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刚抽完血的白楚月摇晃着一直站在旁边,呆呆地看着玻璃对面容肆那张满是伤痕的脸,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像个发条坏掉的娃娃。也许凑得近了才能听清楚,她一直在喃喃地说:“容肆,你起来,我再也不跟你闹别扭了,她是你妹妹,我已经知道了,我不吃醋了,你起来啊,我们还像从前一样,我再也不打你了……”大滴的眼泪滴答滴答地落下,落到地面上,已经形成一片小小的水汪。
容母佘羽琼、林父林业雄还有白家老爷子也陆续赶到。佘羽琼来到重症监护室看了容肆一眼,就冲去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要了诊断结果开始四处打电话,几个小时候后国内外顶级的心肺专家就都汇集到了网上,开始视频交流联合会诊。佘羽琼先还坚持着旁听,一个多小时之后就再也撑不住了,借口去了洗手间。有人听到她在洗手间里痛哭,但那哭声没有持续多久,她走出洗手间,依然还是一副强硬的女王架势。
会议进行了五个多小时,终于有了结果,院方积极配合,希望是有了,接下来就看容肆的求生意志和那虚无缥缈的运气。
得到这一结果,佘羽琼捂着脸在病房外沉默了很久。林业雄刚从隔壁看过林美涛,林美涛伤得更重,怕是熬不了几天了。
“羽琼。”林业雄脚步虚浮,声音苍老,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完全没有了生意场上的意气风发,“羽琼你还好吗?”
“报应,这都是报应。”佘羽琼捂着脸,不知道是不是在哭,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抖,“都是我们当年作的孽,才造成今天的结果。”
“羽琼,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到了今天光说恨还有什么用?我同样也受到了报应,美涛快不行了,我就要失去儿子了。”林业雄说着瘫坐在长凳上,似乎已经站不住了。他并不喜欢林美涛这个儿子,嫌他纨绔不长进,可是再不长进那也是他的儿子,失去了也是挖心挖肝地疼。
“他活该,他连畜生都不如,就算小肆不打他,我也会亲手打死他!”佘羽琼终于抬起头,声音拔高撕心裂肺,“小肆一定是知道了小惜是他亲妹妹才那么护着她的,上次带小惜回家,跟我撒谎说小惜有了他的孩子也都是为了刺激我,让我说出实话,他一定早就知道了。”
“是,最无辜的就是小惜,她什么都没有做过,却无端端替我们承受了这个过错。”林业雄也流下一行清泪,“我上回见过她了,她已经长这么大了,我很想多跟她说说话,却什么都不能说。”
“宁生都是我们害死的,我们有什么资格跟她说话?有什么资格跟她说话?我现在连去看看她都不敢。”佘羽琼也坐在了长凳上,憔悴不堪地无声哭泣。
阮惜被强行架回病房,手上扎了针,打了点滴,护士以为她打着点滴应该不会乱跑,哪知道一转脸,连人带点滴瓶就都不见了。
阮惜自己举着点滴瓶,躲过护士跑到二楼的重症监护室去看容肆,在走廊上远远就看到佘羽琼和林业雄在说话,说话的内容刚开始听不到,走得近了,慢慢听得清楚了,她听到了那句“小肆一定是知道了小惜是他亲妹妹才那么护着她的,上次带小惜回家,跟我撒谎说小惜有了他的孩子也都是为了刺激我,让我说出实话,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时就已经不会动了,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容肆打林美涛时吼的“她是我妹妹,亲妹妹”是服药后的幻觉了。而后面又听到“宁生是我们害死的”时,她彻底崩溃了,手一滑,举高的点滴瓶就摔在了地上,哗啦一声巨响。
佘羽琼和林业雄同时回头,看到不远处呆滞不动的阮惜,也同时愣了一下,随即僵硬地站起来,看着阮惜表情复杂地变幻着。
阮惜也看着他们,一步一步后退,输液管还粘在手上,已经开始回血,血红的液体顺着裂开的输液管滴到地上,她也不管,就只是定定地看着佘羽琼,冷笑道:“你说你是我妈妈?不可能,我妈妈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出车祸死了。我没有妈妈了,早就没有妈妈了。”说着转身就跑了。
佘羽琼慌忙在后面追,边追边小心翼翼地叫着阮惜的名字:“小惜,小惜,你等一下,听我解释,小惜,就算不想听我说话,也至少先处理一下手上的输液管,你在回血。”
阮惜脚步不停,猛地扯掉了手上的输液管,回身狠狠甩在佘羽琼身上,就跑下了楼梯。
佘羽琼任由阮惜甩了她一身一脸的血,终于不追了,只是抱着沾满了女儿血液的塑胶管慢慢蹲下身,抑制不住地崩溃痛哭。
3.
陈夙愿在派出所里待了八个小时,直到早上才被释放,这还是动用了某个神秘大人物的关系网,否则以他撞飞三辆三轮车、一辆摩托车的记录,不拘留三五个月根本不可能出来。好在没有人员伤亡,他也愿意翻倍赔偿损失,车主们也都不计较了,交警也乐意卖那个神秘大人物的面子,这才把他放了。
他来到医院,首先去看了容肆,知道容肆还有希望才松一口气,下楼去阮惜的病房。阮惜关了病房门,谁都不见,佘羽琼和林业雄不安地等在外面,看到陈夙愿就像看到了救星。
“你进去看看小惜,她不想见我们。”佘羽琼抓住陈夙愿的胳膊,她从来不求人,但是此时却把姿态放得很低,“帮我们好好照顾她,拜托你了。”
陈夙愿看佘羽琼一眼,又看了看双眼通红的林业雄,似乎明白了什么,竟然发出一声冷笑:“你们真的不配做她的父母,也不配让我大哥做出那么大的牺牲。”说完他冷漠地推开佘羽琼,敲了敲病房门,柔声说,“把门打开,是我。”
病房里安静了一下,接着是一串碰撞声,然后病房门被打开。阮惜猛地扑到他的怀里,满脸泪痕地笑:“愿愿,你终于来了,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
“先进去再说,乖。”陈夙愿柔声安抚着她,然后拍着她的脊背搂着她走进病房,并且关上门。
病房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阮惜才安静下来,只不过依然抱着陈夙愿不肯松手。陈夙愿搂着她坐在床上,她这才发现他的左眼一片乌青,似乎被打了。
“他们打你了?警察怎么可以打人呢?”阮惜皱着眉头,心疼地去摸他的眼睛。
“不是警察打的,是摩托车的车主,我把人家的摩托车给撞飞了,人家要不是动作快,恐怕也没命了,打我两拳出出气也没什么。”陈夙愿故作轻松地笑,“我没事,倒是你要振作一点,什么都别怕,一切有我。”
“我怎么能不怕?”阮惜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她将头埋进陈夙愿的怀里,“我怕我刚知道容肆是我哥哥,他就死了,我怕知道自己的妈妈原来没死,我怕知道我的整个人生都是一个骗局。”
“容肆会好起来的,他是个标准的妹控,不亲眼看着你出嫁,是不会死的。没有人的人生会是骗局,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陈夙愿亲了亲她的额头。
阮惜抬头:“你一点都不惊讶?难道你早就知道容肆是我哥哥?”
“比你早一点,否则我怎么可能放心一个花花公子跟你那么亲密?”陈夙愿坏笑,“就在你从我的公寓搬出去之后,我发现你们经常见面,就逼问他,他就坦白了。同时也坦白,他从一开始接近我,跟我成为好朋友,并且合伙开律师事务所都是为了最终能与你正常且合理地相识见面。他在十年前就知道了你的存在,并且在那一刻起开始精心计划如何接近你,真是个心机深重的家伙。”
十年前?那个时候她才十二岁,阮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想起来跟容肆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医院,她从高烧中醒过来,那个有着狐狸一样的眼睛的漂亮男人,笑着问她:“醒了?”
简单的一句话竟然酝酿了十年,她不敢想象这其中的曲折,容肆到底是经过了怎样一个心路历程才最终决定非要见她不可。又是怎样的一种感情支撑着他在自己妹妹面前一直若无其事地笑,努力快乐地扮演着男闺密这种不伦不类的角色?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阮惜默然。
陈夙愿抚摩着她的头发:“容肆不许。他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他怕你知道真相后不理他,他怕跟你连朋友都做不成。”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没心没肺,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原来也有害怕的事。阮惜想着容肆曾经的笑脸,而现在却毫无生气地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连呼吸都要依靠机器,心里就忍不住难过,眼泪流了一脸,止也止不住。
“我怎么可能不接受他呢?他是那么好的哥哥。是我不敢相信命运会对我那么好,突然送那么大的一个礼物给我。”阮惜抹了把眼泪,喃喃着说,“我不接受的是我的爸爸妈妈,如果佘羽琼……她是我妈妈,那十年前在我面前车祸去世的爸爸妈妈难道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吗?他们养了我十二年,从来都说我是亲生的,他们对我很好,我喜欢宁生爸爸的画,他们就带我去看宁生爸爸的画展,让我认识宁生爸爸,甚至请宁生爸爸教我画画,他们去世后宁生爸爸收养了我,我一直以为自己的世界很完美……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骗局。”
“会弄清楚的。”陈夙愿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伤感,“都会弄清楚的。这个世界已经容不下那么多秘密了。”
下午,白楚昊醒了,陈夙愿陪着阮惜来到他的病房。白楚昊看到阮惜平平安安的,终于放松地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极浅的笑,虚弱道:“你没事就好。”
“我没事,现在出去跑个马拉松都没问题。倒是你……昨天明明已经被关起来了,暂时安全了,为什么还往外面冲?”阮惜一直想不通白楚昊被关进洗手间后为什么还那么拼命地往外冲,至今想起那个浑身是血的他,她还会浑身发抖。
“我曾经住过那家酒店,知道那家酒店会在洗手间里帮客人准备手动的剃须刀,而剃须刀的刀片能割断绳子,被关进洗手间也是为了割断绳子。”白楚昊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声音虽然虚弱,却并没有断断续续。
“可是他们有枪。”阮惜的声音陡然提高,她一点也不喜欢白楚昊为她冒险。
“假的。”白楚昊勾了勾嘴角,“那种老式的手枪国内很难弄到,为了十万块就绑人勒索的人充其量就是小混混,哪里有可能弄到那种型号的真枪。”
“那……那你也不能这么冒险。”阮惜声音低下来,依然有些生气,“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枪是林美涛提供的呢?”
“那也只能怪我运气不好。”白楚昊又笑。
阮惜再无言以对,默默地看着白楚昊,眼睛漆黑潮湿,如同受过惊吓的小动物,无辜又可怜。一直没说话的陈夙愿有些不忍心,在后面环住她的肩膀,无声地安慰她,然后向白楚昊点了点头,认真而诚恳地说:“谢谢。”
白楚昊没回答他,只是勾了勾嘴,将头转向一边不再看他们两个。
这个时候白老爷子带着护士进来赶人了,说,病人需要休息。陈夙愿和阮惜走出病房与白老爷子擦肩而过,白老爷子看了陈夙愿一眼,眼神似有若无地飘向窗外。陈夙愿微微颔首并没有打招呼,就搀扶着阮惜出去了。
将阮惜送回病房,陈夙愿出去打电话,却不知不觉踱到白楚昊病房窗外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一小片竹林,平时没什么人来,很僻静,一个衣冠整齐,白发威严的老者正等在那里。
“我上次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老者转头,是白家的老爷子。
陈夙愿表情严肃,眼神里有难以抉择的挣扎:“再给我几天时间,您知道,这不是小事。”
“是要好好考虑,因为一旦上了这条船就再也没有退路了。”白老爷子正在戒烟,习惯地拿起烟嘴放在嘴里,却并不点燃,“你看,我的预测没错,《游园图》果然到了你的手上。”
陈夙愿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望着慢慢昏暗下来的竹影,心中似有万种思量和纠结,却无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