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从来不曾迈出那一步,因为侍鹤告诉过他,是她为他争取到不被关在铁笼中还有衣服穿的待遇,如果他不听话乱跑,侍鹤就要承担罪责。何况,鹤园只是一处小小的别院,他根本不可能跑出外面迷宫般的大宗伯府。
本来他的命运和其他豢养在权贵府邸中的溟妖一样,被主人采食若干年的血液后,身体逐渐虚弱而死,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听见了命运的召唤。
起初,他只是在梦中听见了一阵歌声,那歌声浑厚激昂,带着深重的愤懑和仇恨,穿透了他的梦境让他麻木的心感到震撼的疼痛。后来,这样的歌声每晚都会重复,让他熟悉得能够背诵下来全部歌词:
折颈断天兮天苍茫
解血为水兮水昏黄
抖摇星辰兮裂众岳
红发炎炎兮吾为殇
断头滚落兮须眉张
白骨支离兮沉沙扬
金乌坠地兮仇雠安翔
幽都杳冥兮谁念太阳
昭昭兮太阳
昏昏兮太阳
铄金为铁兮谁念太阳
弃玉奉石兮谁念太阳
山河变色兮谁念太阳
人神纷乱兮谁念太阳
唯吾一念兮神魂不亡
神魂不亡兮九头秘藏
九头秘藏兮传火后人
传火后人兮宾服四方
“太阳。”当这样的歌声重复了几百个夜晚,一天半夜,他骤然睁开眼睛,听见自己的口中清清楚楚地发出了这个声音。
就算是脑颅中抽筋吸髓般的疼痛也没有淹没他的惊愕,继而生出的是狂喜——他居然能说话了!那是不是证明,他可以是一个人,而不再是兽类?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神示?
“九头秘藏兮传火后人,传火后人兮宾服四方”,难道他就是被神选中的那一个后人?不不,他只是一个溟妖,怎么可能被神选为传递九头秘藏的对象?
他小心翼翼地掩盖住这个秘密,就算对侍鹤也没有透露半分。
他幻想有一天,当他能够像人类一样自如说话的时候,当他有能力脱离牢笼堂堂正正立于天下的时候,他可以对侍鹤说一句:“和我在一起,现在轮到我来照顾你。”
可是他永远也没有等到这一天。
一次,当侍鹤照例为大宗伯端去溟妖之血时,大宗伯蓦然发现这个昔日的稚龄女童不知不觉间已长成窈窕可人的少女。于是,在饮下饱含灵力的溟妖血后,大宗伯将少女推倒在床榻上。
大宗伯身为轩辕国重臣,绝不会做出有损自己名声的事情。当他得知侍鹤怀孕之后,他娶了她做妾,还为此邀请了一些好友前来,设宴庆祝。
鹤园中的小溟妖并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他只发现侍鹤的表情时而忧伤时而紧张,甚至偶尔还有一丝欣喜。
可是他没有开口询问,梦境中的歌声还在继续,他的语言能力还在不断提高,现在已经能完整地唱出梦境中的太阳之歌。歌词的结尾让小溟妖心潮澎湃,却越发小心地没有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可是,当侍鹤一连好几天都没再出现在鹤园,照顾白鹤与溟妖的人员换成另外一个丫鬟时,隐忍多日的小溟妖终于抛开理智,逃出了鹤园。
他要找到侍鹤。侍鹤对他而言,是姐姐也是母亲。以前她从来不会消失这么久,难道她遭遇了什么危险吗?这个念头就算在脑海里冒出一个泡,也让小溟妖恐惧得发抖。
凭着过人的目力和耳力,他闯进了一处宴会场所。可还没等从炫目的红烛光中反应过来,他已被管家叫人揪住头顶尖角,狠狠地摔在地上。
鞭子抽下来时,他看见了侍鹤。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喜服,满脸惊愕地望着他。
看来她没事。他放下心,在鞭影下默默地蜷曲起身体。
“别打他,他只是来找我的!”侍鹤想要冲过来,却被身边的丫头婆子们死死抱住。于是女人只能无力地朝着小溟妖叫喊,“快回去,要乖乖听话,我以后会来看你的!”
“溟妖的血可珍贵得很,可千万别浪费了。”嘈杂之时,一个客人站了出来,对宴会的主人笑道,“不如我给他设一个光影咒,保准以后没法再撒野。”
“求之不得。”身为主人的大宗伯骧承喜道,“司空大人也知下官只是凡人,蒙帝君恩赐溟妖,也只能强身健体而已。咒术之类,大人身为神人,最是拿手。”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轩辕国司空袍袖一挥,已揭开了小溟妖的衣襟,在他的心口上画了一个金色的咒文。
“溟妖是影,那光就是——总管大人如何?”司空说着,又在管家的手心中画上了相应的咒文,“一旦这个溟妖再不听话,总管只需按住咒文发令,就算要让他自杀他也得乖乖听命。”
小溟妖被送回了鹤园。
管家原本想要将他重新关入铁笼,却因为侍鹤求情,只是动用光影咒罚他在地上跪了一夜。当第二天早上人们再见他时,高兴地发现小溟妖又恢复了原先的温顺乖觉。
从仆人们的闲言碎语里,已成少年的溟妖知道侍鹤很快就要生孩子了。他想要知道侍鹤的孩子是什么样子的,于是哪怕梦境中的召唤声声不息,他也按捺住自己逃跑的冲动等待着。他相信侍鹤的承诺,一旦生了孩子,她肯定会来看他的。
就算要走,他也要再见她一面。
侍鹤真的来了,却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幸福和从容。她是跌跌撞撞地扑进鹤园的,下身的裙子被鲜血浸透,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血迹。
她口中呼呼地喘着粗气,慌乱地四下张望,终于矮身钻进假山洞,紧紧地抱住了溟妖。
“救命,救救我的孩子!”才生产了几天的女人虚弱地喊着,神志显然已经濒临崩溃,“他杀了孩子,他居然杀了他自己的儿子!我知道你的血有灵力,求求你赶紧跟我去救救他,孩子说不定还有救!”
小溟妖的手腕被侍鹤紧紧攥住,还不知该怎样安慰她,鹤园已经闯进了一伙人,为首的正是府邸主人大宗伯骧承,而他身边则是司空和另外几个朝廷官员。
“那个贱人在哪里?”大宗伯手中的宝剑上还在淋漓地滴着鲜血,显然是那个刚出生的无辜婴儿的血。
他一声令下,管家就带领着几个仆人在鹤园里散开,很容易地就将侍鹤和紧紧抱住她不放的溟妖从假山洞里拖了出来。
“他就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不相信?”女人发狂般地哭叫着,虚弱的身体被几个家仆牢牢摁在地上。
“你我都是凡人,生下来的孩子怎么可能发出元火?”大宗伯冷冷地盯着悲痛欲绝的女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悲痛无奈转瞬间被冷酷取代,“毫无疑问,一定是你和某个神人私通,才会生出带有灵力的孩子来!”
“他当然会有灵力,因为你——”女人狂怒的叫喊戛然而止,大宗伯手中的宝剑蓦地穿透了她的后心,将她钉在地上。与此同时,一直匍匐在女人旁边的溟妖大吼一声,向着大宗伯猛扑过去!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得逞,一旁的管家只是轻轻地握了握手掌,溟妖就像一块石头般重重砸在地上。
“大宗伯……”一旁的司空阻拦不及,摇头叹息,“为何不等她将奸夫说出就杀了?”
“我乃凡人,哪里敢追究神人,不如不知道的好。”大宗伯骧承说着,拔出宝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司空大人,大宗伯会不会是杀人灭口?”一个随从官员小声问。
“胡说八道!”司空狠狠瞪了那个随从一眼,带领众人走出了鹤园。
在官场沉浮多年,司空自然知道如何掩饰自己的疑虑。多年来帝都一直流传着大宗伯修炼禁术,妄图从凡人变成神人的传言,但这种传言只适合于最最信任的朋友之间交谈,凡是敢于公开质疑的人,无一不下场凄惨。
如果大宗伯真有什么异动,司空觉得凭借当今轩辕帝君明察秋毫的能力,不可能不加觉察。但帝君非但不加惩戒,反倒一意偏袒,这让众人都无法理解。
如果大宗伯真的是为了掩盖修成的灵力而杀掉自己的儿子和小妾,这份狠心更是让司空大人噤若寒蝉,唯一能做的只是让一切深埋心中,等待一切最终爆发的那一天。
空旷的鹤园中,此刻只剩下侍鹤的尸体和依然紧紧抱着她的溟妖。然而直到仆人们来把女人的尸体拖走,也没有见到溟妖的眼中有一滴眼泪。
确实没有眼泪,因为早已被心底的怒火烧干了。
神人、凡人、溟妖,每一级都是不可逾越的障碍,一旦有人妄图超越,就是大逆不道。
松开紧咬的牙关,吞下满口的血腥,溟妖明白,他再也没有留下的借口。哪怕冒着被光影咒夺去性命的风险,他也必须逃离此地,去完成神示的任务——找到太阳。
至于找到太阳后能否得到歌声中的九头秘藏,溟妖并不知道。或许一切都是徒劳,或许,像歌中所唱的那样“宾服四方”。
而此刻,“宾服四方”这个词对于小溟妖的意义,只是不再受人摆布,为侍鹤报仇。
他逃走了,过程竟是意外地顺利。
因为没有人料到,溟妖居然能记得十多年前他被装在铁笼中进府时的一切路径;而且更没有人料到,他能够化装成仆人,靠从未在人前显露的说话能力瞒过了看门人。
他离开了轩辕国,以为自己逃脱了樊篱,却不料在南方潮湿的城市废墟里,再一次落入了神人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