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结语:屈原还是李白?
关于新时期以来尤其是转型期以来的湖北诗歌,有一些学者进行过严肃的探讨。有人认为:当下的湖北诗歌,是一个多元并存、交叉上升的立体结构。从创作的方法看,现实主义诗歌、乡土抒情诗、现代先锋诗歌和网络诗歌共在同一时空出现,从不同的侧面,立足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声音,弹奏湖北诗歌的交响乐章,向诗的远方行进;从写作向度方面看,当下的湖北诗歌呈现如下特点:其一,以深度的理性思维为把握世界的观照方式;其二,诗性与理性共同建构诗歌的话语中心;其三,苍凉、柔韧与平民悲剧组接的审美追求。而湖北诗歌的不足表现在:由于受到传统思维方式、审美理念的影响,存在部分诗人难于摆脱过去的创作模式,缺少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的意识,创作手法陈旧,诗歌意象老化,抒情旨向单一,语言平面等问题。
有学者从现实主义情结、忧患意识、荆楚风情等方面总结了湖北诗歌的特点,他还从创新意识并不浓烈、缺乏应有的现代气息,创作方法的大一统和清一色、单一有余而丰富不足,缺少诗坛领袖和诗歌精品等方面分析了新时期湖北诗歌的缺失。这两位学者所指,实际上包含了本书所论的世纪转型期之90年代。和我们在这里讨论的时段是有部分重合的,因此他们的意见也当认真参考汲取。
不仅湖北的学者关注本土诗歌的得失成败,湖北诗人也积极思考着新世纪湖北诗歌的发展问题。2008年8月,当代先锋诗歌九宫山论坛召开,省内外作家诗人参加了诗歌论坛。近年来,湖北在全国产生了一批具有广泛影响的青年诗人,田禾、张执浩、余笑忠、哨兵、阿毛(2010年还有车延高)等诗人纷纷获得全国性大奖,蔚然形成湖北诗歌创作朝气蓬勃的景象。论坛上,作家、诗人们用各自的视角,解读了湖北诗人及整个中国当代先锋诗歌创作状况。诗歌界就像江湖一样,是个容易引起纷争的地方,相对来说,湖北诗歌目前的写作状态是比较好的。湖北诗人通过自己多年如一日的写作,以他们的才华和个性化理解,异军突起。有人指出:近几年,湖北诗歌创作令人欣慰,也引起了全国诗歌界的关注,90年代至今,湖北多达20多位诗人享名全国。有人认为:这次九宫山论坛在湖北诗界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湖北诗坛不论是创作,评论,还是办刊物都是很有特色的。有学者说:武汉办出了《汉诗》这么好的刊物,确实不容易,但要想走向世界,还要作出很大的努力,主要是加强交流,面向海外诗坛,不但要有创作的先锋性,还要有探讨的先锋性。还有人认为:“湖北有很多优秀的诗人,湖北诗人在全国的地位都挺高的。它缺少的只是阵地、扶植和媒体足够的关注。”
本书所涉及的湖北诗坛是当代中国诗坛的一部分。我们对当代湖北诗歌各个时段的梳理,也是从区域的角度梳理当代中国诗歌,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代中国尤其是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的诗歌历程。由于当代中国社会结构的稳定性,由于中国当代文学的高度意识形态化,中国各区域的文学共性大于个性,地方性只作为某些特色元素而存在。尤其在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后,经济、文化的频繁交流,使得经济的、代际的、性别的差异远远大于地域的差异。假设学者编出三十几部省级区域文学史或文体史,但基本分期、基本评价不会有大的区别,只不过在例证分析时举各的例,外加一些地方元素而已。
当然,从另一方面而言,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多民族融合的中国,地方性因素或曰地域特点一直或隐或显的存在于当代文学中,尤其是当代小说中。小说要故事支撑,故事要时空背景,作家往往选取自己熟悉的乡土为题材领域,因此地方风习会得到彰显,其写作思维和情绪也容易受到地方文化的熏染。相较而言,诗歌的地域性要弱于小说,但弱并不等于无。实际上,就当下湖北诗歌而言,也是受到传统湖北文化和当代湖北文化氛围多方面影响的:
湖北多出政治抒情诗人,与屈原的政治情结有无关联?
当代鄂籍诗人是否承继了屈原的诡奇想象、天怒式追问?
现代鄂东诗人如闻一多之峻急、胡风之耿介在多大程度上残留于当代湖北诗人中?
湖北乡土诗成就辉煌,与湖北农业大省的地缘文化有无关系?
长江诗、三峡诗、湖泊诗的笔盛与湖北地貌的联系自不待言,但其审美成色几何?
鄂西土苗山寨的别样风情在湖北诗人中有多大程度的现代观照?
湖北的现代主义诗作乡土味浓郁且影响甚微,与湖北的都市化和都市文明程度有没有联系?
对这些问题,本书有所涉猎,但在一部文体史构架的著作里不便深入探讨,有待今后再作专题研究。
在书的结尾,我想从诗歌文化遗产的角度提一个问题给当代湖北诗人——屈原还是李白?
关于屈原,人们说得够多。众所周知,屈原是楚文学之源。热爱大中国的爱国主义、同情最下层人民的民本思想、大无畏的批判精神,神奇诡异浪漫炽热的诗风,是屈原留给后人的宝贵遗产。奇幻谲诡的想象和伟岸新奇的文词,浩然于天地间的一片爱国赤忱,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进步作家。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文学史上凡是有成就的作家,无不受到屈原的影响。
屈原是湖北作家的老祖宗。他的精神在现当代湖北诗人那里得到了部分地继承。对此很多学者都有研究。
但湖北诗人还忘了一个祖宗——李白。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李白本来是巴蜀人,他从5岁到25岁,在巴蜀之地待了二十年。李白瞧不起一般人,但他瞧得起楚人,和楚人的浪漫性格很相吻合。正是因为楚文化中狂放、浪漫的精神,让他在安陆找到了知音,所以让他由原来计划的三个月的访学,变成了在这儿长期的游学。而且他一生中大量有影响的诗作,包括一些文章,都是在湖北创作的。
“楚狂人”李白自恃甚高,追求平等、追求自由,有理想,无遮挡,喜欢喝酒、喜欢美人,坦坦荡荡。所以他的浪漫被传为美谈。
当时的体制和文化不适应他的性格,他内心有很多困惑,所以他要嗷嗷直叫,要一醉方休,要借酒来消除心中的不快,与尔同消万古愁。杜甫《饮中八仙歌》称赞李白:“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李白的狂劲,在中国历史上没有第二个。
李白也很进取,他对社会采取批判的态度,这正好也是楚人的精神。自由解放的思想情操和具有平民倾向的个性,使李白充满热烈的人生之恋。他一生不以功名显,却高自期许,以布衣之身而藐视权贵,肆无忌惮地嘲笑以政治权力为中心的等级秩序,批判腐败的政治现象,以大胆反抗的姿态,推进了盛唐文化中的英雄主义精神。
李白的歌行,完全打破诗歌创作的一切固有格式,空无依傍,笔法多端,达到了任随性之而变幻莫测、摇曳多姿的神奇境界。李白的绝句自然明快,飘逸潇洒,能以简洁明快的语言表达出无尽的情思。
如果说屈原是“楚殇”、那么,李白是“楚狂”。
如果把屈原精神概括为“家国天下”,那么,中国古代另一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则在家国天下之外,还有些“个人情怀”。
当然,这是指两位诗人的差异而言的,实际上,李白也有直挂云帆济苍海的鸿鹄之志,也有儒家文化的影响。就二人的主体差异而言,就阅读效果而言,就两位伟大诗人在当代诗人的影响而言,屈原是家国天下的符号,李白是个人本位的代表。
李白是我们湖北人值得骄傲的老乡、值得崇拜的诗神。
然而,屈原的秭归香火不断,李白的白兆山分外寂寞。
当代湖北诗人的爱国爱民诗篇中,分明有屈原的影子,虽然毕竟只是影子。李白的影响呢,几近于无。所以,当代湖北有影响的诗,是政治抒情诗、乡土忧愤诗,而张力强劲的、极端化的、怪异的、直逼人性暗区的“个人化写作”,始终处于边缘的、零散的状态,未被激发,也不被认可。有人热衷于为一首平庸的赞美诗开一场大型研讨会,却没有几个人肯认真地读一首“现代派”。
湖北有很多有建树的著名诗人,但缺乏大家。我个人认为,与家国天下情结浓厚、个人本位意识薄弱相关。换言之,政治化的屈原情结重、个人化的李白情结弱。
只拜屈原为老祖宗,却把他老人家缩减为家国天下的符号忽略了其诡异神秘的丰富人格,未必真懂屈原。有几个湖北诗人认李白为老乡、为宗师,像他那样纵情放言?
我爱屈原,更爱李白,因为爱人比爱国重要。我反对过分把屈原政治化、把李白主流化。湖北文坛应该多一点屈原式的诡异和李白式狂野,不能老是婆婆妈妈、亦步亦趋的“现实主义”,不能老是没有思辨力和批判力的伪浪漫主义。真李白是要有真性情的人才读得懂的。
屈原还是李白?是摆在湖北诗人面前的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