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去哪儿?”据他所知,她在这所城市里没有亲人,以前在陈家跟着陈宁生住的时候也极少出门,她会去、能去的地方真的不多。
难道……又去了公墓?
陈夙愿极短地叹了口气,便飞快地拉着容肆出门,边走边说:“快走。”
“去哪儿?”容肆莫名其妙。
“公墓。”
白色的奥迪A8急驰在出城的公路上,陈夙愿的神情有些焦急,不时看一眼临时在花店买的白色花束。容肆坐在副驾上乐得清闲,八卦欲空前旺盛:“你不是说跟女生一起住很不习惯吗?现在她走了,不是正合你意?”
“我也想这么想,可是你别忘了,我现在算是唯一一个跟她有点关系的人,她出了事我良心上也过不去。”陈夙愿一边开车,一边叹出一口气。
“哦,原来陈先生也是有良心的。”容肆在旁边没心没肺地笑。
陈夙愿瞪了他一眼,懒得再接话。
凌晨时分,公路上的车并不是很多,两旁的路灯照射出一片片冷白的光,天阴得发灰,头顶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四处望去除了越来越远的霓虹在闪烁,再没有其他色彩。这样的夜晚难免让人觉得沉闷,沉闷到一向无所畏惧且是无神论者的陈夙愿突然有种被命运之神掐住了脖子,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的荒谬错觉。
车开到城郊的半山公墓时,天空开始飘起细雨。陈夙愿拿了花束撑着伞跑进公墓,来到陈宁生墓前,果然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冰冷的墓碑前,怀里抱着一束雏菊。细密的小雨如薄纱从天空中落下,为她周围蒙上一层冰凉而柔软的光晕。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女人,女人一身黑衣,撑着伞,看不清楚长相,只是隐约能看到女人似乎说了句什么,原本蹲在墓碑前的阮惜突然疯了一样跳起来,狠狠地抽了那个女人一个耳光,女人的头偏向一边,很久都没动,似乎也没打算还手。
“你既然看到了林业雄从后门离开,为什么当初警察调查的时候不说,为什么任由我宁生爸爸含冤?”阮惜小小的身子,爆发出来的刺耳尖叫声,让陈夙愿吓了一跳,当然更让他意外的是她话里的内容。
林业雄从后门离开?
什么时候?案发的时候?
其实到了今日,陈宁生的死也没有最终定论,所有的证据只显示他是服用过量的治疗心脏的药物引发心脏骤停而猝死,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舆论被导向了陈宁生的私生活和陈宁生倒卖国宝的事件上。
八卦记者们几乎是用尽了自己的想象力将所有肮脏的字眼都用在了陈宁生身上,陈宁生和阮惜的关系也被渲染得淫乱而暧昧,而最让陈家人觉得抬不起头来的是,陈宁生在死前一度成了倒卖国宝的嫌疑犯。据说他伪造了那幅著名的《游园图》,将博物馆中的真迹换了出来,然后卖给了国外的买家,获得了巨额利润。
陈宁生是本市著名的画家和收藏家,他的画作一度成为国内外收藏家们的心头好,而且他很擅长模仿名画,几乎到了可以乱真的地步。电视台还因此做了一期节目,用陈宁生的模仿作品和真品放在一起,让专家辨别,单从笔法和画作本身来看,竟然没有一个专家能辨别出真伪,让业界许多专业人士叹为观止。
所以《游园图》被伪造之后,博物馆方面首先想到的就是陈宁生,接着警方介入调查。而就在警方介入不久,陈宁生就服用过量药物猝死在画室里,大家理所当然地想到了畏罪自杀。虽然《游园图》的真迹至今还下落不明,但伪造国宝案早已随着时间不了了之。
可这一切跟林业雄又有什么关系?
林业雄是本市黑道出身,是黑道洗白的成功典范,现如今更是仗着自己曾经的势力和人脉壮大了林氏,是林氏财团的创办人,也是离婚案的当事人林美涛的父亲。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和陈宁生都是人生经历的两种极端,是两条平行线,一黑一白,永远都不可能有交集。
他怎么会被牵扯到这个案件里呢?
还有,难道阮惜这一次设计林美涛只是为了得到一些线索?
他快步向前,走得近些终于看清了撑伞的女人的长相,竟然是江秀秀。
江秀秀此时也看到了陈夙愿,面对陈夙愿惊愕的眼神,她倒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阮惜。这个女人冷静得出奇,说起话来的声调都没什么起伏:“我不是圣人,不需要为任何人的死负责。而且那个时候我已经跟林美涛订婚,我如果把事情说出来,江家和林家就无法联姻,林家会撤回对江氏的投资。你知道那个时期如果林氏撤资江氏会怎么样吗?会一夜之间破产。我不可能那么做。”
阮惜瞪着她,心里似有千万把刺刀在翻搅,疼得她快要窒息了,可是她不能说什么,因为她自己也不是圣人。如果把她换到当时江秀秀的位置上,她也不敢肯定自己会选择说实话而不保护自己的家族。
她瞪着江秀秀,瞪着瞪着就流了一脸的眼泪,身体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陈夙愿慌忙冲上前去,扶了她一把。
江秀秀看了阮惜一眼,眼中虽有怜悯,却并未表现出来。她知道,眼前的少女面临的问题是个巨大的坑,即便碰一下,也会粉身碎骨,她重新撑好雨伞。
“你帮我重归自由身,我说出我知道的一切,现在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我们的交易到此为止,以后也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再见。”
阮惜没有吭声。陈夙愿看着江秀秀离开,隐约有些明白了她口中的交易指的是什么,忍不住怒火中烧,抓住阮惜胳膊的手不自觉地开始用力:“那段视频果然是你拍的,是你设计的林美涛。你怎么这么幼稚?林美涛那种纨绔公子哥是你能碰的吗?”
“幼稚?”阮惜抬起头,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看着让人心疼。她推开陈夙愿,蹲下身摸了摸陈宁生的墓碑,“幼稚又怎么样?至少我得到了一些线索,知道了宁生爸爸的死果然跟姓林的有关。而你呢?你又为宁生爸爸做过什么?”
“你以为你这样做,大哥在天上看到会开心吗?”陈夙愿的怒气已经到达了极点,他一想到视频中林美涛的手曾经放在她光裸的肩膀上,曾经将她抱在怀里,就妒忌得发狂,想要将她的衣服撕开,将她按到水里,好好洗刷掉那些肮脏的痕迹,“用身体换来的线索你不觉得脏吗?”
阮惜显然没想到陈夙愿会这么说,她抬起头来,看着陈夙愿,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应该很清楚。林美涛是什么样的人?他是这个城市里有名的花花公子,他睡过的明星嫩模数都数不过来,你觉得他这样的人会干净吗?”陈夙愿看着阮惜脸上越来越深的痛苦,突然有种报复后的快感。他被这种快感征服,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此时的表情有多扭曲,一面伤害一面痛苦,“不过他这种人有一样还是好的,床上技巧特别好,怎么样,跟他上床很爽吧?”
啪!
他的话音未落,阮惜就忍无可忍地跳了起来,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眸光潋滟似有泪光闪动。
“浑蛋……”她咬着牙,很久才挤出这两个字,只不过这两个字一出口,心里的疼痛就已经冲撞她的全身,堵住她的喉咙,大脑也如同缺氧一般嗡嗡轰鸣,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其实她是想解释的,解释那段视频里,她的浴袍下面穿着衣服,林美涛那个时候也已经醉得半死,刚解开她的浴袍就倒下了,根本什么都没做,所以视频才只到那里。她计划得很周全,根本没打算让那个坏蛋占什么便宜。
可是现在她突然不想解释了。
“没错,很爽。”她慢慢吸着气,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冷冷的带着嘲讽的声音,“至少比跟你上床那次爽多了,如果有机会再来一次也没问题。”
这一次,她清清楚楚看到了陈夙愿眼中的崩溃。果然,陈夙愿猛地抬起手,她立刻扬了扬下巴,胜利者一样骄傲地挑衅:“怎么?还想打我吗?在我宁生爸爸的面前打我?哼,来啊,你打一下试试,我宁生爸爸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陈宁生是陈夙愿在这个世界上最尊敬的人,是他的死穴。他低头看了眼陈宁生的墓碑,颓然地放下手,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狠地转身,奔出了墓地。
雨还在下个不停,淋在身上却并不觉得冷,他觉得自己的心和人都已经麻木了,再不会有任何感觉。
在这一刻,他是真的发誓再也不要去管阮惜了,再也不见她了,也让自己好过一些。可是命运就是这样难以挣脱,被捆绑在一起的两个人,怎么也不可能真正断了牵绊。
快要跑出公墓时,身后有人慌张地跑到了管理室,大喊:“里面有个小姑娘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倒下了,我们不敢动她,你们快去看看吧。”
“在哪儿?”工作人员问。
“3706号墓地。”那人慌张地答。
3706号墓地是陈宁生的墓地。
陈夙愿听到这里,转身朝墓地跑,到了陈宁生墓前就看到几个人围在那里。他分开人群,果然看到阮惜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吓了一跳,刚才所有的忌妒痛恨瞬间烟消云散,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俯下身察看她的情况,手不经意碰到了她的额头,惊人的热度将他吓了一跳,来不及细细思索就将已经有些不清醒的她打横抱起,飞快地朝公墓外面跑。
容肆抻长了脖子在车里等了半天,也不见陈夙愿回来,等得有些无聊了,正准备放下座位躺着听听歌。可是头还没缩回来,就见陈夙愿抱着一个人跑了过来,他眼明手快,立即跳下车,打开车的后门。
“怎么了?”他凑过去问。
“在发高烧。”陈夙愿将阮惜放进车后座,语气焦急,回答简洁,“你坐后面看着她,我们要快些去医院。”
容肆点了点头钻进后座,坐在阮惜身边。陈夙愿发动车子,性能良好的车子疾驰起来,差点将后座蜷曲成一团的女生甩下座位。容肆慌忙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回座位。
女生的胳膊很细,让人有种一用力便会折断的错觉。容肆抓着这样的胳膊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女生难受地呻吟一声,头挪了一下,遮盖在脸上的头发滑到肩上,露出苍白的面孔。
这是时隔十年,容肆再次见到这张脸,也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这张脸。十年时光如老旧的磁带刺啦而过,大脑中有很多画面,让他有些恍惚。
过了十年这张脸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略微瘦了些,五官更为立体,脸颊上带着的病态的红晕显得有些陌生。他轻咳了一声,抬头问陈夙愿:“她就是阮惜?”语气里有明显的不自然。
陈夙愿正在专心开车,并没有注意这些细节,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容肆也没再说话,专心想着心事。
阮惜的意识已经不太清醒,她只觉得自己像是飘了起来,站在云端,看着远处的宁生爸爸在冲自己笑。她很开心,努力朝他的方向跑,可是怎么跑也靠近不了他,只能绝望地叫着:“宁生爸爸,宁生爸爸,不要走啊,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真的,好痛苦……”
陈夙愿将车直接停在医院急诊室门口,抱着阮惜就冲了进去。急诊室里医生关了门在忙碌,他靠在急诊室门口等着,神情依然不轻松。
“人真是脆弱。”他侧过头去看着一旁的容肆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如果她真的死了,就是我害的吧?”
容肆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他在想别的事。
他在想,人生就如一场梦,那么自己梦中思念的、恨的、寻找的那个人,到底是幻想,还是真实?如果是幻想,那么过去的十年他过得该是多么可笑,如果是真实,见面时自己又为什么会如此平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