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婧问：为什么？张建说：很简单，一个优秀的人，对任何人事都要敢于直接面对，这不仅有利于自己人格的完善，还有利于积累自己的能力。真的，你在离职的时候，最好当面跟董事长谈，这是一个自我提高的机会。谌婧听后想了想，点头说：好吧我听您的，如果他今天来，我跟他当面说。
张建长叹一口气，缓缓地摇头，说：这个企业总是很难留住真正的人才，越来越多的庸才得到重用，我自己也是感到在这个企业的前途十分渺茫，越来越觉得干下去没什么意思了。谌婧说：恐怕您主要是因为生活不开心……张建突然举手，示意谌婧打住。他不愿意和她谈论这个话题。
空气立即沉闷。他们都沉默着。但是谌婧现在只想谈这个话题，所以带着伤感说：您知道，我是一个失败婚姻家庭的受害者，对不起，请原谅我确实想谈谈这个话题。我主要是不明白，你们男人，为什么不肯抛弃绝望的婚姻？到底是胆小还是另有隐情？
谌婧的话击打在张建的心头，他重重地呼出一口香烟，说：其实……没有那么简单，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你还小呢，你根本就不懂。很多事情，不到一定的年龄是没法懂的。谌婧说：是啊，所以如果我报考研究生的话，我就想专攻婚姻心理学。张建笑笑，不置可否，说：为了孩子，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理由，有人说应该把夫妻关系当作一种亲情，这意味着我们要会自控。谌婧说：您没有做到。多数人都会失控的，所以偷情，不是吗？
张建没想到谌婧这样直接，呵了一声，说：没错，不过有些偷情会穿上爱情的外套，本质还是发泄，是另一种润滑剂。偷情过后，多数人会有自责的，会想到夫妻共同经历过的那些美好往事。
谌婧的脸冷了下来，问：您老人家昨晚对我的一阵阵攻势，还有那些甜言蜜语，我算是哪个牌子的润滑剂了呢？难道您今天一直都在回想，您和您妻子共同经历过的那些美好往事？
张建怔住，无言以对。谌婧继续冷言道：女人和男人最大的不同，就是身体并不是主要的。女人知道身体迟早分文不值，把心灵的真爱放在第一，希望自己喜爱的男人是一个终身依靠。但我今天正式告诉您，我不管您最终是否离婚，我都不打算对您产生依靠。我只知道我爱你，我要一辈子爱你，知道吗？不管您是否想过将来娶我，但我一生是决不嫁人的。我只希望您不要拒绝我的爱。瞧您的眼里充满惶恐，您不相信是吗？我发誓，我一定做到。
张建听到谌婧如此袒露心声，感到诧异，说：你表面上冷静，其实内心非常激动。我也要告诉你，这辈子我不可能离婚另娶，至少我目前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因此也无法实现你需要的依靠，何况，你还这样年轻……谌婧突然热泪盈眶，抢话道：不要说了！你怕了是吗？你现在确实感到害怕了是吗？张建感到尴尬，觉得此时的谌婧竟然显得有恃无恐。张建的尴尬中还带有束手无策。他觉得到底是年龄悬殊太大，心境多么不同。谌婧突然转身走到窗前，面向窗外。窗外是雪后的群山，绿树被白雪掩藏的群山。她在竭力控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内心感到失望和伤心。张建同样因为谌婧的大胆和率真感到惶恐和意外，在自责与懊悔中，觉得自己昨晚享受的快乐陡然变成了劫难。他跌坐在床沿，情绪混乱。
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做昙花一现。哽咽着念完这几句，谌婧停顿了一下，继续望着窗外自言自语：其实，聚散常有，悲欢常生，没有长相守，倒是昙花一现太多。昙花一现也许才是正常吧？看窗外正在泛绿的群山景色，如果从年轮的角度看，就是昙花一现。说是我爱你，不如说是我爱过你。既然没法抑制身心需要，既然抑制的结果可能是终身的精神病源，那么昙花一现也是很美的。昨晚算是我们的一夜情吗？一夜情能够作为结局吗？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我说过N次我不需要你对我负责，是我命贱，我不要你有任何付出，因此你没必要阻止我爱你。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我的爱对你来说是一种拖累，你告诉我，我会去死，自杀！说完，她快步离开，走到门口了，张建突然大声喊道：婧儿！
婧儿，别走，听我把话说完，好吗？张建看着站在房门前谌婧的背影。谌婧没有动，但她的一只手已经握在门把上。张建道：也许我说的话，到底还是言不由衷，不是真心话，但我要说，要说给你知道，我爱你，婧儿，我非常爱你，但我可能比你父亲还要胆小，是一个窝囊透顶的男人，我确实很爱你，但是我真的没有可能娶你，我不愿意让我的儿子没有家。婧儿，你应该知道，既然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生活，那么，对你，就是一种天大的不公平，懂吗？所以我犹豫，我害怕，我确实想用责任心说服自己。忘掉我好吗？找一个爱你的小伙子进行世俗的生活，好吗婧儿？……张建眼眶红了，声音哽咽。谌婧也哭出了声，说：如果那样，我还是会选择跟你偷情，但我不要嫁人，永远不要……谌婧用力拉开房门离去了。
八
下山前往皇城的路上，谌婧开车，张建一直都看着车窗外。车内重复播放着《踏歌》舞曲的伴奏。俩人都很忧伤，都没有开口说话。车子到达皇城门口，公司蔺总、萧恪、奚主任等人齐刷刷从总部楼前迎了出来。蔺总给张建开车门，笑盈盈地说：张总裁您辛苦了。董事长刚从武汉来到我们景区了，现在办公室，等着您开会呢。
谌婧在会议室强烈感受到董事长已经知道了她和张建的事情，因为董事长从来不像今天这样眼里充满质问和鄙视。散会后，谌婧整理会议纪要，看见董事长把张建叫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其实张建也预感到董事长知道了什么。一直以来，张建和董事长之间有许多事情都是互相有感应的，有很多事情心照不宣比较默契。张建当时只是希望董事长在谈及他和谌婧关系的时候，用语有所讲究，以免闹出不快。全集团只有张建一个人可以在董事长面前抽烟，这是董事长特许的。可是现在，当张建把香烟拿出来准备点燃的时候，董事长忽然说：你不要在我面前抽烟。张建默默地把香烟慢慢放回烟盒里，但心里做好了破裂的准备。董事长盯着张建，说：你知道我准备跟你谈什么吗？张建微笑，摇摇头说：董事长，我并不是任何时候都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董事长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扔给张建，眼睛里带着讥笑和轻蔑。这是一个空白信封。张建既好奇也紧张地从信封里掏出内容：是谌婧的日记，是张建和谌婧的手机短信抄录。显然这是谁偷偷摸摸慌慌张张从谌婧的日记本上撕下来的几张，因为撕口很凌乱。没想到谌婧会把这些东西详尽抄录下来！真是无知透顶！为什么要把如此隐秘的东西记录在案？董事长问：张建，这可是你没有想到的吧？你认为这件事情怎么处理才好呢？
张建努力镇定着，笑笑，说：董事长，我认为比较理智的办法是等过了明天，等我离开这里回到武汉后，我向你书面提出辞职。董事长摇头说：那是你个人的观点，张建，你不觉得那样处理有些不太合适？你明白吗？这里很多职员都知道你们的事。公司不止一个人看到谌婧今早天亮才开车回来，这种事情，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知道是蔺总在背后搞我，张建努力镇静说：不过，也许是董事长您亲自授意的。董事长冷笑一声，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么做，其实也非常对不起多年来我对你的信任。你要知道，我聘请你来做副总裁，请你跟我一起打天下，至少说明我对你还是相当看重的吧？你不觉得将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集中精力去做吗？你应该非常清楚啊，为了防止你跟你的秘书发生关系，我调她离开了武汉。实在没想到，你还是控制不了自己，从武汉跑来，利用工作之便跟她发生关系。你这么做，会让我想到往后很多事情，是不可以全权交给你的，你应该很明白了是吗？
张建点头，说：设身处地想，董事长的话当然是有道理的。但我认为，我没有必要否定自己，也不会否定谌婧，这其实已经涉及到人格，不仅仅是我的人格，还有谌婧的人格。我觉得这也是原则问题。
董事长问：什么意思？你把刚才的话解释一下？张建觉得这是他最后也是最适时的说话机会。不管董事长是否同意，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没想到董事长也要去了一支。他是不抽烟的人。他反对公司员工在上班时抽烟，否则重罚。此时跟张建要烟抽，说明他现在的心里也很烦躁。
张建长叹一口气，说：董事长，其实我们俩人多年来培养了一种比较亲密的感情，这种感情建立在我们相互的信任上，还有彼此之间对于许多事物的共同看法，包括我们的思维判断和处理事情的默契，等等等等。站在您的角度看这种事情，您当然认为这是一种不可原谅的错误，您会觉得我张建不仅好色而且不可信任。如果站在我个人的角度看，我不认为这是好色，更不会认为我这个人是不可信任的。每个人的欲望不完全一样，每个人性格当中各种因素所占的比重是不同的，一段时期某种欲望占上风，一段时间另一种欲望占上风。这才是真正的人之常情。我承认自控能力不如您，更要承认这种不会自控必然有代价。您为什么请我做副总裁，主要让我抓企业管理和企业文化，以便您能腾出精力主要去抓集团的经营和对外事物？因为您知道我的长处和短处。您肯定认为我错了，而我不认为我错，所以我并不需要您的谅解包容。我走，但我希望您别借题发挥，不要损伤我或者她的感情。就这些，请相信我是坦诚的。
董事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睛里充满失望。他一口接着一口抽烟，动作显得拙劣。他忽然盯着烟雾，说：我倒是希望你请我原谅。张建不假思索道：不！我不需要您原谅！
一直在外面整理会议纪要的谌婧感到头疼欲裂。她想到要让张建尽快摆脱董事长的纠缠，所以用最快的速度把会纪打印了出来，以送董事长过目为借口，敲门进去，既是搅开他们的话题，也是准备接受三人对六面的事实，必要的话把责任全都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谌婧起身粗略看了看会议纪要打印稿，快速走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前。
她敲门进去。办公室里乌烟瘴气。这是谌婧第一次看见董事长抽烟。董事长不可能让他们两个对他一个，对张建说：就这样吧，你先出去。谌婧没能看到张建的眼神，只好在内心对他说：对不起，亲爱的，你心里一定很难受。但是不管怎样，我不会背离你，更不会背叛你。
谌婧说：董事长，会议纪要打印出来了，请您审签。董事长阴冷声音说：先放着吧，你坐下。谌婧毕竟年轻，所以多少还是有点紧张，做不到像张建那样坦然面对。她瞥见董事长嘴角微笑了一下，不，准确说那并不是真正的微笑，是假笑，是暴风雨到来前的闪电。
果然，董事长用力咳嗽几声，然后动作幅度很大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却不喝进去，而是用力喷射到地上，眼睛突然审视谌婧，大声说：我把你从集团本部安排到这里，把你从副总裁秘书的岗位调到这里任公司秘书，一方面是我对你器重，不想浪费掉一个人才，另一方面就是担心张建和你发生事情，没想到，还是发生了！你说！我该怎样处分你？
谌婧忽然感到难过，没法控制眼泪流淌，抽泣着说：对不起董事长，一切责任都在我，是我对张总主动的。请相信我说的是实话。不过我觉得这是我个人的隐私，或者说是我们的隐私。我看到了放在您面前的，是我的日记，谁撕下我的日记向您告密的？公司怎么会有这样卑鄙无耻的人？这是犯法！虽然公司有明文规定，员工内部谈恋爱，可以一人离职，也可以同时离职，但我们之间不属于谈恋爱，因为他是一个有妇之夫。我谢谢您的器重，用不着处分我，因为我已经决定辞职了，辞职申请早就写好了，我马上打印出来送给您签字。我不想多说什么，董事长，请允许我真心对您说声对不起，我辜负了您对我的信任……谌婧说话的时候大脑却在猜想：是谁把我的日记撕下的呢？难道是舒嘉？舒嘉为什么要害我？是蔺总？有可能是他派人偷偷在我宿舍干的！如果蔺总是这样一个卑鄙小人，他的那些事情，我为什么不现在就说给董事长知道？
辞职？董事长冷笑一声，说，辞职就可以了吗？谌婧一时想不出他说话的真正意思，但她想再为张建说几句话，因此用手背擦掉泪水，说：实话说，也许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老总不喜欢自己下属的，这个下属如果愿意跟上司好，也很正常。董事长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问：你不觉得你说这话，有点厚颜无耻？好像你做的是多么光荣的事情？你是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
这话击中了也激怒了谌婧。她感到浑身血涌，身体哆嗦：董事长，我郑重地请您听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尊严！我刚才说过对不起了！请您不要用羞耻二字来侮辱我的人格！您应该知道有一句话，得罪谁也别得罪女人！
谌婧起身准备愤然离去，她的身体哆嗦得厉害。你给我站住！董事长也起身咆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啊？谌婧转身看着青筋直跳的董事长，说：董事长，我知道您喜欢从离职员工身上，得到对您企业有价值的信息。我今天也说几条对您有用的信息吧。其实我们整个景区，这样的事情，可不是几个人几十人，比如公司管理层当中，蔺总和人事部长，萧总和舒嘉，各景区经理和他们管辖区内的女员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伙伴，性伙伴您知道，满足肉体需要，没有约束和责任。有的管理人员恐怕还不止一个性伙伴，想想看，我们五大景区，该是多么壮观的阵容！在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报纸，没有书籍，没有任何业余消遣，员工只好拿手机短信出气，可怜有些景区连手机信号都没有，连电话和短信都没法用，这种封闭孤独的可怕生活，让人恐惧，因为绝大多数员工都是经历过城市生活的，他们得忍受着怎样的寂寞孤独啊。董事长您只顾生意成本，忽略员工的精神生活需要，我认为这是非常失算的。谁愿意到这个封闭孤独的所谓风景名胜区来呢？还有，您不觉得我们这么多男男女女，在寂寞漫长的日子里发生一些过分行为，是很正常的吗？如果什么都不发生，那才是不正常呢。公司有很多从武汉调来的职员，绝大多数都是已婚男人，董事长，您希望他们都是太监吗？太监也会自己找乐的！算了吧，我最好只从这个方面发表我的看法，如果您还想知道其他方面的事情，您就得向我付咨询费了。
不知道一时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跟董事长这样说话，也许是因为想到跟张建出气？也许自己心里已经辞职？也许是尊严受到损害后的还击？说完这些，谌婧很坚决地转身离开了总经理办公室。她急匆匆气呼呼上楼，回宿舍找舒嘉。她想如果是舒嘉出卖我，我就拿刀子捅死舒嘉。
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