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笑忠不仅写神，也写鬼，在一些诗里显出很重的鬼气，神与鬼在余笑忠的想象和感受世界里，是没有界限的。鬼不仅指题材，也指这类作品带给读者的神秘阴森感。比如在《砖瓦窑》里，他这么写：“……昨天我梦见一个独眼的人／不是瞎了一只眼，而是只有一只眼睛／他的出现吓退了众人／那似乎是你，你从砖瓦窑出来／头发上有灰烬，眼睛里有血丝／你回来，无需推门，因为门板没了／你揪一把墙头上的草，蒙着头，继续游走／虽然我不承认你是一个鬼魂，但你确实是／你一掏出纸烟，你的纸烟就冒出火星”。
另一首则是《俯首》之六：“你知道阴兵吗？他们不得不在死后继续行走，操练，带着他们越来越模糊的部队番号，和各种古怪的口音。只有那些疯掉的人才见到过他们。
某个人突然被阴兵掳去，不受皮肉之苦，但灵魂被另一个人占据，于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可笑的动作，重复着恶毒的咒语，重复着含混的呻吟……像一头牛匍匐在冬天，嚼着没完没了的枯草。”
这两首诗里，他写到了对于亲人的追忆和疯子病由的探寻。但没有简单的缅怀或者同情，而是从鬼魅的角度来理解和感受，使这类诗歌在那种近似耳语的语调下渗透出一种奇异的色彩，超越了存在的边界，神秘而阴森。很自然的，我们可以将这些诗歌的鬼魅色彩跟楚文化中尚巫敬鬼的传统联系起来，这一传统于以往时候，并没有在湖北先锋诗人的笔下得到真正的传承，而现在终于作为一个个例得到了体现，这是余笑忠对于湖北先锋诗坛的一个特别的意义。除了余笑忠以外，另一个体现了这一传统的诗人是黄沙子，不过他的诗歌不同于余笑忠的阴森或神秘，而表现出一种孩童似的趣味来。
余笑忠喜欢写梦，所以这些鬼魅往往现于暧昧而混沌的黑夜，从梦的深处浮现出来，在存在的深渊中向诗人耳语。这种感受并非限于诗人，而是一种普泛的存在，科学知识的本质只是一种能被有限证实的假设，世间罕有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几乎每个人的心头都蛰伏着一个随时会复活的鬼，而大自然作为一种神性的存在，则以不可穷尽的神秘和丰富去唤醒和暗示着鬼魅的存在。鬼魅被置于生的对立面，是黑暗的，阴森的，深潜的。它们的世界中充斥着神力与恐惧，人们对于死亡无可回避的劫取与谋害的恐惧已被转化成对于无法控制的神力的恐惧，鬼魅是人们对死的极度恐惧和对于神灵的想象与亲近的凝集。它们是有着阴魂的活体，以人格化的方式承载了一切关于死亡的想象。从另一个角度来讲，由于鬼魅的存在，因而不存在真正的死亡。作为一种人间生活的延续，它们承接着人间的阴暗面，却又反过来将这些反倾给人间。它们像那个所罗门的魔瓶中的魔鬼，人们一方面惊恐地回避着它们，另一方面却又有所担心。而梦开始了，所罗门的瓶塞在梦里失效，它们已经复活，现出狰狞的面孔。
2.旁观者的审视
《旁观者》这首写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诗歌，明显带有自画像的性质，这首诗也奠定了他的诗作风格，以旁观者的姿态冷静地审视周围的一切。
山岗上，我观望着这条河流／在黑夜中它是不动的／而光明呈现，在它的表面／我手中有一块石头，我强烈的欲望／也是一块石头／我抛弃的欲望，还是一块石头／光明呈现，在黑夜中／唯有这条河流向我敞开，它是／不动的。
作品用第一人称“我”贯彻始终，增添了旁观者言说的可信度，作品的线条很简单：河流——黑夜——光明——石头。诗人选择“山岗上”这一高海拔的地理位置作为旁观黑夜里河流的观看点，可见他的自信与超然，以“石头”来比喻希望取得成功的欲望，以“光明”来比喻对未来的希望，而“河流”则是指作者所处的时代，作为那时的余笑忠，刚参加工作也不过四五年，在这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工作时间里，诗人的希望还是多于失望的，但是他也有内心的迷惑与彷徨，所以，作品中的“光明”暗含两种矛盾：一是与黑夜的矛盾、二是呈现部位的矛盾——“在它的表面”和“在黑夜中”，令人欣喜的是，众多矛盾都可以在旁观者对“欲望”相悖的理解里找到统一，即，“我强烈的欲望”与“我抛弃的欲望”都是一块“石头”。只有旁观者自身不断经过自己的实践，才能产生出如此的诗意来，但是，依旧可以看到旁观者的清醒，不管如何，黑夜的河流是不动的。因此，诗人在黑夜中保持着这份清醒、冷静，得出了矛盾世界的和谐统一，是值得称道的。
作为对90年代十年写作的一个总结，《十年》无疑是其最好的代表。诗人仍旧是以第一人称“我”、“我们”来叙述这十年的事件。这是一篇涉及面很广的诗作，想象力极为丰富，充分体现了诗人的身份特色。从开篇中，我们就可以感受到作品意蕴的丰富性：你要求我的是一封信，我写给你的将是一首诗，十年了，我在这里留下空白，让你来标点，也许我更应该就此打住，让你来开始——十年了。就此打住，重新开始，再度开始，反复开始，在“十年了”后的空白处，语词的边缘与极限处，让读者来标点，打上自己阅读的记号，表现了诗本身的开放气度，从后面诗篇的阅读中，可以感受到，这是十年友谊所铭写的记号，也是告别昨日迎接新时代的呼唤，但呼唤不是口号式的，而是冷静地审视着过往，无奈地放下不如意，积极地迎接未来。
诗的开头和结尾是互相呼应的，开头写到“你要求我的是一封信，／我写给你的将是一首诗”，而文末写到“让我们回到开始吧——十年了／这是我为你写下的唯一的一封信”，“信”和“诗”的转换说明了什么呢？让我们回顾这首诗就能得到答案，“母语带有乡音”、“细小的灰尘”、“火焰的舌尖”、“天使的队列”、“上帝”、“时代”、“悲伤”等语词，都是生活中不能改变的东西，对于此不能改变之物，诗人愿意用诗的形式把它表示出来“应该有一首诗，在长久沉默之后；／而且应该另有一首诗，从水到酒，／或者，从水到雪，让我看到你拍打压弯的树枝，／直到它刷的一声弹起！十年了／一个人的脊背有可能弯曲，／一棵小树有可能节外生枝。”他认为，应该有诗来反映真实的现实，以及现实中所经历的苦痛，和苦痛后的觉醒。不仅如此，他还表现了人类一次次和命运抗争的行为，这种行为用投硬币这种迷信的方式表示，但笔锋一转，也叙说了人类的悲哀，“月亮是贫血的，／但它如果出现在洪水之后，／十年的泪水就会涌上我们的眼睛。”这里涉及到一个著名的谜案，就是美洲玛雅人的消失问题。玛雅人留下了极发达的文化，但在他们留下的始于大洪水之前的《编年史》中，人们却发现，里面竟然没有关于月亮的记载，因此，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在大洪水之前，天空中根本没有叫月亮的东西。在希腊南部的伯罗奔尼撒，曾存在着一个叫阿尔卡狄亚的古老国家，据当地人传说，阿尔卡狄亚人在大洪水之前，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忧虑和悲伤，当时只有太阳，没有月亮，月亮是大洪水之后出现的。与太阳相比，月亮是阴性，所以它是贫血的，但谈到月亮出现在大洪水之后，就标志着人是注定有忧伤和悲哀的，这是无法逆转的。因此：“从今天起，我不再悲伤，／但我永不嘲笑悲伤”，人不得不面临“人是人”的悲哀，所以嘲笑悲伤就是嘲笑自己。从这个角度来说，诗人在这十年的经历中懂得了很多人生的哲理。诗人给我们展示了一幅又一幅的图景，虽说是在写诗，实则是用长篇书写着人生的道理，所以说诗是信也是正确的。从诗到信的转换也说明了一个道理，就是貌似没有联系的两事物，其实还是有本质的联系。虽然“我们的嘴唇，／依然能够说出美好的词汇，／但已不适于歌唱，也不适于亲吻”，但他相信“春天会再次到来，／依然是雪，并不对大地示以轻蔑，而大地，并未一口回绝”，或许：“这是洪水泛滥的十年”，或许：“这是伐木烧炭的十年”，但是：“如果一个夏天没有挥霍掉我们的全部梦想，／在冬日的火炉里，它依然会成语一样闪光。”十年的惊涛骇浪磨去了原本天真的东西，磨去了锐气与拼劲，但只要本质的东西没有丢，就依旧能够又希望地生活下去。“十年，我们才起身上岸，刚刚踮起脚尖……”又叙说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道理，时间是用不回头的，不管前面的生活是多么无奈、失望，对于环境的适应是多么困难，相对于时间长河，十年又是何其短暂，因此，十年的过程只不过是刚刚开始，基调略显悲伤，但文末仍能看到希望。
从《十年》这一代表作启程，开始了余笑忠创作的高峰。他的作品开始呈现自身的特色，作为一名受过高等教育的诗人，在学校就接触到了西方文论的系统知识，中国古典诗歌和现代新诗，但是作为余笑忠本人，虽然诗作中触及到西方文化的典故，但应该说更多的是受到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选取最为质朴、简捷却颇有效的习语与个人经验进入诗歌，在其从容的气度与谦卑的信念中重新进入这习语的褶皱与事件的板结中，渐渐恢复语词的重量与句子气息的节奏，“变水为酒”。例如：“悲伤这样美，月光普照／月光普照，在秋天的河水上”（《无法悲伤》），通过“月光普照”这个习语的重叠与分开，让孤寂者的气韵在彼此响应中发生撞击，使生命的气韵生动起来。似乎前一句至高孤寂者自身的叹息在后一句世上孤立者的叹息中回响，而连绵这一切的是美丽的悲伤与秋天的河水。诗人用“月光”、“秋天”来比喻人的孤寂与冷清，但不拘于它的悲伤含义，而引入美，让人体会诗中的意境。
他的诗歌追求冷静的审视。面对死亡这种重大题材，没有半点多余抒情和叙事，只有举重若轻的诙谐甚至调侃。“他的亲人没有为他备下棺材／只好砍了几棵树／把他草草埋掉——就像／经常逃课的孩子／在措手不及的考试时／两眼望着屋顶，最后胡乱涂抹几笔”（《启蒙教育》），诗人将“死亡”与“措手不及的考试”等同对待，这与其身世相关，他是一个“刚刚溺水，又幸而得救的孩子”（《我的身世》），作为一个劫后余生者，死亡已不能构成压力和威胁，更多的是一种冷静的审视。这种冷静，有时抵达了残酷的层面“他们让牛抬起了脖子／不是朝它的脖子捅去一刀／而是撬开它的嘴／像给它补充盐水、陈醋和饭食／他们朝那里投去烧得通红的一块烙铁……”这真是比致死更可怕的经验，当烙铁扔进牛嘴的时候，可以感觉人的残忍，然而并没有完：“那时刻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从指缝间看到它突然仰身／前腿在空中踢踏／但它拔不起那棵树／它跪下，跪在自己的腿上／泥地上它抛出的坑洼／被它的血迹淹没”。即使“我”是从指缝间看到的，对牛带有一定的怜悯，那又怎么样呢？“我没有数他们到底是几个人／我为他们打了酒，洗了衣服”最终“我”也加入到“他们”的行列里面，帮助他们擦去了屠夫的印记。“我”的麻木不仁，潜伏的残忍，在诗人的笔下渗透出来，只有绝望。
作为一名来自乡村的孩子，永远扯不断的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因此，对乡村题材的再发现就成了余笑忠诗歌的另一追求。诗人的农民出身的背景，使之对自然的事物有种本能的亲近，在土豆、紫云英、农药、瘸腿的小鸭、从瓦缝里漏进来的一缕阳光、飞禽走兽上寻找自己存在的价值和疑问，让乡村里生长的事物直接进入当下的生活，他不避讳一些在都市人看来不值一提的动物，诸如猪，在其另一代表作《俯首》中，“你看，这是第一个，我们是从母猪低沉的吼叫中／把它捞到了一边。它在颤抖，你看／多么干净，它光亮的胎发随皮肤颤抖”。可以看出作者对于母猪生仔是由衷的欣喜与激动，以至于当九个小生命来到世间以后，“我”才感到寒冷，当然诗人并不仅仅停留在对新生命的赞美上，笔锋一转又凸显了人的冷酷，“它们进进出出，俨然是这个家庭的成员，只要不是五爪猪”，五爪猪意味着不祥，可以看出人们并不是真心实意地欢迎来到家中的生命，这种欢迎是建立在对人有利的前提之下的，世俗中的人们被揭露无疑。
诗人善用“白描”手法，在“轻描淡写”中叹惋生命流逝，俯首卑微之物：“正午，沙滩上空无一人／只有一队蚂蚁，穿行在山峦的阴影之下／它们的行踪，像是潜藏着秘密。”蚂蚁处于低于人的视线甚至低于人的脚即整个身位之下，而“一只蚂蚁／弹跳力等于零”，你无法听到蚂蚁的哭泣与叫喊，如同如果你不俯首，你也听不到那在街头无视一切，埋头痛哭的人们。诗人的语词指向则具有多重的含义，习惯用动宾结合的意象避免词语指向的单一，“宽衣、借光、借风、借祖国、借农历之一日”（《正月初六，春光明媚，独坐偶成》）而正是这种赋名字以动作的努力，让我们看见了事物行走的影子，甚至词语有了词语之外的意义。但有时，他又拒绝给词语任何修饰，从而抵达了词语本身。“但是水，必然带来石头／和船，和两岸”（《新生》）在这里，“水、石头、船、和两岸”是孤独的，但它们的指向又是复杂的。
（五）地方志书写——哨兵专论
哨兵，1970年出生于洪湖，湖北省作协第六、第七届签约作家。哨兵是一个有着强烈地域意识的诗人，他的诗歌创作几乎都围绕着他的居住地洪湖展开。组诗《洪湖诗抄》在《诗刊》2002年10月头条发表之后，在全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他近几年在《诗刊》、《人民文学》、《星星》、《诗歌月刊》、《诗选刊》等刊物上发表了大量诗歌作品，并于2009年出版了第一本诗集《江湖志》。诗集收录诗作149首，其中有118首都直接写到了洪湖或者长江的景象：螃蟹、水鸟、湖神、湖上春雨、渔火、对鸭、湖边寺庙、鸭倌、菱角、水雉、中年妇女、夭折的人。描写了洪湖新堤的夹街头的人或事，记载了洪湖周边的自然景物及其历史与文化的变迁。从洪湖乡村撷取具有普遍意义的意象和具体事例，含蓄地象征外部的大世界，用极具区域特征的人、事、物折射出具有普遍意义的哲理，使诗的内涵超出洪湖狭小的空间进而透视整个人类。既有时间上的纵深，也有空间上的拓展；既有现实的横跨，也有历史的流变。这种以小见大的描绘手法赋予了作品宽泛的意义和极强的生命力。《江湖志》不仅是一部关于作者个人的生长史、爱情史、生命史的地方志和史诗，而且早已超越了个人经验，触及到他人的人类的情感和命运。
1.“照亮事物黑暗的秘密”
哨兵反复地说：“我爱的湖／洪湖”，他不厌其烦地为洪湖的一只水鸟、一只螃蟹、一粒细沙写史立传。洪湖里的一切都有诗人独特的体验，它们仿佛是自己的器官一般，亲切而熟悉。《秋夜进湖》写得宁静安详，如田园牧歌一般：“请相信秋夜的月光是一只柔软的／手臂。”“而送走啤酒醉意的／秋风，也送来蓝丝草／的神秘和寂静。”“我转过身——／看秋夜的月光如此柔软，无力捞起／洪湖的图腾，只能轻轻抚慰。”诗人寻找湖神的结果是：我爱的神啊：伸手可触，举目可及。“朝露是我的嘴唇……云朵和帆影，是印在小腹上的胎记……”（《湖神》）。诗人对洪湖是如此的热爱和念念不忘，哪怕身在他乡，也要把他乡和洪湖作一番对比。诗中的气息坚硬而柔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