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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为何家会伤人——家的意义(5)

祖母年轻时便长得娇美。鹅蛋脸,眼神澄澈,柳叶细眉,梳着两条用粉色发带系上的马尾辫,嘴角之余是抹不去的浅笑。她应算是平和小城少有的美人儿。那时人们若是遇见她,都会喊她一声“凌波”,而祖母尚且年少的脸总是会不自觉羞红,像两瓣饱满的小花在她纤白的手中遮遮掩掩。

“凌波”便是水仙。而祖母,热爱水仙亦如热爱自己的生命。

水仙是秋植球根花卉,早春开花并贮藏养分,碧叶如带,芳花似杯,夏季休眠,性喜温暖湿润气候。对于此生能够生在漳州,祖母很是庆幸。这里水仙四溢,幽香萦绕人的每一寸骨节,在清水中生根、长叶到结果,直至脱落后的颓败,按部就班。形同人的一生,从水中抵达,再从水中终结,看似冗长的过程,却终究脆弱不过水仙。

祖母爱水仙甚于其他花草。她常告诉我,水仙鳞茎浆汁有毒,含拉可丁,用作外科镇痛剂,鳞茎捣烂可敷治痛肿。花作香泽,涂身理发,去风气,又疗妇人五脏心热。幼时我皮肤不好,身上常害疹子,大片大片裸露在太阳下时便会爆裂,如闷于火灰里的竹子,一阵噼噼啪啪,热烈地疼痛。那时我就会跑到祖母那里寻求帮助。我看到她在临窗的角落里小心修剪着一些水仙,然后把白色的花骨朵摘下来放在木碗里捣碎,用纱布包裹着做成药捻子拿到我身边。这种花骨朵做成的药捻子有神奇的香味和异常的止血功效,所以我总在体验着肿痛的快感时,将手指蘸满药捻子残渣,涂抹在那樱红色的空洞里,这会令我的伤口愈合得快些,我非常乐意地等待着下一次快感的到来。

我莫名地依赖,像一个上了瘾的猥琐分子,乐此不疲。依赖,也就成为自己最容易被人看穿的弱点。

我早已习惯终年见不到父母而积生出孤独、失落的光阴。忙于生计的两个人,在外苦苦奔波,形同远去的船只从月港开出,漂泊在年少废弃的等待里。

记忆中,父亲时常会在开船前狠命地抽一包红色七匹狼,然后再把抽完的烟头扔在鞋底下反复地踩来踩去。母亲则会坐在父亲的船中挥起她蓝白相间的印花纱巾,向我和祖母作别,动作缓慢而优雅,眼角的一丝泪光却总是挥之不去。父亲是船员,母亲则要搭着父亲的客船前往远方的某个纺纱工厂当收入微薄的会计。他们跟祖母放心地说了些许话,声音像搅碎在搅拌机里,变成一摊混杂的稀泥,无法分辨。然后父亲摸着我的小脸,母亲往我脸上留了一个深红的唇印。四个人,相觑而笑。

好像所有的欢颜笑语或者热闹的喜宴只是一场辗转反侧的梦。

父亲拉响了船笛,母亲紧然走入舱中,行色仓促。高跟鞋咯咯踩地,每一声都精准地钉在我的胸口。背影终究淹没在港口尖利的汽笛声中,戳穿每个人的不舍与别离,成为一阵灰白的风。

年少关于父母的风景大抵如此。

祖母说,“若是某天自己走了,阿青你会怎么办?”

我抱着祖母使劲地撒娇,“会不习惯的,阿嬷对我最好啦!”她先是笑着,然后一言不发,抖动的皱纹一瞬间平静下来,像退潮的海。

祖母对我的好,总觉得是一种奢侈的资产。

女童时期,我不爱出门,常常一个人一整天躲在屋子里看《海尔兄弟》、《哆啦A梦》之类的动画片,喝花生浆,或是咬些糯米糖,将用完的杯具扔得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也懒于收拾。祖母则在一旁帮我收拾残局,言语颇少。她不骂我,也没对我动用一丝怨气。深秋入夜时祖母会用一只手将我揽在怀里,握住我冰凉的手给我取暖,替我剥瓜子花生的壳,将剥好的果仁一点点放到我手里。

白昼明媚的时辰里,总会见到祖母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摆弄着水仙花,常常会从窗台搬到漆红雕花的梳妆台上,再从梳妆台搬到床头,最后又搁到窗台。像变化的人事,循环劳顿中总也找不到一处合适的位置。她心中的理想位置,恐怕在反复沉沦的现实中已经难以寻觅。

祖母一直都喜欢在摆弄花草的间隙,教我唱些老掉的歌谣。她的双唇专注地翕动,那些裹在黄叶里的闽南语声腔透过游弋的尘土,纷纷扬扬,在时空的脚步里,渐行渐远。又像被赋予了新的生命,浑厚、低沉又模糊不清的词句落在水仙的花叶上,沾染湿气,凝结成或深或浅的福祉,抑或苦痛:

我佛从来不下山,少欠油香到人间

善男信女劝喜舍,福如东海寿如山

一舍楼台七宝塔,二舍花果供佛身

三舍良药救人命,四舍米作如粮

五舍路边栽凉树,八舍铺桥供造路

九舍钱粮起庵院,十舍黄金装佛身

……

祖母看着我困苦的表情,只把歌谣教到了一半。斑驳的声线,像青草一般在岁月的巨轮中嚼碎,再经由时间构造的食道和胃部,一点点消化。

而我,一字一句,一直都学不会。

当然,祖母再好,偶尔也会有不欢颜的时候。冷漠自若,脸色阴沉,譬如五月放不开的晴。她在内心藏匿的玄机若有若无,深不可测。

祖母一直都不让我接近她精心照料的水仙。素洁苍绿的花叶下盛放着一个青花纹绘的瓷盆,蓝色的纤细线条在乳白的盆身上精致缠绕,恰若藤蔓蜿蜒纠结,敞口宽沿外折,直径约三十厘米。内壁绘一只单凤,一轮矮圈环绕于它,圈中又绘有花瓣状的青花。外壁绘有回首麒麟、富贵牡丹以及花草等图案。

有次我见青花上沾染了不少尘土,便拿过搁于窗边的暗色纱布,试图擦掉那些附着其上的浊物,却被祖母竭力阻止。她拖着年老走形的疲乏身骨冲了过来,夺走纱布重重地掷到水泥地板上。

“阿青,不要乱碰阿嬷的东西……等你长大后,阿嬷会把一些事告诉你的。”

她躬下身子对我说话,干瘪塌陷的胸部若隐若现,形同一片曾经辉煌过的废墟,神情慌张,苍老更深层地把她的容颜出卖。

我愣在那里,嘴角剧烈地抽动,眼里的灼热液体正在燃烧着瞳孔。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还有浸染在模糊中的无知,与伤感。

认识司徒是在几所院校合办的一次小型摄影展上。

司徒的中文讲得相当好,人很绅士,习惯穿各种清淡花色的格子衫,金发碧眼,戴一副黑色框的眼镜。准确点说,他应算是那种典型的英国男士,浑身散发着收也收不住的浪漫气息。

司徒是一名留学生,现居于鹭岛的某个知名大学,爱好古玩,特别钟情中国的瓷器。

我问他是否听过Jay的《青花瓷》,他轻轻摇了摇头,反应的幅度很小。而我也不建议他去听海峡对面那位小眼睛男歌手的歌,十有八九也是听不懂,何必枉然,我想。

司徒文质彬彬地向每一个参观者介绍他的摄影作品,包括我。而我光临他这一小块展区的原因也很单纯,只为了细致打量这样少有的外国男人,而非他精心拍摄的照片。

我承认,我是好色的女生。

“这些照片是我从英国带来的,正如你们所看见的,上面拍的都是瓷器……”

司徒嘴角上扬,礼貌解说着。一字一句,不知为何都让我想发笑,或许是他认真的样子很傻。他的目光在暗沉微光的空间里被一些细小的灰尘拢成两道犀利的剑指向我,坚定不移。我知道,这个英国男子在示意我要尊重他,以及他收集的成果。

我的眼睛很快地便跟随他白皙红润的手指游动,最终在一张明朝瓷器的照片上定格下来。

瓷盘上绘着一只孤单的凤凰,它翘起细长的翎羽、花带,环绕它的是一轮矮圈,圈内是环状的青花恣情盛开,一瓣一瓣交织,如同太阳的光冕。虽然瓷边生出一些黄色的锈迹,但丝毫不会影响落在上面的精致图纹。

几乎一模一样的青花,我在祖母那里见到过。

我屏住气息,听这位陌生的英国男子解释道:

“这是我到非洲的肯尼亚时,在海滨小镇曼布鲁伊的一个古墓拍的,墓塔上镶嵌着这几个中国的瓷盘作为装饰。”

“嗯?”

我欲开口问他,言语却又重新咽入喉管深处。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小举动,特意看我。我也看着他,半晌不说话。

人群密不透风,这寂然的氛围委实把人逼入尴尬的泥潭。

“我叫司徒,你呢?”

“叶青。”

“这所学校的?”

“嗯。”

是他用温柔的声线率先打破了沉寂。而我,几乎要把整个人埋到低处淡蓝色的裙角里。

司徒并没有一直和我搭话。他带着一拨愣头愣脑的人又往稍远一些的展区走去。

我趁机扒下了那张只用双面胶粘着的青瓷照片,丝毫不犹豫地扒下。

展板上留出了一块空白的区域,像一张哑然无语的嘴巴,抑或伤口。

我庆幸,没有人注意到。

蝉声戛然而止在突如其来的一天,夏天也蜷缩在树枝上的蝉壳里死去。

“阿青,阿嬷她……”

电话那头,是母亲哽咽的声音。

我预感到一个巨大的悲伤正向我袭来。

不愿面对的一些人事,总也逃不掉。

我请了半个月的事假,从离学校不远的车站乘车赶往平和县城。心中一直惦念着祖母,急切地想着,发疯的眼泪与回忆安顿了一路的颠簸,与劳苦。

走在平和小城逼仄的石板街道上时已经是入夜时分,行人渐少,一路都是湿浊的水洼,被生锈的车轮辗踏而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刮冷风,雨水倾斜,在微薄的灯光下是看得见的一枚枚细针。远远地,我就看到长明灯高高地悬挂在祖母的门檐下,凄冷的光点里,一个人行将入木。

父亲把我从祖厅领到祖母的房间,一路上他神情淡然,却也掩饰不住一个男人内心的怅落。

“阿青,阿嬷就在里面休息。你看看她,但千万不要吵到她。”

父亲语气轻缓地交代我,然后把门轻轻带上,小心翼翼。

“阿青,阿嬷终于等到你了。”

我看见了此时的祖母。些许年岁不见,她又在老去的路上走远一大截,直至走向那条路的尽头。她的脸不再擦一点的胭脂,惨白如同刚酿出的糯米浆液,天庭凹陷下去,身子骨枯槁得像隔夜的黄叶,被风抽干了仅有的一丝生气。

我能在她失色的瞳孔里看到死亡下发的讣告。

“阿嬷,你好好休息,病好啦,我还要听您答应给我讲的故事哩!”

我强装欢颜,哀伤的恶兽却已在啃噬自己的五脏,和六腑。

祖母虚弱地笑着,骨节小幅度地抽动起来,发出咯噔咯噔的微小声响。她用双手竭力地将干涸的身躯从床板上撑起来,一点一点起身,望着我,看着看着便看出了眼泪。

我连忙跑上床边,用手掌按着祖母孱弱的肩膀。

“阿青,你真的长成大姑娘了呀。”

祖母吃力地伸出她干瘪的手掌捋着我的长发,每一根凸起的青筋在接近透明的皮囊里剧烈地颤抖,总也按捺不住临行的哀伤。

莫道稀糠无报应,举头三尺有神明。

观音奉劝小新娘,少买花粉多买香。

花粉洗落面盆内,好香烧起透天庭。

泛黄的闽南歌谣,没唱完的后半段终究被唱完最后一个音节。

祖母满含辛酸地看着我,而我,一直到最后也没学会这首歌,即便是一小段走音的曲调。

这种年老显露出的辛酸,是我始料未及的将来,它定将在某天毫无征兆地植入体内,每个人无一幸免,如一颗细小的痣生长在被人忽略的脖颈深处。

娥眉月藏在树影里,半遮半掩,星光很稀疏,我在昏暗的房间里愈渐看不清祖母的脸。

祖母叫我把放在梳妆台上的寿衣拿来,然后她自己动手解开衣扣。我试图帮她,却被她拒绝。

“叶家的女人死前都是自己换寿衣的,几百年来如此。”

我背过脸去,不敢旁视她的身体。此时此刻,“叶家的女人”在她口中仿若拥有魔一般的力量令人感到莫名的骇怕,尽管我也是叶家的女人。

祖母把寿衣换好,大小适宜,寿衣将她枯槁的身体包裹起来,露出异常诡异而惨白的脸。我转过身来,穿了寿衣的祖母还是祖母,我并没心生丝毫畏惧。

“阿嬷,你穿了这衣裳也很漂亮哩!”

我狠命咬住内心喷薄的低沉情绪笑道。可祖母没有搭理我,只是低头用自己焦灼的手骨将缎面的薄衫认认真真地叠好,又推平双手将床单撸平。我想她肯定生气了,生气我的疏远,这是老人惯有的坏脾气。床单床沿都撸平后,祖母指了指窗边的那盆水仙,示意我拿过来。

我立马起身,端来用瓷盆盛放的水仙,把它轻轻放在床边的案台上。

微弱的光线下,依稀能看见瓷盆底部从眼中滑过的红色字章,“万历”。久远的时代,连同一段绵长的故事,隐秘地藏在水仙的底端,暗无天日。

“阿青,你大了,作为叶家的女人,阿嬷要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祖母一直坚守着她所不易提及的故事,就为了等我长大后告诉我。那些崇高的信念支撑着孱弱的肉体长年累月地同各种疾病相处。我总觉得对祖母亏欠太多,自己长大的过程未免太漫长了。

故事的末端,祖母气息微弱地靠在水仙花绽放的花叶下,竭力地呼吸,如同火盆里即刻烧尽的纸灰。

我突然想起,挎包里还放着一张从英国男人那里取得的承载自己诸多疑惑的瓷器照片,便匆忙跑出屋去取。

回来时,长明灯灭了,祖母已经静静地睡下。她的尸体平展在一口实木的棺材里,盖子也是块厚重的木料,用蜜蜡封得严严实实。祖母睡过的床还在那里,蚊帐整齐地挂着,被子也是她生前仔细叠好了的。匆忙间案台上的水仙花并没有人记得移开,墨绿的叶尖褪去了些许浓艳,颓唐地蜷缩着身子,像伤心的小孩。

我知道,她要开始一段时长未知的沉默,长达几生,或者几世。

司徒找来的时候,我颇感惊讶,内心一阵发凉。

日光从枝叶逐渐稀疏的树木间漏下来,一缕一缕,光线里面是清晰分明的游尘,飘忽不定,好像伸出手就能抓住。

他站在我们学院旁一棵久经风雨打磨而发光的樟树下,问道:

“叶青,你也喜欢克拉克瓷,是吧?”

他继续看着我,碧蓝碧蓝的眼睛很温情,似乎快流出澄澈的溪水,将我温柔地淹没。

“感觉你是个有意思的漳州女孩,我想结识你,可以吗?”

“嗯。”

我的双唇不自觉地动了一下。

原来他并未知晓是我顺手扒走了他的宝贝,呵呵。心里侥幸地笑起来。

至此,这个中文名叫“司徒”的英国男子就突兀地走进了我的生活。

他时常会趁着周末从鹭岛那边的校园搭半个小时的船程到我这,然后我们便凑在一起,闲散地走在街上、柏油路上,偶尔也会到临近的上岛咖啡馆里坐坐,聊些异域风情、学业问题或是杂七杂八细碎的冗长的无关风月的东西,遇到友好的生人他亦会热情地打招呼。

而我们说最多的无疑是天文地理,还有他挚爱的China(瓷器)。

“叶青,漳州在明朝时也是一个盛产瓷器的地方。”

“嗯?瓷器不是一直都盛产在江西那边吗?”

“不是。它在后期又发生了一些新的历史变化。”

司徒端起用白瓷盛放的咖啡,在嘴边抿了几口,接着娓娓道来。他的眼里有我迷恋的纯澈蔚蓝,是来自泰晤士河的波光。

青花瓷还有一个别致的名字,叫“克拉克”。

我眼睛眨着眨着,听他往下说。

准确点说,克拉克瓷只是青花瓷的一种,之前是专门作为外销瓷销往欧洲和其他国家。司徒又提醒了我一下。

大概是在公元1602年吧,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在海上捕获了一艘葡萄牙商船“克拉克号”,船上装有大量来自中国的青花瓷器,因不明瓷器产地,那些欧洲人便把这种瓷器命名为“克拉克瓷”。

在20世纪下半叶的阿姆斯特丹,举行了一场中国瓷拍卖会。会上面所拍卖的均是从16世纪至17世纪沉船中打捞出来的中国瓷器,其中就有被称为“克拉克瓷”的青花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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