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人抓住你一身还算干净笔挺的西装,并一脸严肃地威胁你,“辞职,跟我回学校吧!”你会有什么反应呢?
开什么玩笑!——大部分性格温和的人会如此回答。
你神经病啊!——具有攻击性,且与对方关系不错的人会这样回答。
滚!——正忙于同乱七八糟的“正事儿”纠缠的人会这样回答。
我承认虽然我称呼当时我所应对的事情为“正事儿”,但我面对他的时候我有一种“人模狗样”的自我怀疑感和“装逼”的愧疚感。原因是,我面对的是他。他是那种能令我们这帮人中任何一个人都会对自己的诚实度感到恐慌的人。
我看着他的眼神,又低头看看他那抓住我领口毫不松懈的手。“好了,你到底又遇到什么事儿了。”我举双手投降。
他松开手,笨拙地帮我重整衣容,严肃的表情和亲善的举动一点儿都不搭——他总是这样,让人又爱又恨。
“我考察好了一个项目,这次绝对能赚大钱!”
听到这句话,我在他面前再次展示了我在这三年时间里养成的职业素养,恭恭敬敬听他把伟大的人生理想讲完,然后微微笑了笑。
“可惜我中午还要约一个客户,要不还想请你吃顿中午饭呢!”
“你不同意?”他问。
“不是不同意,如果你能再说服一个人我就跟你去。”我冲他露出职业性的微笑。
他毫无表情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那背影(别指望我对这背影煽情),他消失在人群攒动的街道,样子像是……像是一个农村的小屁孩儿,在雨季膨胀肮脏的河水里发现一个幻想已久的漂流瓶,但捞起一看是醉鬼丢弃的破酒瓶,然后他喊了一声“娘啊”,重又把它丢进河里。他就像那个被丢弃的浮浮沉沉的破酒瓶,我大概就是那个鼻涕邋遢幻想捡到外来神秘信件的小屁孩儿。
还有,别问我破酒瓶怎么能在河里飘来荡去,我无法回答,这是物理问题,我是学文的。
他离开后,我无比丧气地(每次都这样)返回我所供职的那家银行,并在踏入大门的一刻脸上重又焕发光彩——他称这为“虚伪之光”,真他妈混蛋!
片刻之后,当一位我觊觎已久的客户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真正从那家伙刚刚带给我的幻想中彻底回归现实。我紧紧握着客户的手,感觉到一股暖流从股掌间传递到我全身——像是感冒时打点滴——让我重回清晰。那一刻我意识到,这个月的工资又得加两千。这才是******实实在在的!
晚上,我踉跄着回到家。短短三年的时间我的酒量从白酒一点儿不能粘发展到五十六度白酒一斤、啤酒基本不醉的境界(前提是及时上厕所)。当酒量成为立身之本的时候,我便真正体会到了武侠小说里的内功境界。我一跃成为了大侠,在各种酒桌之上驰骋纵横、横扫千军,且不忘在分别之际红光满面、双手合十,心中默念“×××,再见”。
我躺在单身公寓的床上,试图凭借吸星大法稳住体内乱撞的酒气,可无限悲哀再次登临头上。这种气息在我十五岁人生中第一次失眠突然出现,并断断续续伴随至今,估计将陪我终老。它悄然出现在各种场合和时间,以醉酒单身之夜居多,以至于我把这种感觉的出现怪罪到酒的身上,可我又同时意识到酒从我身上得不到任何惩罚。
我终于睡去,感谢上帝,可我又不得不醒来,天呐!又是他。
看看表,凌晨两点多。我翻身起床,忍着头痛上了趟厕所。然后打开饮水机灌下一肚子凉水,然后半躺在在床上,然后在灯光下呆呆地看着一旁投下的自己身影。
“辞职,跟我回学校吧!”耳中突然又传出他的声音。
“×!”我打破夜晚的宁静。
“想想你这三年的变化?”他又问我。
变化?三年的时间对既没成家又没立业的我来说能谈上什么变化?酒量增加了,肚子上的腹肌消失了(像是黄土高原被洪水冲成一滩烂泥),胡须从一个星期刮一次变成两天刮一次,体重从一百一十三斤增加到一百五十三斤。变化!?能有什么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从一个只知道花钱的穷学生变成每月工资剩不下的上班族!×!
对了,我突然发现我讲脏话的频率越来越高,能令我讲脏话的事情越来越微不足道。从“是可忍孰不可忍”才讲脏话,到看见小狗路边调情就讲脏话。难道说我从一个知识青年只用三年时间就变成了一个流氓了吗?或者说,三年时间我从一个温和的知识青年变成一个流氓版的愤青了吗?
有时候扪心自问能引来警觉,有时候则会引来一阵傻笑。我这次属于后者。其实我是在嘲笑,嘲笑夏侯杰这个家伙,只不过嘲笑的对象此刻装在脑袋里,我的表情客观地反应出来的时候就像是在傻笑。
我大大地怀疑夏侯杰突然跑来告诉我的计划的可能性,并不断对这种怀疑就加以确认。我承认,这种怀疑再次像音符那样在我的心脑电图上高低起伏,令我不安,但幸好总没有一次达到百分之百。
假如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你当时也会感到那是在扯淡!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让我们离开这里吧!回到学校!那是所不错的大学……”休想以此来引诱我!
“我恰好在那里认识一个人,是个能说的上话的人……”听听,用词多么老到,“能说的上话的人”——严重鄙视。
“我们可以在学校里租一个小小的店铺,可以卖唱片,卖汉堡,卖任何卖的出去的东西。我们都乐意跟那些学弟学妹打交道,他们人很不错,我认识一两个,我们和他们之间没有代沟,我们只差三岁……”我不得不说他的语调没有任何说服力。
“我们还可以去图书馆,还可以继续捉弄老师,我们还可以继续弹吉他给那些懂行的学生听,而且你也可以找到你梦想中的处女……”他想得到美!还有,他替我想得到美!他完全是在侮辱我们国家改革开放的程度!
“我知道你现在过得并不顺,你自己别骗自己了,别忘了你当初的理想。而且,恕我直言,你并不是适合干会计这一行……”我真想抽他,难道我忘了告诉他我换岗位了么!
总之,他让我无话可说。我知道他想成为周星驰电影《少林足球》里劝说别人踢足球的男主角。但他错了,我们以前求学的地方不是少林寺,除了空虚的快乐和令人怅惘的理想我们一无所获。即使离开学校在外无力打拼的我们组成一个“球队”,我们也没有摘得冠军的本事,我们会挥霍所剩不多的二十几岁的青春,会错过能容纳我们的姑娘,会一步步借着理想的口实滑向更为虚幻缥缈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