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既然如此，一个学期的雇佣期满，便再也没见到毛利先生。我们只感到高兴，绝无惋惜之情。或者说对先生的去留，我们是那么冷淡，以致连高兴都顾不上。我自己尤其如此。之后的七八年，从中学到高中，又从高中到大学，之后步入成年，甚至都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位先生，全无一点珍惜的情意。
大学毕业的那年秋天——确切地说，约在十二月初，日暮时分，雾霭迷漫，林荫道上的杨柳和梧桐早已黄叶纷披，瑟缩在寒风中。那是一个雨后的夜晚，我在神田的旧书店间转悠，淘到一两本欧战以来突然锐减的德文书。晚秋的寒气袭人，我竖起大衣领，偶然路过中西洋品店，不由得顿时恋慕起那喧闹的人声和热腾腾的饮料来，于是漫不经心地走进一家咖啡馆。
进去一看，小店堂空荡荡的，一个客人也没有。一张张大理石桌面上，唯有糖罐上的镀金映着寒光。我仿佛上了当，心里空落落的，在墙上镶有镜子的桌前坐了，向过来的侍者要了杯咖啡。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掏出雪茄，划了几根火柴才算点着。不一会儿，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摆在桌上。然而，阴郁的心情，如同外面的雾霭，轻易散不去。刚在旧书店买的哲学书字体很小，光线之暗，即使是名文，读上一页也颇吃力。我百无聊赖，头靠在椅背上，心不在焉地呷一口巴西咖啡，抽一口哈瓦那雪茄，把视线茫然投向眼前的镜子。
首先映在镜子里的，是上二楼去的楼梯侧面，接着是对面的墙，刷了白漆的门，贴在墙上的音乐会海报之类，宛如舞台的一个局部，清晰而又冰冷。此外，还能看到大理石桌子，盆栽的松树，屋顶垂下来的电灯，以及一个瓷制的煤气暖炉。炉子前围了三四个侍者，正聊得起劲。我从镜子里一一看过去，目光移到聚在取暖炉前的侍者。众人环簇下，坐在桌子对面的那位客人，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方才之所以没注意到他，大概是因为周围都是侍者，无意中把他当成咖啡馆大厨了。让我吃惊的，不光是因为本来以为没有客人，却发现有客人在。更因为镜子里虽只映出客人的侧脸，但仅凭那鸵鸟蛋似的秃顶、古色苍然的晨礼服、还有那条永远系着的紫色领带，一望便知，那人正是我们的毛利先生。
看到先生的同时，脑海中猛然浮现出与先生阔别了七八年的岁月。中学时代当《英语选读》课的那个班长，和现在这个安然从鼻子里喷雪茄烟的自己——对我来说，这段岁月绝不是短暂的。尽管“时间”的洪流能冲走一切，但对这位超越时代的毛利先生，却是无可奈何。现在，在这间入夜的咖啡馆里，和侍者同桌共坐的老者，依然是那位在夕阳都照不进的教室里教我们选读的先生。还是那样的秃顶，那样的紫色领带，那样的尖嗓门儿，一切都依然如故。——说起来，先生现在不是依然扯着尖嗓门儿。正急口去给几个侍者解释着什么吗？我不禁淡淡一笑，忘了刚才的烦闷，伸着耳朵听先生的声音：
“你看，这儿的形容词是修饰名词的。喏，拿破仑是人名吧？所以就叫名词。明白了吧？再看这个名词，看到后头的这个了么……紧跟在后头的这个，知道这是什么吗？
喂，你知道吗？”
“关系……关系名词。”
一个侍者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什么？关系名词？没有关系名词一说。是关系……噢……关系代词？对对，是关系代词。代词的意思就是，喏，就是代替拿破仑这个名词的。是吧？代词者，就是代替名字之词嘛。”
看来，毛利先生是在这家咖啡馆教侍者英语呢。于是，我又把椅子挪了挪，换个角度从镜子里看过去，果然看到桌上摊着一本翻开的像教材一样的书。毛利先生一个劲儿地在那页上指指点点，不厌其烦地做着解释。就连这个举止，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所不同的是，站在他周围的侍者，和当年我们那些学生正相反，肩并着肩，双目炯炯，聚精会神，认真倾听先生忙忙叨叨的解说。
我望了一会儿这镜中的情景，对毛利先生不禁油然而起一种亲切之感。索性走过去，和先生叙叙旧？可是，只有短短的一学期，仅在教室里见过面，怕是先生不会记得我了吧？
即便记得起——我突然又想起当时我们发出的那种带恶意的笑声，便改变了主意，还是不打招呼，远远表示敬意的为好。正好咖啡也喝完了，我扔掉剩下的一小截儿雪茄，悄悄从桌边站起来，尽管轻手轻脚，还是引起先生的注意。在我站起来的时候，先生那张气色不佳的圆脸，连同那有些许污秽的领口和紫色的领带一起转向这边。先生那双宠物般的眼睛，正好在这一瞬间，和我的眼睛在镜子里相遇了。正如我刚才预料的，先生眼里，果然没有一丝与熟人相遇的神色。那一闪而过的眼神里，唯有一抹乞求与哀伤，是我们所熟悉的。
我低下眼，从侍者手里接过账单，默默走到咖啡馆门口的柜台去结账。坐在柜台里的领班和我很熟，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那边儿有人教英语，是店里请来的先生么？”我一面付钱一面问道。领班望着门口来往的人群，神情不屑地说：“什么？哪儿是请来的！每天晚上都来，然后就在这儿教英语。听说是个老掉牙的英语教师，没人雇他，大概是闲得慌才跑这儿来的吧。叫一杯咖啡，就在这儿泡一个晚上，谁稀罕啊！”
听了这话，我脑子里蓦地浮现出毛利先生那不为人知的哀求的眼神。啊，毛利先生。我仿佛现在才明白——才理解先生那高尚的人格。世上如有天生的教育家，那先生就是。对先生来说，教授英语就好比是呼吸空气，一刻都不能间断的。如果强令停止，就会像植物失水，先生那旺盛的精力即刻就会枯萎掉的。是教英语的旨趣，促使他每晚特地跑到咖啡馆来喝上一杯。这绝非像领班说的，是为了排遣。尤其我们从前曾经怀疑过先生的诚意，嘲笑他只是为生计所迫，现在想来，真是大错特错，悔愧难当。
说他是为了排遣也罢，迫于生计也罢，世人这种庸俗之见，造成毛利先生多少苦恼！身处这种苦恼之中，先生不改悠然之态，依然是那条紫领带和小礼帽，比堂吉诃德还勇敢、还坚定地翻译下去。但是，先生仍不免痛苦，眼里闪烁出向他的学生——或不妨说，向他面对的整个社会——乞求同情的神色。
刹那间，感慨万千，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我把脸埋在大衣领里，匆匆走出咖啡馆。而身后，毛利先生还在那亮得发出寒光的灯下——幸好没有其他客人，依然扯着那不变的尖嗓门，热心地给几多侍者讲授英语。
“代替名词的词，就叫代词。是吧？代词，明白了么……”
大正七年(1918)十二月
圣·第十二章克利斯朵夫①传
小序
余尝于《三田文学》，刊发《基督徒之死》；本篇与该篇，同出所藏之耶稣会版LEG-ENDAAUREA(《圣徒金传》)中之一章，惟稍加润色耳。然《基督徒之死》，乃叙本邦西教徒之轶事，《圣·克利斯朵夫传》则为圣徒传之一种，自古以来，盛传于欧洲天主教诸国。倘两文互参，对所提及之《圣徒金传》，或能略窥一斑。
传中多有时代与地点错误，几近可笑。为无损原文之时代特色，权且不作任何订正。倘诸方家，不疑余之无学，则幸甚。
一 山居
话说很久以前，在叙利亚②国的深山里，有个名叫雷普罗保斯的怪人。虽说阳光普照之天下，广袤无边，但如雷普罗保斯般的巨人，可说再也找不出一个来。他那身量，怕就有三丈多高吧。葡萄蔓似的头发里，不知栖居着多少可爱的小山雀。手脚像深山老林里的松柏。走起路来，七山八谷都能震出回声。要想猎食，动动手指，熊鹿之类便成腹中之物。有时从山上下来，想到海边捕鱼，便把胡子像海松一样的下巴，往沙上一挨，吸口海水，鲷鱼啦松鱼啦，就会摇头摆尾，刷刷流进口中。货船若碰巧从海上经过，就会给这潮水意外的涨落弄得颠簸不已，慌得舵夫手忙脚乱。
①原文Christophoros，意为背负基督之人，救难的圣者。据传，系三世纪叙利亚人，因罗马人迫害而殉教。
②古代地中海东岸一带总称为“叙利亚”，包括现叙利亚、黎巴嫩、约旦、以色列诸国。当时主要为腓尼基人栖息地，也是基督教发源地。
不过，这雷普罗保斯天性善良，不消说住在山里的樵夫猎人，就是对过往的行人也从不欺侮，反倒会帮人把砍好的树推倒，将猎人追丢的猎物觅回；行人背不动的包袱，他就扛在自己肩上，总是助人为乐。所以，远村近廓的山里人，没有一个嫌恶他的。有个村子，走失一个牧童，傍晚，牧童家的天窗开了，家里人大吃一惊，抬头一看，只见雷普罗保斯那双簸箕般大的手掌上，托着睡得正酣的小牧童，在星空下，轻轻放下。他绝非怪物，看他心地是何等可钦可敬！
山里人遇见雷普罗保斯，时常拿出糕饼酒馔相待，亲密叙话。话说，有一天，几个樵夫伐树，走入长满丝柏的密林，遇见从山白竹中慢悠悠走出来的雷普罗保斯。一心想要款待他，便燃起落叶，给他烫酒。对雷普罗保斯来说，瓶里那点酒，只如一滴之量，却让他十分开心。他把樵夫吃剩的饭撒在地上，让头上的小山雀啄食。盘腿坐定，开口说道：
“咱家既然生而为人，便应建功立业，封侯拜将才是。”
樵夫听了，也凑趣道：“哇！您这样的大力士，攻下两三座城池，还不易如反掌！”
这时，雷普罗保斯面带难色，问道：“有件事却不好办。咱家一向呆在山野，要想从军打仗，怎知该投奔哪位将军呢？还有，当今的盖世英雄，究竟是哪国大将？不论是谁，咱家都会为他奔走马前，尽忠效命。”
“原来是这事！要说勇武，依我们看，当今天下，怕是没有哪位将军能比得上安提奥基亚①国王了。”樵夫回答说。雷普罗保斯听了大喜：“那我立即动身。”
说着，站起小山一般的身躯，这时，奇怪的是，他头上的小山雀，一时纷纷振翅飞向枝叶如网的空中，连雏鸟都没留下一只。那些小山雀停落在枝丫斜伸的丝柏背面，宛如丝柏结出的累累果实。雷普罗保斯惊异地望着这群小山雀，不一会儿，回过神来，才同聚在脚下的樵夫殷勤道别，复又像方才一样，踏着山白竹，迈着大步，独自走向深山。
却说雷普罗保斯想封侯拜将的事，不久便传遍远村近廓。没过多久，却又风传出一个消息，说是靠近边境的湖边，有艘船陷进泥中，一伙渔夫正自发愁拖不出来。这时，不知哪来一个巨汉，只见他抓住桅杆，不费吹灰之力就拽上了岸。渔夫一个个还在目瞪口呆，说不出话，那怪人竟早已不知去向；而认识雷普罗保斯的人，已然猜到。这个热心肠的好人，终于离开了叙利亚。每逢望着西面屏立的群山之巅，真是好不惆怅，不由得仰天长叹。再说那牧羊小童，每当夕阳落山，必定高高爬上村头的一株杉树，仿佛忘掉了树下的羊群，哀哀地呼唤着：雷普罗保斯，我好想你呀！你翻山越岭，去了哪里啊？列位看官，欲知雷普罗保斯后来如何交上好运，且看下回分解。
①古叙利亚首都。
二朝夕祸福
话说雷普罗保斯，顺顺当当便来到京城安提奥基亚。提起安提奥基亚，同山里可大异其趣。当年这里物华天宝，举世无双。雷普罗保斯一进得城，男男女女便围了上来，把个街衢挤得水泄不通。雷普罗保斯在人海里给推来挤去，径往前行，直到他站在名门贵胄，望衡对宇的路口，看到御辇在御林军卫护下，恰在这时走来。看热闹的人，转眼四散，让出道路，只把个雷普罗保斯一人留在当街。于是，雷普罗保斯跪在御辇前，两只如象腿般粗的巨掌扶在地上，俯首说道：
“咱家山里人，叫雷普罗保斯。听说当今安提奥基亚国王，天下无敌，便不远千里来投奔，愿为陛下效劳。”国王的侍从一见雷普罗保斯的模样，简直吓破了胆，前锋护卫几乎要拔剑出鞘，听了这话，方知他没有歹意，便令队伍停下，由近侍向国王奏明事由，国王发话道：
“如此巨人，武力定然超群。先收入帐下。”并恩出格外，即命编入御林军当值。雷普罗保斯喜出望外，大称平生。随即扛起三十力士都抬不动的御橱，跟随国王一行，喜气洋洋走到王宫。雷普罗保斯扛着小山般的御橱，俯视着一行人马，挥动巨手，走在队列中间，那奇形怪状的样子，才叫惹人注目哩。自此以后，雷普罗保斯当上御林军，身穿漆纹麻制军服，腰挎朱鞘长刀，朝夕守卫着王宫。所幸，建功立业的时机，不久终于到来。那是邻邦大军来犯，志在攻占京城。原来这邻国大将，曾手缚狮子王，有万夫不当之勇。贵为安提奥基亚国王，对两国交战，也丝毫不敢怠慢。于是，启用新近收在帐下的雷普罗保斯为前锋，亲自坐镇大营，号令三军。雷普罗保斯担此大任，欣喜若狂，竞不知身在何处，此亦难怪哉。
不久，万事齐备，金鼓齐鸣，国王令雷普罗保斯一马当先，提大军向国境上的原野进发。但见敌军正严阵以待，寻机觅战，哪里还会耽搁。顿时，旌旗招展，遮天盖地，此起彼伏，杀声震天。说时迟那时快，双方正要厮杀，只见从安提奥基亚阵中，慢腾腾走出一员大将，此非别人，正是雷普罗保斯也。且看巨汉今日这身打扮：头戴牛皮盔，身着铁铠甲，手执柄短刃长之七尺刀，活生生一座巨擘塔，大地似都嫌小，真个有撼山动地之概。雷普罗保斯叉开双腿，立于两军之间，舞动长刀，遥指敌军，声若洪雷，发话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