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在绳床上躺着的呼天成扭了个身儿,坐起来了。他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显得异常的平静。他把干部们重新召进屋来,大咧咧地对村秘书说:“根宝,给我弄根烟儿。”
村秘书赶忙从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来,那烟盒的封口已经撕开了,是早已准备好的。他递上去一支,接着又点上火。呼天成吸了两口,抬起头,目光在众人脸上撒了一圈,说:“说说吧?”
民兵连长呼二豹一下子跳起来了,炸声骂道:“鳖儿作死呢!叫我说,捆他一绳,看他还操不操了?!”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坐下,坐下说。”
呼二豹一下子就蔫了,他乖乖地坐下来,不吭了。
呼天成又鼓励他说:“说吧,继续说。”
呼二豹吭吭着,脸涨得通红,他想小点儿声说,可他大嗓门吆喝惯了,不会小声儿说话,只好捏着腔说。他的声音尽量往小处走,可听起来竟还是扎扎窝窝、支支叉叉的:“我说,我是说……”他一边说一边看呼天成的脸,想从呼天成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可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只好接着往下说,“我有个好法儿,一绳下来他就老实了。就是用那种细绳儿,细塑料绳儿,拴住他的两只大拇指,只绑这俩指头,别处不动他,尔后把狗日的吊起来,日弄到梁上,也不用吊太高,只一砖高,将巴差的似挨地似不挨地,让他往下蹭了,蹭一下‘咯吱’他一下,蹭一下‘咯吱’他一下,光往痒处‘咯吱’……用不了多会儿,一顿饭的工夫,他就老实了,保管叫他服服贴贴的。这个法儿没法验伤,谁也验不出来伤在哪儿……”呼二豹说着说着,眼发亮了,他直了直腰,望着众人,还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舌头。
一时,屋子里静了,没有人说话,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呼天成淡淡地说:“往下说吧。”
副村长呼国顺伸了伸脖子,说:“我……我我说……两两句。”他是个结巴舌,有点口吃,他的话总是一节一节的,就像是“败节草”一样,他瞪着眼,很认真地说:“叫……叫……叫我说,还……还是,按按制度办……事。咱……咱咱……不是有规……规定,违违……违犯那那个……那……先先停他的水,后断断他的电……电,叫叫电工把线给他掐了,弄他半月,可可……可灵!不不……不像话!说……走人就走人,那……那还行?!”
面粉厂的厂长插话说:“国顺说这不行。他正想走哩,你断他啥电哩?断也白断……他这个人拗,年轻轻的,好琢磨个人,好认个死理儿。你越不让他干啥他偏干啥。叫我看哪,就不让他走!不能让他走!”
呼国顺说:“咋……咋……咋不行?他、他走?!哼,他爹……爹哩?他娘……娘哩?他爹他娘总……总走不了……了吧?他、他爹……爹娘吃水……水不吃?他只要说不……不吃……也也好办……”
奶牛厂厂长拧了拧身子,这人说话磨里磨道、女里女气的,他小嗓说:“说这说那,都是白扯。关键是这个头儿不能开。头儿一开,往下就难说了……我看哪,抓他一个典型。把他弄到群众大会上,一上会就好办了,到时候你一句他一句,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了!别说鳖儿就那一张嘴,就是他浑身长嘴,也过不了这一关!看看有多少指头戳他的脸吧?!叫他说说,叫他自己说,咋?集体给他房住,给他钱花,给他供吃供喝,给他配沙发,装空调……呼家堡哪点儿对不起他了?呼伯哪点儿对不起他了?他肯定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就好办了……到时候想咋处理他,咋处理他!”
羊厂的厂长呼平均身上有膻味,没人愿跟他坐一起的,他就在地上蹲着,一只手在地上划来划去,划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说:“叫我说,还是用老法儿治他。给他‘开小灶’。”他说着说着,也有点兴奋了,唾沫星子溅起来:“找个地方,找个僻静地方,就我们那羊圈边上有个小屋,可得劲。弄去,让民兵看住他,一天三晌让他家里给他送罐饭,干部们轮班找他谈,日他娘,黑里白里哩连轴转,三天不行五天,五天不行十天,熬他了,一夜一夜熬他,眼熬得跟灯笼样,用不了几天就把他攻下来了!看他还操不操了?”
猪厂厂长刘德有不紧不慢地说:“肉是好肉,就看咋割法儿了。咱这儿不是每月都搞‘民主评议’么?我知道那是评议工分,评议工资的。我看,咱改改,咱也给他来个民主评议,评议评议他这个人。让他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去接受‘民主评议’,一人说他一条错,就一千多条错,人身上有一千多条错,你说他是个啥人?人不敢让人评议,评议时间长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是个孬种,大孬种!到他自己也认识到他是个孬种的时候,就好办了……”
妇女主任马凤仙先是像背诵似地说:“谁往呼伯头上扣屎盆子,我们坚决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说着说着,她竟然掉泪了。她流着泪说,“呼家堡的男人都该站出来,扇他!啥狗×马×的东西,良心叫狗吃了?!敢破坏集体?!破坏呼伯……还算人不算?!”接着,她又说,“你们说了半天,净脱裤子放屁,多那一事,六个指头搔痒,多那一道儿!叫我说,啥法儿也别使,就一条,弄住他娘,弄住他媳妇,啥都齐了。干部们根本不用出面,找些积极老婆们,开‘帮助会’了,看老婆们把他家里砸磕成啥样?!那一年开麦升家的‘帮助会’,不就是这样么?一群老婆围住,吃了饭就开,吃了饭就开,指头捣到脸上……一家伙可老实了!女人家最要脸面,三天下来,保准屙稀屎!”
往下,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发表自己的高见,谈出了许多更为绝妙的好主意……会议开得十分热烈。众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决不能让这鳖儿走!决不能开这个口子!
在众人发言的时候,呼天成一声不吭,他只是默默地听着。有时,把眼闭上,有时睁开,淡淡地望着众人。一直到都表了态,都讲完了,他才问:“说完了?还有没有?谁还说?”
就这么一句,屋子里又重新静下来了,众人都望着他。这时,呼天成说:“大家的意思是不让他走?”
众人齐声嚷嚷说:不能让他走!他这是给集体抹黑!这个头不能开……
可是,呼天成却笑眯眯地说:“怕啥?走就让他走嘛……”说着,他的脸突然就黑下来了,一股黑风风的怒气罩在了他的脸上。他沉着脸,目光像烙铁一样在众人脸上烫了一圈,厉声说:“这个头咋不能开?!走个把人有啥了不起的?还有谁走?你们谁还想走?!说呀?谁走都行,我现在就批准!谁走报名!”
刹那间,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没有一个人敢吭声,人们都低下头去,呆呆地看着跟前那一小块儿……
片刻,呼天成的语气缓下来了,却仍是很严肃地说:“你们都是呼家堡的干部,是接班人哪。遇上一点小事就这么不冷静,行么?别说走他一个人,走十个人,走一百个人,呼家堡还是呼家堡!你们谁想走也可以走嘛,我老了,不中用了,我是要留下来的。呼家堡四十年都没垮,我不相信,现在还有谁能搞垮它!怕什么?!啊,有什么可怕的?!”说着,他又说:“毛主席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走就让他走嘛。当然了,有人要走,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有漏洞。我也是有责任的。在这里,我就不多批评大家了。”
干部们全都望着呼天成,一时,也都各自想着身上的“责任”……
呼天成手捧着头想了一会儿,默默地说:“走可以走,咱还是要做到仁至义尽,总还是要见个面吧?你们说呢?”
立时,民兵连长呼二豹站了起来,马上说:“我去叫他!”说着,他望了呼天成一眼,见呼天成的眼皮一塌蒙,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干部们像是悟过来了,一个个又说:就是,呼伯分析得对,走就让他走,一个老鼠屎还能坏锅汤?走他个把人也没啥了不起……
一会儿功夫,呼二豹回来了。他一进门就说:“鳖儿操哪,不来!我把他爹日弄来了。”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一个人。他袖手立在那里,腰弓着,脸上带着惊慌不定的神色。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四下探去,可是,没人理他,谁也不理他。他缩了缩身子,喃喃地说:“他呼伯,你看……”
呼天成望着他,久久不说一句话。他的目光像碾盘一样压在刘老头的身上,刘老头感到了那目光的重量,他弓下腰,再次缩了缩身子,像要钻进地缝儿似的,头上出了一层一层的汗珠……
片刻,呼天成淡淡地说:“老刘,你养了个好娃子呀!”
刘全老头嚅嚅地解释说:“都劝过他。我劝他,他娘也劝他……不听劝。孩子大了,我也是没法呀!”
这时,呼天成笑了笑,说:“没啥。年轻人嘛,想出去闯闯,是好事。你回去给廷玉捎个信儿,咱呼家堡需要人才,只要是人才,会适当安排的。留下来当然很好。想走呢,不拦他,随时可以走。不过,咱呼家堡是个集体,不是旅店,不能想咋就咋,你说对不对?就说是旅店,来了也得登个记吧?走时也得打个招呼吧?!嗯……我说了,走是可以走,随时都可以走。如果对干部们有意见,就是走,也要把意见留下来,对我的,对干部们的,都留下来,好改进工作嘛。你看呢?老刘……”
刘全老头像鸡叨米似地连连点头说:“我说他,我说说他……让他来,让他一定来。”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院子里终于响起了那“蹋拉、蹋拉”的脚步声。人们都朝门口望去,然而,在门口出现的仍然是刘全老头……
刘全老头再次弓着腰走进来,一进门就扇起脸来,他一边扇自己的脸,一边流着泪说:“我没这个儿子,全当我没养这个儿子……收拾他吧!”
呼天成忙说:“老刘,你这是干啥呢?别,别……快,让老刘坐下……”
有人赶忙给老全头让座,可他没有坐,他也不敢坐……只是连声说:“收拾他,收拾他吧。”
呼天成淡淡地说:“你说哪儿去了,收拾他干啥?他又没犯法。”接着,呼天成叹了口气,手捧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娃子铁了心要走,就让他走吧……老刘,他既然不愿见我,你就再给他捎个信儿。你给他说,我呼天成不是鸡肠小肚的人,在外头要是混不下去,还回来,我还欢迎他。要是遇上难处了,就言语一声,我呢,多多少少的,在外边还认识几个人,也许能帮他一把……就这样吧。”
这时,民兵连长呼二豹跳起来了,瞪着眼说:“呼伯,就这样让他走了?!”
妇女主任也站起来,点着刘全老头的鼻子嚷嚷说:“老刘,还有良心没有?有些人的良心是让狗吃了!啥叫仁至义尽哪?呼伯也只能这样了吧?!”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留住人,留不住心,让他走吧。”
刘全老头脸都黄了,他往后退着身子,一再嚅嚅地说:“我再说说,我去再说……我,我给他跪下,我让他来……”说着,他小跑着回去叫儿子去了。
会散了,可呼天成却一直手捧头坐在那里,他还在等着,他想他会来的……
第二天上午,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民兵连长呼二豹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骂道:“这鳖儿是吃了豹子胆了!”
这时,呼天成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望,他的眉头紧皱着,脸上的纹路绷出了一道道凛然的紫色血红,可他仍淡淡地问:“走了?”
呼二豹说:“走了。”他的目光望着呼伯,仍希望他说一点什么,只要呼伯言语一声,他立马就把那“吃了豹子胆的”追回来!
呼伯不语,倒是站在一旁的村秘书忍不住说:“哼,他还是不走的好。”
一语未了,呼伯突然就看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摇了摇头,喃喃地说:“这孩子,都不敢见我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