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你那事,提都不要提起。”

陶秉坤心里一沉:“你晓得我要提什么?”

“你不是叫了好久要退社么?”陶玉财极为不满板起了脸,“为这事,我挨了姚乡长几次刮了!”

陶秉坤满心不快:“挨不挨刮那是你的事,反正社我是要退的!当初你们不说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么?我入社本来就是被迫的,现在退社的自由也不给了?”

陶玉财冷笑道:“嘿,你是越老越天真了。姚乡长说了,退社是资本主义势力反扑的表现,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能给你这个自由么?”

陶秉坤硬绷绷地说:“我不怕你们戴帽子,社我退定了。你也晓得,我家一分为三,我和玉山退社,扮桶丘和牛角冲三分之二的土是我们的。从明朝起,它们归我们自己,不属农业社了。你不要再往这些田土里派工。”

“你说不属农业社,它们就不属农业社了?”陶玉财双手叉腰打起了官腔,“我不信你有天大的本事,斗得过农业社?我晓得,你仗着禄生是个镇长,一向不把我放在眼里,处处跟我过不去,整个石蛙溪,就你格外一条筋!我硬是不明白,你一个干部家属,为何一定要当这个资本主义势力的代表?”

陶秉坤长辈的尊严受到了羞辱,蓦地站起:“我也硬是不明白,一家一块田,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何又要伙起来窝工?我更不明白,农业社为何要你这么一个败家子当家!”

坐在院门口的人们听到争吵声,一齐涌进来看热闹。玉山拉拉父亲的手臂,让他火气小一点,陶秉坤反向他捅了一肘子。陶玉财在社员面前丢了面子,指着陶秉坤大吼:“陶秉坤!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你污蔑谩骂农业社领导,你你你要负责任你!你说,我什么时候败农业社的家了?你说不出来我扯烂你这张缺牙的老嘴巴!”

陶秉坤说:“你杀白旋儿,不是败家子?你还多吃多占,社里的财物由着你糟塌,不是败家子是什么?”

“你空口打哇哇,拿出证据来,我几时多吃多占了?”陶玉财圆瞪两眼。

“有眼睛的都看见了,还要什么证据?杀白旋儿时,牛头、牛杂、牛下水,不就是你们几个社干部吞了独食么?社员们当面不敢讲。心里有杆秤!告诉你吧,这几年你们干部占农业社的便宜,我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楚!”陶秉坤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抖抖地翻开,天色已暗,本子上的字已看不清,但他很熟稔地背了出来,“你听着:去年腊月二十,你们五个社干部打牙祭,吃了一只鸡、两斤肉、三斤烧酒。今年正月十五,你们各买了一挂鞭炮拿回家,夜里又聚到一起吃了一顿……还有你用的钢笔,脚上穿的胶鞋,都是农业社开支。还有,去年一笔卖楠竹的钱,你一直没有交帐,是不是想贪污,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总而言之,我给你记了一十七笔。还有你家用的马灯我还没记哩,它是农业社的,也被你据为已有了!说你是败家子,还是抬举你了呢,你实打实是个贪官污吏。碰上包青天不剁你的脑壳才有鬼!”

“好哇你狗咬蚊子嘴乱戳,你记老子的黑帐!”陶玉财气急败坏,要夺陶秉坤手中的本子,陶秉坤将手反到背后。陶玉财便一把揪住陶秉坤的胸口狠狠地摇:“快把本子给我!”

玉山眼疾手快,一把扼住陶玉财的手腕,气咻咻地道:“玉财,你要是对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倌子动手,那就莫怪我不客气啦!”

陶玉财挣了一下没挣脱,陶玉山的手铁钳一样钳住了他,并且越钳越紧,疼得他眉头一皱,赶紧松开了陶秉坤。

陶秉坤扯扯胸襟朗声宣布道:“陶玉财你听着:从明朝起,我和玉山就不服你管了,我们退社单干,种一粒谷,得一把米,再也不把自己的血汗往你那狮子口里填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围观的社员挤拢来,纷纷要求退社。陶玉财招架不住,连退两步,恼羞成怒地指着陶秉坤叫道:“好,好,陶秉坤,你挑唆社员退社,你要翻天啊?你犯了天条你晓得么,有你好看的,你给我等着!”说着回头往堂屋里逃窜,不料被门槛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摔倒在地。阶基上的人就爆发出一阵快活的哄笑。陶玉财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砰地一声关上了堂屋门。

陶秉坤出了一口恶气,心里畅快异常,走出陶家院子时竟有腾云驾雾之感,却不知道,自己已播下灾祸的种子。

翌日一早,陶秉坤就到扮桶丘去砍田墈了。他天真地以为,他和玉山就此退了社,大部分田土又回到了自己手里,他又成了它们当然的主人。他站在柔软清凉的泥巴里,细心地用刀砍去田墈上的茅草灌木,使水田能有更多的光照。泥巴和青草的气息令他滋生出一种与田土重逢的亲切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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