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起云回道:“方才郝四来送菜,那人大哥你也知道,嘴碎的很,总爱嚼舌头,他就说了些渔阳驿的闲话,提到个什么东边的李旺家,我听着倒也没觉什么重要的。哪知梁先生听了眼睛都直了,面色煞白,径直跑下山去了。我看着她失魂落魄那样怪瘆人的。大哥可知是什么缘故么?”
孟大厍听罢,琢磨了好一会,道:“没听过这人啊,应该不是以前公主的手下。兴许是梁先生的私交吧。”
郑起云觉得有理,也就不再追问。两个人又说了会话,有山庄管事的来跟孟大厍报账目,他便起身离去。
他经过书房,正见着张青溪在给宋媗授课。宋媗一眼瞧见他,高兴地挥挥手道:“郑叔叔,你来你来!”
原来宋媗本来就有过耳不忘的本事,于香道上又颇有天赋,虽说修习的时日不多,却已将《玄女香法》、《陈氏香谱》、《妙香重典》、《齐香雅术》等香道典籍通学一遍。
宋媗小孩子心性,知道郑起云从前做香料生意,美滋滋地显摆道:“郑叔叔你看,这些我都学了一遍啦!”
张青溪笑道:“还差的远呢,刚学了第一遍而已。当年我开蒙时,足足学了有十遍不止了。”
郑起云哈哈一笑,捏捏宋媗的脸蛋道:“你厉害的很。我来考考你如何。”他想了片刻,问道:“西汉时,恒帝忍不得侍中刁存口臭,所赐何物?”
宋媗“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咦,好恶心,郑叔叔你怎么问这个。所赐之物乃是鸡舌香。”
郑起云又问:“此香来历如何?”
宋媗对答如流道:“唐本草云,出昆仑国及交广以南,树有雌雄,皮叶并似栗。其花如梅,结实似枣核者,雌树也,不入香用。无子者雄树也,采花酿以成香。香微温,主心痛、恶疮,疗风毒,去恶气。”她咯咯一笑又道:“用来治口臭自然是极好的。”
郑起云赞许地点点头,冲张青溪道:“教她学了蜀香一派了么?”
张青溪点点头,面色和婉。郑起云瞧着后脸上一烧,直要红到耳根,连忙别过头接着对宋媗道:“蜀香一派最为严谨,讲究香气养神。往往按五运六气、五行生克、天干地支推演其君、臣、佐、辅用料配伍,各适其位。你说个喜欢的出来。”
宋媗歪头想了半晌道:“蜀香中,我还是最中意‘雪中春信’。”
郑起云道:“此香流传下来的制法颇多,各不相同,你喜欢哪种?”
宋媗娓娓道来:“沉香一两,白檀、丁香、木香各半两,甘松、藿香、零陵香各七钱半,回鹘香附子、白芷、当归、官桂、麝香各三钱,槟榔、肉豆蔻各一枚。研末与梅中初雪合香,以羊脂玉罐封之,再拿梅树之木取火隔水蒸之,待其冷却,银匙取香粉,以蜜和成香饼如棋子大,即可得。此香看似冷香,实为暖香。在冬日的雪天焚此香,于绵绵无尽清幽中可寻得袅袅一丝春意。”
张青溪听宋媗对雪中春信的品评,心里倒有些吃惊,想不透她小小年纪怎会有这番领悟。
郑起云见她思路清楚,将所学运用自如,夸奖道:“嗯,一字不差。小小年纪学成这般实属难得。”
宋媗仰头冲张青溪甜笑道:“还是张先生教得好。”
郑起云这时看张青溪臂上还裹着药,忙问:“你臂上的伤可好些了?”
张青溪微一颔首,莞尔道:“让郑相公挂心了。本来也伤得不重,不出几日想必即可痊愈。”她说着神情有些不自然,腼腆道:“那晚郑相公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有谢过呢。”
郑起云这边更是局促,涨红着一张脸,不住地摆手只顾说着“不妨不妨”,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几个人说了会子话,张青溪依旧教宋媗念书,郑起云则取了本香谱在一旁静静地看书。一晃太阳西斜,有嬷嬷来通禀晚饭已准备停当。众人挪到主屋,见孟大厍正与管事的问话。
孟大厍看他们几个都在,面带忧色道:“这个时辰了,还不见梁先生回来。”张青溪不知原委,迟疑道:“柏君什么时候出去的?”郑起云解释道:“梁先生上午匆忙出去了,也没说因由。”张青溪回道:“那咱们还是等她回来再用饭吧。”
这时宋媗突然冲门口叫道:“梁先生!”
众人均是回头,见梁柏君正默默立在门外,埋着头,发髻有些蓬乱,左手还领着一个小姑娘,粉衣红裙,看年龄同宋媗相仿。
这样的低沉泄气,在梁柏君身上可说是难得一见。她体态虽丰腴,但永远懂得绰约身姿,性子又活络,向来是亦喜亦嗔,风华潋滟。
张青溪愣一下,旋即走去轻扶了梁柏君的胳膊问道:“柏君,出什么事了?”梁柏君依旧不愿抬头,闷闷摇了摇脑袋。
孟大厍何等洞若观火,平和道:“梁先生,有什么事还是进屋再说,大家也好一起拿个主意。”
梁柏君闻言这才微微抬头,面上已是梨花微雨。她紧紧牵着小姑娘迈步进屋站定,才轻咬下唇,楚楚可怜道:“求几位能收留这可怜的孩子。”说罢低低啜泣几声,用手帕拭泪又道:“原本我不欲给大家添麻烦,将孩子托付在山下渔阳东的李旺家里寄养,隔些时日去看一眼她便罢。谁知那李旺家里不省事,出了乱子。我方才下山去各处奔走,也没再找到合适的人家托付,只好将她领上山来。”
其实孟大厍早在看到梁柏君身旁的小姑娘时就猜到她的用意,当下沉吟片刻,徐徐道:“先不提收留不收留的话。总得让我们知道这孩子是谁才好。”
梁柏君蹙眉,低声道:“这是……前朝太医院院判赵老先生留下的孤女。”
张青溪震惊不已,倒吸一口冷气道:“赵院判不是在正统元年被诛九族了么……”
梁柏君看一眼张青溪,银牙咬碎道:“正是!是王振那阉人挑唆,让赵老先生蒙受六月飞雪之冤!”她转头望一眼身边的小姑娘,又落下泪来,“这孩子……若不是这孩子一直养在别处,怕也早就被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