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接到张老师的电话，匆匆赶到学校。张老师正在上课，梅子只好在教室外面候着。张老师明明看见她了，也不出来关照一声。对比前天和张老师谈话的态度，梅子心想儿子可能闯大祸了，不然张老师不会这样。梅子等啊等，好不客易等到下课，等到学生都出了教室，唯独不见她等的两个人出来。犹犹豫豫走到教室门口，探头往里看，只看到张老师没看到儿子。她站在门外叫了一声：张老师。张老师在看教案，抬起头说，进来吧！梅子进了教室，张老师说，我上连课，只有八分钟时间了就在这里说吧！林小西这回犯的问题很严重，连教委、公安局都惊动了。我们前天才谈的话，不知你怎么做的工作。梅子很惭愧，惶惶地说：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谈。张老师说，我告诉你了，他的苗头很危险。你怎么不引起重视呢？是不是认为我在吓唬你？梅子连连否认：不是不是，是他的时间太紧我计划这个双休跟他谈的谁知道······张老师他犯了啥事？张老师说，他在外面找混子，打伤了两个同学，人现在医院住着，有没有生命危险还不好说。梅子一听说人有生命危险，吓得两腿打颤。那、我儿子是不是已经叫公安局关起来了？张老师说，那倒没有。现在还在调査阶段，再说他还是学生，属未成年人。梅子问：他现在还能自由吗？我想见他。张老师说，可以，他在我办公室里写交待。你可以见他，也可以带他回去。梅子说，那我就带他回去。我想跟他好好谈谈，还有，我得带他去医院看望受伤的同学。张老师说，这是应该的。不过我劝你先缓一缓，等对方情绪稳定下来，别再有不理智的行为反倒不好了。梅子得到张老师的允许，便去办公室带儿子回家。母子在这个场合见面，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恨铁不成钢，儿子有苦没嘴说。对峙了一会儿，梅子问：你写好了吗？林小西说，嗯。梅子说，写好了跟我回去。林小西就收拾了书卷文具，把写好的交待放在办公桌上，随母亲出了学校。
母子俩沉默了一路，回到临时的家里。林小西一副做错了事的拘谨，等着母亲训斥。长这么大他还没有领教过母亲的训斥，不知道母亲发起火来是什么样子，不免有些紧张。梅子还没想好怎么跟儿子谈，和风细雨怕无关痛痒，恶言暴语又怕激起他的逆反心理，跟他讲道理——现在的孩子烦的就是谁跟他讲道理。她的沉默客观上加重了儿子的心理负担，起到了语言起不到的效果。林小西在母亲的沉默里找不到方向，如同站在嚓嚓作响的冰面上，內心绝望到了极点。梅子心里也急，她叫儿子回来是要好好跟他谈一次的，不能就这么僵着。实际上这两天她一直在做准备，准备双休日和儿子的这场交流。可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要从解决问题入手了。这个局面有点兵临城下的意思，容不得她从容准备。下面是她跟儿子的对话：
你怎么跟混子认识的？
我不认识混子。
撒慌！不认识你怎么找他？
人不是我找的，是梁星找的。
梁星是谁？
下面是有关梁星的情况介绍。兼于前文有过交待，这里不再记录。
梅子听了儿子的陈述，心里稍稍有点宽慰，事情没到张老师说的那个严重程度，而且事出有因。不可原谅，可以理解。但随之新的问题也来了：张老师为什么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而且只字不提这个梁星，是他不了解情况，还是他有偏见？她问：这些情况你跟张老师讲清楚了没有？林小西说，他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又说，这个老班人品很差，哪个家长不请他喝酒他就整哪个。梅子眼睛一瞪：不许这么说老师！林小西倔犟地一挺脖子：我又没说错。以前我爸爸就经常请他喝酒。梅子想起张老师当她提到“老林” 时 的语气，相信他们的熟悉程度应该不在老师和学生家长的层面上。但这种想法是绝对不能在孩子面前流露的。因而说，你应该首先认识自己的错误，是你错在先，你要没有这件事就没有张老师的不公正是不是？何况我认识的张老师不是你说的那样，是你受了老师批评心里不服气才有这种糊涂想法的。学生在背后议论老师的人品，自己的人品就该好好反省，学生应该懂得尊重老师的道理。林小西第一次见妈妈这么严肃地跟他讨论问题，妈妈虽然有意回避事实，但她的话说得无懈可击。梅子继续说，还有一点妈妈要指出来，就是交友问题。我不是说梁星不可交，从梁星在这起事件的前后表现来看，这孩子有性格缺陷。他侵犯了别人，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应该主动向别人道歉。是他不道歉才遭至别人惩罚的。后来请你替他打抱不平，又请混子对付混子，更是错上加错。没有你的帮忙，就不会有混子出现。没有混子出现就没有梁星去找他表哥这回事。你说是不是这样？林小西盯着自己的脚尖，嗯了一声。梅子缓下口气，低声说，后面的责任就是你的了知道吗？怎么跟你爸爸一样傻呢！帮人要先掂掂轻重，看什么能帮什么不能帮。你爸爸在黑洼落一些人骂，都是帮忙帮的。你要学会拒绝，要敢对别人说“不”！ 别谁去抢银行喊你帮忙也稀里糊涂跟人走。
梅子后来又跟儿子谈到了他爸爸的事情，谈到了网络，这些都是藏不住掖不住的。我们家现在是在风口浪尖上跳舞，这是事实。但这些跟你无关，你还是个学生。妈只希望你离风口远一点，安心读你的书，这是你以后免受冲击的唯一出路。懂吗？
梅子认为跟儿子的这次谈话还是成功的，她想说的都说了。儿子虽然没怎么说话，但儿子的心情看起来不坏，应该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有这份收获她的心情没有理由不好，接下来是母子俩共同准备午饭。平常她一般拒绝儿子插手家务，今天她不想破坏这种气氛，主要是怕破坏儿子的情绪。愉快地吃完这顿饭，梅子送儿子上学。她得亲自把儿子交给老师，给老师一个交待。路上一再嘱咐：对老师的批评要有耐心，不管他说得对与不对都要虚心接受，要诚恳地承认错误。儿子有点不耐烦了：妈你累不累？梅子看一眼儿子，打住了话头。
下午张老师没课，在办公室看教案。准确的说是教案在看他。中午梁星爸爸请客，多喝了两杯，现在正困得睁不开眼睛。梅子在门外叫了一声：张老师！把张老师叫得一惊。惊醒的张老师去了一趟洗手间，用凉水搓了一把脸，回来对还站在门外的母子俩打招呼：进来吧！梅子把儿子推到张老师面前，自己也和儿子站得一样规矩。张老师坐在办公席上，一只胳膊挂着椅背，侧着半个身子斜视林小西。问：你打算何去何从？一句话把母子俩都问住了。梅子憋了许久，终于没有勇气问何去何从是什么意思。她说：张老师，林小西给您找了麻烦，我当母亲的先向您道歉。小西，向老师承认错误。张老师摆摆手，制止了林小西说话，对梅子苦笑道：这才叫可怜天下父母心啦！我不得不说，现在向我承认错误已经没有意义了。梅子不能回避了，问：张老师什么意思？张老师说，什么意思还用明说吗？受害的学生家长强烈要求清除害群之马，学校必须给社会一个交待。梅子心里像被谁捅了一刀一样痛。就算要向社会交待也应该实事求是吧！整件事情你们调查清楚了吗？张老师说，事情非常清楚了，先是林小西不听梁星劝阻和同学打架，因为没有打嬴，又胁迫梁星一起出去请混子。花了多少钱跟家里报帐了吗？听说你们家很有钱，是不是摆不平的事都花钱买凶？梅子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为了儿子她必须克制。张老师能不能客观一点？我们母子今天是来给您认错道歉的，孩子千错万错也应该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啊！张老师木着脸开始翻他的教案，梅子又叫了一声：张老师！听声音有点打颤。林小西憋不住了，大喝一声：我妈跟你说话。张老师偏过脸，厌恶地盯着林小西，说：我这里话说完了，要说找公安局说去。你别急，公安局肯定会找你的。林小西回头对梅子说：妈我们走不求他了，闻到一口酒臭我恶心。梅子像终于等到了发泄的机会，挥手甩了儿子一个耳光。林小西被这一巴掌打懵了，愣了片刻，忽然一撒手把怀里抱的教材参考书之类抛了一地，转身跑了。直到这时他还没有更过激的念头，他是跑到教室要拉梁星出来对质。那节课是英语课，英语老师是个女老师，姓巴。巴老师平常对林小西还不错，林小西的英语在班里是前六名的成绩。今天也不知为什么对林小西很鄙视，硬是像护雏一样把梁星拢在怀里死活不放手。一边点名叫几个男生：把他轰出去。梅子赶到教室门口，看到儿子像丧家犬一样站在外面流泪，心都碎了。但这时她仍然死撑着要顾及形象，劝儿子别在教室门口闹，别影响同学们学习。林小西冲母亲哭喊了一声：我还有什么形象？然后以冲刺的速度冲下楼去，冲出了学校。梅子勉强跑出学校大门，心像要炸了似地疼，两腿一软就瘫在地上。
梅子后来在校外大路上捡到一件夹克衫，她认得这是儿子的衣服，究竟是儿子扔下的还是被人剥下来的不得而知。
寻找从此开始。
林小西没有目的地在街上狂奔，顺学校门前这段冷落的马路一直向东，穿过闹区跑到了冷落的另一端。这里已经是尽头了，再向前就是波澜不惊的襄江。毫无章法地奔跑了五千米，体能消耗殆尽，绝没有跋滩涉水的力气。面对一江从容南下的浊流，疯狂的劲头一点点萎缩。他仰天无声，双膝颓然落地，把沙滩跪出了两个深坑。继尔一头扑了下去。沙滩被秋天的阳光焙得暖融融的，和他体内向外扩散的热量交织，感觉象烈焰。他的意识便在这烈焰之中化成了灰烬，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样趴了很久，直到脊背上有了嗖嗖的凉意，翻过身来发现太阳已经落了。沙滩上很安静，江水无声地在头顶之外流淌，襄江大堤在仰视中格外雄奇巍峩，这就是他此刻的世界。但这个世界不属于他，他只是一个闯入者，虽然这里对他很宽容，可以休息，也可以发泄，就是不可以滞留。
林小西回到学校的时候还没下晚自习，校园里看不到人走动，门卫在门房里闲呆着。他大模大样地通过门岗，门岗大约还不知道他被学校除名，或者不知道被学校除名的就是他。他不能进教室，也不能进寝室，只有操场没人管。操场外延还有些建筑材料，他就在围墙和材料堆的夹缝之间把自己安顿下来。等到下了晚自习，等到校园经过喧闹之后归于安静，才从隐身的地方钻出来。穿过空旷的操场进入教学大楼，上到五楼时犹豫了一会儿。紧挨楼梯口的这间就是二三班的教室，反正有的是时间，最后再到教室里坐一次吧！他折进走廊，心里祈祷：希望窗户没关。经过的第一扇窗户关着，试着拉了一下拉不动，肯定里边上了栓。又走到第二扇窗户。第二扇窗户也关着，他几乎不抱一点希望推了一下玻璃门，既然出乎意料地推开了。
林小西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座位，他的座位在中间十五排，应该是一类生的位置。他不是一类生，这个位置肯定是爸爸用钱买的。如果不出这件事，下个学期老班不会还给他这个位置坐。想起爸爸他心里很难过，爸爸给他太多，又让他失去太多。今天弄得如此凄惨，难说不是爸爸造成的。爸爸你看见了吗？你生前可曾想到过？
一个人坐教室的感觉很不好，教室还是应该和同学们一起坐，教室越空旷越压迫人。林小西不想呆在教室里了，他从位置上站起来，经过讲台的时候忽然心有所动：应不应该和同学们告个别？他走上讲台，在地上找到一个粉笔头，准备给同学们留一句话。黑牌还没有擦，老师演算的数学公式好像有意留到现在来挑战他的智商，他不想再接受这种挑战，一刷子从上到下，又一刷子从下到上，几刷子就把黑牌擦成了大花脸。先破坏了徨惑他的演算公式，然后才仔细清扫，直到把黑牌擦得干干净净。他在黑牌前站了一会儿，扬臂写道：
同学们，再见！祝愿你们都能顺利完成学业。
梁星，我原谅你了。如果是你爸爸逼你说了假话，你也别怨他，他只是望子成龙。
老班，我唯独不原谅你。下辈子我做你的老师，看怎么报答你。
第二天张老师走到教室门口，一眼看到教室里灯没关，问：昨天谁值日？全班鸦雀无声，同学们都神情异样地看着他。值日生站起来说：老师你看黑牌。张老师回头看，脸上的肌肉一刹那僵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