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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公园街垂危病人医院是一座六十四层的塔楼,外墙上都镶着报春花色的瓷砖。野蛮人刚一踏出计程飞机,就看到一架色彩鲜艳的空中灵车轰鸣着从屋顶起飞,穿过公园,向西边的泥沼火葬场飞去。在电梯门口,门房回答了他的提问。他坐电梯上到17层,来到81号病房(门房告诉他那是急性衰老病房)。

那是一间很大的病房,墙壁上刷着黄色涂漆,阳光照进来,显得很明亮。病房里共有20张床,都住满了人。琳达躺在那里,奄奄一息——和其他病人一起,享受着现代化设备。空气中永远流淌着合成的优美旋律,每张床的床尾处都有一台电视机,朝向垂危的病人,从早开到晚,像是一直开着的水龙头。每隔十五分钟,屋子里就会自动变换一种香味。“我们做了很多努力,”接待野蛮人的护士解释着,“试图营造一种舒适怡人的气氛,介于顶级酒店和感官剧院两种氛围之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在哪儿?”野蛮人问,完全不搭理护士善意的解释。

护士很不高兴地说,“你很赶时间么?”

“还有希望么?”他问。

“你的意思是,救活她的命?”他点点头。“不,当然没希望了。送到这儿来的人都没有希……”或许是被他惨白的脸上那种痛苦的表情吓到了,她突然住了嘴。“怎么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她问。像野蛮人这样的探病者显然让她很不适应。(不管怎么说,这儿的探病者一向就不多:凭什么探病者会多呢?)“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摇了摇头。“她是我的母亲。”他的声音小得快听不到。

护士用一种受惊、恐慌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很快移开视线,她的脸从太阳穴红到了脖子根。

“带我去看她。”野蛮人竭力保持平稳的语气。

护士红着脸把他带到病房。当他们走进病房时,病人们转过脸看他们,面孔看起来丰润年轻(急性衰老的病症非常快,心脏和大脑迅速老化,面孔还来不及衰老)。他们用空洞茫然的眼神追随着探病者的身影,就像回到了婴儿初生时的状态。野蛮人感到不寒而栗。

琳达躺在最顶头的那张床上。她坐靠在枕头上,正在看南美洲黎曼球场的网球锦标赛半决赛,电视无声地放映,画面被缩小了。在那发光的方形屏幕上,运动员们无声地跑动着,像鱼缸里的鱼一样——在另一个世界激情而无声地活动着。

琳达继续看着电视,带有迷糊而痴傻的微笑。她那张苍白臃肿的脸上,流露出傻子一样的欢愉。她时不时合上眼睛,好像是在打盹儿,然后微微一惊,又醒过来,看着“鱼缸”里那些滑稽可笑的网球运动员,听着超高音歌唱家伍利策瑞安娜的《抱着我直到我心醉,亲爱的》,闻着她头上的气窗吹进来的马鞭草的香吻。她醒了过来,或者说,她又来到了现实的梦中:血液中的唆麻让电视、歌声和香氛变得更为美妙,构成了完美的梦境。她带着婴儿式的满足,再次露出残败而褪色的微笑。

“好了,我得走了。”护士说,“一大帮孩子要过来了,再说,还要看紧三号床。”她指着另一边的病床说,“那人随时都可能死掉。那么,你请便。”护士匆匆离开了。

野蛮人在床边坐下来。

“琳达!”他抓着她的手,低声呼唤。

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琳达转回头。那双无神的眼睛,在看到他后突然亮了起来。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笑了,嘴唇动了动,突然,脑袋向前一倾,她又睡着了。他坐在那儿看着她——抚摸着她那疲惫的身体,试图找回曾经在马尔佩斯时留在他记忆中的那张年轻明亮的脸。他找到了,闭上眼睛,他回忆着她的声音,她的一举一动,他们一起度过的每时每刻。“草色链球菌马儿,带我去班伯里T区……”她的歌声是多么动听!儿时的歌谣是多么的迷人和神秘,像是有魔力一样。

“A,B,C呀,维他命D:

肝脏里的脂肪,海洋中的鲟鱼。”

回忆起那些童谣和琳达的歌声,他热泪盈眶。他又想起阅读课:娃娃在瓶子里,猫咪在垫子上,还有《胚胎室贝塔工人初级操作指南》。他们在火堆边一坐就是一个晚上,夏天在小屋的房顶上,她给他讲述保留地之外的那个最美最美的地方——一个充满善良和美丽的天堂。虽然接触到这个现实的伦敦和那些现实的文明人,他对那个天堂依然保持着完整而纯洁的回忆。

突如其来的尖叫声让他睁开了眼睛,他胡乱地擦干眼泪,环顾四周。一群八岁的多生子男孩儿鱼贯而入,像是延绵不绝的小溪。一个跟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他们的到来就像是噩梦。他们的脸,一样的脸——那么多人却只有一张面孔,长得像哈巴狗一样,大鼻孔,无神的大眼睛。他们的制服都是卡其色的。他们进来的时候,都张着嘴高声地喋喋不休。一瞬间,病房像是爬满了蛆虫。他们穿梭在病床间的空隙处挤来挤去,有的爬上病床,有的在床下穿行,有的挤到电视机前张望,有的对病人们做鬼脸。

琳达的样子让他们吃惊,更让他们害怕。一群人挤在她的床尾,像是突然看到了不明的怪物一样带着恐惧和愚蠢的好奇盯着她。

“哇,快看,快看!”他们压低的声音中夹杂着惊慌,“她怎么这副样子?为什么这么肥?”

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一张脸,既不年轻,皮肤也不紧绷,身材胖得走样,还驼背。医院里六十多岁的垂死老人都有着小女孩儿般的容貌,四十四岁的琳达却与其他人形成鲜明对比,像个身躯松弛扭曲的老怪物。

“她太可怕了!”一些孩子窃窃私语着,“看她的牙齿!”

突然,一个哈巴狗脸的多生子从床底下钻出来,跳到约翰的椅子和墙壁中间,盯着琳达熟睡的脸颊。

“我说……”他刚张开嘴说话,还没说完就变成了尖叫。野蛮人抓着他的领子,把他从椅子边拎了起来,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嚎叫着跑掉了。

听到嚎叫声的护士长急忙赶了过来。

“你对他做了什么?”她凶狠地追问道,“我不准你打孩子!”

“那好,你让他们离这病床远点儿。”野蛮人的声音愤怒得有些颤抖。“这些乳臭未干的脏孩子到这里来干吗?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正在接受死亡条件设置啊。我告诉你,”她粗暴地警告他,“如果再让我发现你干扰死亡设置,我就叫门房把你扔出去。”

野蛮人站起身向她靠近,他咄咄逼人的行动和表情让护士长害怕地往后退。他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没有说话,转身又回到床边坐了下来。

护士长松了口气,用刺耳的声音不太有把握地维护尊严:“我警告过你了,”护士长说,“我可警告过你了,”护士长又说,“你记住。”她最后还是把那些好奇心旺盛的多生子们带走了,让他们去玩“找拉链”。她的同事正在病房的另一边组织游戏。

“去喝你的咖啡饮料吧,亲爱的。”她对另外一个护士说。成功维护权威的快慰让她恢复了自信和好心情。“好了,孩子们!”她呼唤道。

琳达不安地动起来,睁着眼睛朦胧地看了一会儿周围,又一次昏睡过去。野蛮人坐在她身边,努力捕捉回几分钟前的心境。“A,B,C呀,维他命D。”他重复着,好像这是魔咒,会让逝去的往昔起死回生一样。可惜咒语并未奏效,美好的记忆并没有回来,那些关于嫉妒、丑陋和痛苦的记忆像梦魇般复活了。肩膀被砍伤、滴着血的波佩;睡相丑陋的琳达;床边打翻的龙舌兰酒瓶上嗡嗡乱飞的苍蝇;琳达走过时,给她起难听外号的顽童……啊,不,不!他闭上了眼睛,使劲地摇着头,竭力拒绝这些回忆。“A,B,C呀,维他命D……”他试着回忆小时候,坐在琳达的膝盖上,她抱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轻轻地摇着他,摇着他,哄他睡着。“A,B,C呀,维他命D,维他命D,维他命D……”

伍利策瑞安娜的超级高音逐渐上升到如泣如诉的高度,香味循环系统中的马鞭草的香气突然变成浓郁的广藿香。琳达动了动,醒了过来,莫名其妙地盯着半决赛的画面看了几秒钟,然后抬起脸来,闻了闻刚刚变换了香味的空气,突然笑了——带着孩子般的得意。

“波佩!”她呢喃着,闭上了眼睛。“啊,我真喜欢这样,真喜欢……”她叹了口气,又倒进枕头里。

“琳达!”野蛮人哀求地说,“你还认识我吗?”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她为什么总是忘不了他?他紧握着她那双无力的手,甚至有些过于用力,好像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强迫她从猥亵的春梦中醒来,让她摆脱这种低俗、可耻的记忆。回到现在,回到现实中来,回到这个可怕的现在,这个糟糕的现实中来——但这现实又是伟大的,是有意义的,是极其重要而且恰如其分的,因为那种即将到来的死亡,会让人们畏惧。“你不认识我了吗,琳达?”

他隐约感觉到了她的手无力地攥了一下,作为回答。他的眼睛湿润了,弯下腰吻了吻她。

她的嘴唇动了动,“波佩!”她又喃喃低语。约翰感觉好像是被人泼了一脸粪便。

他怒火中烧。第二次的受挫让他的悲伤有了另一种发泄的渠道,变成了极度痛苦的愤怒。

“可是我是约翰啊!”他大声叫喊。“我是约翰!”他因为痛苦,愤怒地抓住她的肩膀摇晃起来。

琳达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了他,认出了他,“约翰!”但是又把那张现实中的脸和那双真实有力的手带回了想象中的世界——把他放在广藿香和高音伍利策之间,放在变形的回忆和离奇的梦之中。她知道那是约翰,是她的儿子,但是却把他幻想为闯入马尔佩斯天堂的入侵者,那儿是她和波佩一起度唆麻假期的地方。约翰很愤怒,因为她爱波佩;他不断地摇晃她,因为波佩在她的床上——好像她哪里做错了一样,好像其他文明人都不会这么做似的。“每个人都属于彼此……”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毫无生气,她呼吸困难地张着嘴,却没有一点儿声音。她张着嘴,绝望地想多吸入一点空气,却好像忘记了怎样呼吸。她想叫喊,却怎么都发不出声;只有从那圆睁着、充满恐惧的眼睛中,才能看出她巨大的痛苦。她的手放在脖子上,然后抓着空气——抓着她再也不能吸入的空气,抓着渐渐离她远去的空气。

野蛮人站起来,向她弯下腰。“你说什么,琳达?你说什么?”他哀求着,求她让他放心。

她看着他,眼神中流露着不可言说的恐惧,在他看来,那是一种责备。

她试图自己从床上坐起来,但最终还是跌回到枕头上。她的脸恐怖地扭曲着,嘴唇也变得乌青。

野蛮人转身向病房外跑。

“来人!快来人!”他大喊着,“快!”

护士长站在玩游戏的多生子们围成的圈里,转过头。她起初一惊,随即就变得正气凛然。“别喊了!为这些孩子想想。”她皱着眉说,“你可能会破坏他们的条件设置,你到底在干吗?”他已经钻进了圆圈中。“啊,小心点!”一个孩子喊着。

“快,快去!”他拉着她的衣服袖子,拖着她快步前进,“快!出事了!我害死了她。”

他们回到病房时,琳达已经死了。

野蛮人像冻结般沉默地站在那儿,然后跪在床边,双手捂面,无法抑制地啜泣起来。

护士犹豫不决地站在旁边,看着跪在床前的人(多么可耻的场景),又看了看孩子们(他们真可怜)。多生子们已经停止了“找拉链”,从病房的另一头向这边望过来,瞪着大眼睛,看着20号病床边这场丑恶的表演。她应该和他说句话吗?让他停止这种有伤风化的举动?告诉他现在在哪儿,提醒他这么做会对这些无辜的孩子造成多么致命的伤害,用这种恶心的声音来破坏有利身心的死亡条件设置——就好像死亡有多可怕一样,就好像死亡有多严重一样!这可能会使孩子们产生毁灭性的想法,可能会扰乱他们,让他们做出与社会伦理背道而驰的行为。

护士长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不能老实点儿吗?”她恼怒地低声劝诫。然而,她环顾四周,看到六七个孩子已经起身向病房这边走过来了。圆圈马上要散了。马上就……不行,这太危险了。如果这次的条件设置失败了,那么这群孩子的条件设置会被推迟六七个月。她赶紧回到受到威胁的孩子们身边。

“现在,谁想吃一块巧克力蛋糕?”她用活泼的语气大声地问。

“我!”整个波卡组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叫起来,20号病床被忘光了。

“哦,上帝,上帝,上帝啊!”野蛮人不断地自言自语,在悲伤与懊悔夹杂的混乱中,唯一清楚的词汇就是上帝。“上帝啊!”他低声呼唤,“上帝……”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一个声音问道,那声音很近,很清晰,从高音伍利策婉转的歌声中穿透出来。

野蛮人猛然地转过身,松开捂着脸的双手,往四周看了看。五个穿着卡其色制服的多生子站成一排,像哈巴狗似的盯着他,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半块点心。他们相同的面容上,沾满不同形状的融化了的巧克力。

他们和约翰一对上视线,就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其中一个还用长条状的蛋糕指着琳达。

“她死了么?”他问。

野蛮人默默地瞪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又默默地站起来,默默地向门口走。

“她死了么?”那个好奇的多生子跟在他身后,又问。野蛮人低头看着他,默默地把他推开。那孩子摔倒在地上,立刻大哭起来。野蛮人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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