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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打印完合同回来,林夕梦坐在椅子里,“等他回来,您跟他说说,把家已经搬来了。”芸姑的话还在耳际回响。樊田夫,哦,这个男人不属于她林夕梦!他有家!有妻子!一想到樊田夫从今以后每晚要回家跟那个女人睡在一起,她心里像是塞进了一团乱麻。后来,这团乱麻变成一些横七竖八的干硬树枝,直把她的心给穿插硬塞得支离破碎,疼得她涌出泪水。

樊田夫回来了,看到她脸上依稀的泪痕,便在她身旁坐下,揉着她身上那条黑底白色碎花裙子,轻声说:

“你看这些图案像什么?”

她摸一下那些图案,低声回答:“像锁和钥匙。”

“是的,我那天画你的时候就想说。”

“锁和钥匙,”她自言自语,“这么多。”

“就像你的人生,你打开一把锁,又有一把锁在等你去打开。”

“如果我打开一把,以后再也不想去打开其他的了呢?”

“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如果这一把并不属于我呢?”

“谁打开的就属于谁的。”

“是吗?”

“是的,你打开就是你的。”

“如果我并没有十分把握呢?”

“其实,你应该有把握的。”

林夕梦不再言语,站起来去给樊田夫倒一杯白开水,双手端给他时,樊田夫刚要抓住她的手,她一下子挣脱,转到老板桌另一边,迟疑一下,说:

“你那位……来过。说把家搬来了。”

樊田夫突然像被什么东西触痛了。他紧缩眉头,放下杯子,把身体后仰半躺在老板椅上。他闭上双目,一声不吭,表示知道了。

过了许久,他突然坐直身子,睁开眼睛,但眼睛并不看她,说:

“我突然有种出家当和尚的想法。”

“是吗?”她感到吃惊。

“是的。”

林夕梦沉思一下说:“我赞同和支持。”

樊田夫掩口而笑:“那样你就解脱了。”

她一时没弄明白,等明白过来,满脸通红,禁不住也掩口而笑。

“真的,我去追随邝老师。”

“我去当尼姑。”

“你到哪里当尼姑?”

“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和尚还准带家属?”樊田夫开着玩笑。

林夕梦却一脸认真:“无论准不准,反正我要去。”

樊田夫叹完一口气,低声说:“去把门关上。”

她顺从地去关上。

“过来。”

她只得走过去。他让她坐他腿上,揽她入怀,用手拂开她面颊的头发,抚摸着她面庞,低低地说:“夕梦,我爱你。”

她眼睛潮湿,用牙咬着唇角。当樊田夫的手指温柔地从她脸庞上划过时,她的心底涌出一股被娇宠的幸福感,呼吸也因此而微微颤抖。

“夕梦,想不想知道你是怎样来到我这里的?”

她不觉一振。是啊,她是怎样来到这个男人身旁的,这连她本人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男人要求见她刻不容缓,见面以后杳无音信;数月过去,他又突然杀将出来,将她从去姗姗时装公司的路上拦截下来,并且无条件地要她来这里。他说:“我希望您来我这里上班!”这句话的口气几乎是命令。而“只要您能来就行!”这句话分明是在说:“我不管你什么条件,但你必须来!”

“想。”林夕梦低声地回答。

“让我告诉你吧,”樊田夫简明地说,“我离开部队回来搞企业,是带有非常明确的目的性的,那就是寻找一位理想伴侣,说白了,一位我理想中的女人。”

林夕梦错愕地抬起头,盯视着他,好久,才小心地问:“田夫,你刚才说什么?”

樊田夫把刚才的话又说一遍,神情严肃,口气坚决,不容人质疑这话的真实性。林夕梦还是弄不明白,困惑地望着他,谨慎地说:“你……不是说,事业……是你的生命?为了事业,你才回来的?”

他断然摇头,坚决否定了。

她还是不能相信,然而,随着樊田夫的叙述,她不得不相信了。

原来,樊家弟兄们能到今天,全是母亲的功劳。这是樊家弟兄们永远也报答不完的。可是,他们在感谢母亲的同时,母亲却在不知不觉中给儿子们内心留下一件隐隐作痛的事,那就是儿子们的婚姻。她的这些儿子可以说个个仪表堂堂,很早就表现出各自的良好天赋。但因为家里实在太贫穷,来他家提亲的寥寥无几。与贫穷较量了几十年、已经精疲力竭的母亲,唯恐儿子穷娶不上媳妇。这在农村很常见。所以,只要女方托人提亲表示愿嫁,母亲就都一口替儿子们应允下来。而当儿子的,在母亲言传身教下,从懂事起就知道忠孝礼义,孔孟思想根深蒂固地长在他们脑子里,纵然他们不满意,但出于孝顺母亲,也不便多言。尤其是樊一行抗婚失败以后,下边的弟兄们更是不得不一个个地就范了。就这样,在这个大家庭里,樊氏兄弟的事业与婚姻都是脱节的。在事业上,他们个个有成有望;而在婚姻上,除了当母亲的感到儿子们都已经娶了媳妇成了家这个概念之外,儿子们却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樊田夫在兄弟们中属小字号,从小又最善解母意,深得母亲加倍疼爱。参军前,芸姑家托媒人来樊家提亲,樊田夫没看上,表示不愿意。母亲说:“要长得好看的能顶吃还是能顶喝?只要老老实实能过日子就行了。人家她娘对婆婆真孝顺,在村里都出名。”母亲最后一句话,樊田夫的婚姻也解决了。三年后,他在部队接到家里让他回家结婚的信,婚期是半个月。那半个月,他仿佛一个死囚在等待去被处决一样。当处决日期到了,他回到家。回家后,他又是能拖一天就拖一天,直到无法再拖了。

“你,”林夕梦打断他的回忆,说,“你难道不能说自己不愿意?”

“我没有说。那时我愚蠢到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她能对我母亲好就行了。夕梦,只有我知道,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没有说出内心不愿意的话,这给我留下无穷无尽的悔恨。结婚三天,我回到部队。结婚那天照的照片,被我全部撕了个稀巴烂,一张也没留下。我的笑比哭还难看!而她,你见过的她,苍天!我不知道是谁在惩罚我!我不知道自己上辈子作了什么孽!与她做爱,这样打个比方吧,一个饥渴难忍的人,面对一大锅根本就不想吃的饭菜,不吃,你就得饿死;吃,又令你厌恶。在这种情况下,吃?还是不吃?只要你想活下去,就只得去吃。”

樊田夫陷入一种无法诉说的痛苦之中,闭上双目,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

夕梦,毕竟我正当年富力强,精力旺盛,是一个血肉之躯,我吃了。可是,每次吃完之后,就懊悔到极点,辱骂自己:‘你这混蛋!你这没出息的东西!你不能不吃?不吃还能死了?’于是,就惩罚自己。我惩罚自己方法很多,揪头发,咬胳膊,掐大腿,有时用头颅去撞碎水泥墙壁,用肉体的疼痛,去缓解麻木吃下那些东西所带来的厌恶。

就这样,一年过了一年,这婚姻成了我的心病。越是这样,我越是拼命地工作。这既可以用军功章一个接一个地慰藉母亲,换来母亲的欢心,又可以忘记自己是一个血肉之躯的男人。也正因为这样,我的工作愈加出色。那些荣誉给我带来了五彩缤纷色彩斑斓的外部世界,然而,我的内心世界,我实在是不敢去触摸。那里面除了苦涩,还是苦涩,而在人前又不得不强作欢笑,包括在父母兄长们面前。

有谁能相信,像我这样一个血气十足感情丰富的男人,到三十多岁竟还没有谈过恋爱,竟还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在部队,有那么多年轻女战士向我投来爱慕暗示的目光,可是,我躲避她们,如同躲避洪水猛兽,唯恐坏我的荣誉。其中一位是宣传队的舞蹈演员,身材修长,漂亮,见到我总是一口一个‘樊班长’,那时,我内心深处喜欢她,渴望与她接近,几天见不到她,心里像少了点什么,可是,每当见到她,我又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突然有一天,我看到她与一个男青年并排坐在操场的树阴下。一问别人,说那是她男朋友来部队看她。我没有恋爱,却品尝了失恋的滋味。我痛苦极了。其实,那时候,她男朋友很一般,从她眼神里也知道她对我的爱慕与暗示,只要我稍一主动,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可是,我仍然躲避她。她转业离开部队时,送给我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演出时的集体合影,里面有她。舞蹈演员只说了半句话:‘樊班长,我……’泪水就出来了。

“我至今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我知道,我太令她失望了。每当我在热烈的掌声中去领取那荣誉时,我的泪水就快涌出来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内心是一种什么滋味,太苦,太涩。有时夜深人静,我时常想象,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让那些苦涩的东西流出一些,让我好受一点,哪怕是一点点……”

看到樊田夫又要陷入一种不能自拔的痛苦里程,林夕梦立刻说:“田夫,告诉我,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表现得那样出色?”

“出色吗?”樊田夫精神一振。

“出色极了。”

“我看一般呢。”樊田夫狡黠地笑着,然后接着说,“那个晚上,我使出了浑身解数,可是,对是否能最终征服你并无十分把握。那天,你虽然未经化妆修饰,可你的体态风采是无法掩饰的,还有你的言谈举止,无不表明你是一位很有分量的女人,绝非那些轻飘的女子。就好比这张老板桌,它上面蒙上一块厚重的大布,你想知道这老板桌的质量和档次,只要掀开一角便可知道,根本不需要全部掀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对我的感觉不坏,这是通过你要包子那个举动让我知道的。”

林夕梦笑了,樊田夫至今还记得她要包子那个举动。

那天晚上,酒饭结束时,她要一些包子,说要带回家给孩子吃。这个举动令所有在场的人万分意外。连樊田夫当时都被她这个举动惊了一下。要么这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子,要么这是一个过于俗气的市侩,一般常人是不可能有这个举动的,他们即便心里想,也不可能说出来,而她竟然大大方方说出来,并果真带走。这使樊田夫越发捉摸不透。就在这个时候,见到她的信。看完后,立刻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兴奋得一夜没睡,天亮就给她打电话,可刚拨完号码他立刻又扣上电话。天哪,他是不是昏头了?他冷静下来,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点点地去理清思绪。

“你想想,如果我让你来公司,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不是清清楚楚地明摆在那里吗?就这样,我天天看你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早已经背得烂熟,心中矛盾着。”

“这不正是你所愿望的吗?”

樊田夫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林夕梦突然明白了一点什么。

“夕梦,我爱你。”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喃语着,“现在,给我姑娘我也不换。”

一丝阴影还是爬上她的心头。

她困难地问:“田夫,你在意我结过婚?”

“夕梦,你结不结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你。”

她听他继续说下去:“我被内心的矛盾折磨了几个月,躲避着你,躲避着柳大光。既不说要你来,也不说不要你来,暗地里注视着你的动静。那一天,突然知道你就要去姗姗时装公司了,我再也不能躲避了。我必须迅速作出最后的抉择。而抉择的两种不同结果,又显然将把我的人生推向两种完全不同的境地,甚至天地之别。那一夜,我抽了三包烟,我并不比伍子胥过昭关好过多少。直到天快亮时,我才熄灭最后一支烟,走到窗前,望着渐渐明亮起来的街道,对自己说,‘大不了……背起画夹去浪迹天涯。’”

“可你竟然对我说对不起。”林夕梦想起那件事,有点怨恨地说。

“那是火力侦察。”他不无得意地说。

林夕梦神会了,她想起他搬家的事:“你怎么想到了搬家?”

“我结婚后很少回家,但在部队时不回家有个借口,说部队工作忙,离家远。从部队回来,这个借口就不妥了。说工作忙还可以,但梧桐离家毕竟只有几十里,再说还有车,几十分钟就到了。这种情况下,我仍是不回家,就不由得家人不焦急,包括她家,都认为这很不正常。前段时间背着我,他们研究出一个办法,让她带着孩子搬来梧桐,在离公司几十米远地方租了两间房子。这样,就不愁我不回家。”

“你们打架吗?”她问。

“我是巴不得她跟我打架的。可是怎么打?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相互根本就够不着,撞不到,怎么能打起来?”

“她爱你吗?”

“谁知道。”

“谁知道?”

“有一次我问她:‘如果我,你,你哥哥,咱三个人同坐在一条船上,船快要沉了,在我与你哥哥之间必须有一个人下去,而下去就必死无疑,让你选择,你会把谁推下去?’她说:‘把你推下去!’我问:‘为什么不把你哥哥推下去?’她说:‘那是俺哥哥,俺怎么能把俺亲哥哥推下去?’”

她不禁爱怜地望着这个男人。

“田夫,你想过离婚没有?”

“能不想?我曾试探过她,她说如果我提出离婚,她就去死。”

“那我们远走高飞。”

“我现在巴不得带你远走高飞。可是,你想想,一旦我们离开这里,到另一块天地去,恐怕整个梧桐都要议论我们,谴责我们,闹个满城风雨。尤其我那个大家庭声誉将受到的损害,更是我深为担心的。说句不该说的话,以前我一直为生活在这个大家庭里感到自豪和骄傲,而现在,我甚至羡慕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当樊田夫说这番话的时候,林夕梦似乎见到了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她就像现在的樊田夫一样,把名声看得远远地重于生命,以至于连一件新衣服穿出去的勇气都没有。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她早已经走出那块误区。她终于明白,好的名声是桎梏,是镣铐,它几乎紧紧地捆住她的翅膀,使她不得飞翔。直到她砸烂这桎梏,砸烂这镣铐,她才得以轻装上路,飞向天空,自由翱翔。她时常想,这完全得益于那些书籍。如果没有读过那么多哲学书籍,或许,她就会永远陷入那块自认为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的误区里不能自拔,而且,会将自己的羽毛爱惜保护得比任何人的都亮光美丽。当然,她将永远没有翅膀。

毫无疑问,樊田夫现在还是十年前的她。他既要翅膀,又过分爱惜羽毛,这种矛盾使他痛苦。也正因为这个,她对是否能最终拥有他而没有十分把握。

她等待他在翅膀与羽毛之间作出抉择。

那么樊田夫呢?樊田夫会集香木而自焚吗?

林夕梦禁不住朝樊田夫身后望去。他身后,那座造型优美古色古香的根雕上面,精心地摆放着那顶闪耀着红五星黄色军帽。它是那么惹眼,又是那么自然。

而她很清楚,这种抉择是痛苦的。它几乎像孕妇的分娩,分娩的痛苦在肉体上几乎使她死掉;而这种矛盾的抉择所带来的痛苦,在精神上又几乎使她死去。她时常想,郭沫若的《凤凰涅槃》或许就是在类似这种抉择后产生的。那集香木而自焚的凤凰,当她在痛苦的自焚中重新获得新生时,她是何等愉快地歌唱自己的更生啊!

那么樊田夫呢?樊田夫会集香木而自焚吗?

林夕梦禁不住朝樊田夫身后望去。他身后,那座造型优美古色古香的根雕上面,精心地摆放着那顶闪耀着红五星黄色军帽。它是那么惹眼,又是那么自然。

她几乎不能自禁地打一个寒噤。上天!樊田夫骨子里传统守旧的东西太多太多!而他接受新知识新观念的机会又太少太少!让他自焚是过于残酷!不是吗?他现在仅仅是处在集香木的过程中,而这种痛苦已使他想到了出家当和尚。这虽然听起来像是一句玩笑话,但这足以证明他的矛盾,他的苦恼,他的无奈,他甚至要逃避那自焚所面临的痛苦。

林夕梦心疼地望着这位涅槃前心爱的男人,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在这个时候,她说任何话都将是多余的无用的。就像当年她自焚时一样。所不同的是,那时的她,身旁没有人看着她,没有人理解她,没有人鼓励她,没有人给她一点儿心理勇气。

她弯腰拥抱住他。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味地紧紧拥抱着这个男人;然后,抬起头深深地望着这张英俊的面庞;再然后,她才在那张鲜嫩优美的嘴唇上狂热地吻下去,她想把鼓励吻进去,她想把勇气吻进去,她想把理解、安慰、空气、氧气……一并吻进这个男人的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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