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人来的么?”我很认真地问他(我必须也要成为一名很好的演员)。
“我……”他有资格犹豫。
“刚刚我好像看到亚冰了,”我的表情依然认真,“好像是跟一个男孩子在一起。我猜就是你吧?她这会儿上哪去了?”
“她……去洗手间了。”
“哦。”我恍然大悟,“你那封信蛮起作用的嘛!”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他的尴尬僵硬住了。
“你得感谢我哟!”我突然笑着说,“我替你说了不少好话!”
他突然很愤怒地看着我。有人开始调试乐器,周围的人又开始骚动,乐队主唱居然是个漂亮女生!
我笑了笑,虚伪地表现出一点学长的大度,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贴近他的耳朵说:“我还一直都没来得及把那封信交给她!”
“那封信还在你那儿?”他提高嗓门。
“在我那儿!”
“你给我吧!我自己交给她!”
“来不及了!我已经看了!”
“你说什么!?”
“我已经看了!”
他瞪大警惕的眼睛看着我,身体稍稍有些后倾——典型的动物防御动作。
我伸出手拉出他的胳膊,我们两个一前以后挤出热闹圈儿,走进一片小花园。四下里枝叶扶苏,灯光和音响都被吸去了大半,他与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一只左手握紧了拳头贴在肚子上,想必我再往前走一步,他就会按照哪本插图式武林秘籍拉开架势。不远处音乐响起来,鲍家街43号!
“哥们儿,你绝对误会我了。”我得直入正题,“我和亚冰真就只是普通朋友,你的科学精神没用对地方。这不埋怨你,我们都受中国教育的毒害。你先放松,唉,好,放松……”我伸出友善的手做了几个让他放松的姿势。
我听到他吞咽唾液的声音,又听到他很谨慎地舒了一口气,他将左边那只紧张的小拳头放了下去,只在裤沿处约略显出一点不安。
“你高估了我对女孩子的态度,可是这要看跟谁比。在我看来,你在女孩子面前简直就是个‘文盲’。”
别指望我能朝他的心一语中的,他对我这句话显出不屑和抗拒——他用一根手指很隐蔽地掏了一下鼻孔。
“知道你为什么缺少对她的吸引力吗?知道亚冰最希望在你身上看到什么吗?——摇滚精神!”我指着远处那团热闹的光说道。
“加入我们吧。”我缓和了一下差一点就激动起来的情绪,“我们有个乐队——船长乐队——还缺一位乐手。我觉得你很合适,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身上有种摇滚乐手的气质。这是很难得的,我今天特意找到你就是因为这个,我希望你加入我们的乐队,成为我们的一员,一起参加九月份的摇滚大赛!你可以给亚冰一个很大的惊喜,那一天她会对你刮目相看!没功夫给你犹豫,我们明天就开始!”
“我……我能干点什么?我好像有点五音不全。”
我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我们的船长乐队注定要有许多五音不全的投机份子构成吗!?
“没关系。”我还是笑了笑,“你可以请教一位前辈……”
晚上十点,我们的小海狮终于又上路了,于此同时刘小牧兴奋地抄小路奔向他幸福的远景。几个女孩子愉快地唱起来,我们这些“发霉的老学生”迎来了“老年福利金”。后来车轮以稳定的六十公里的时度一路前行的时候,车载音响里的一首《花房姑娘》统一了我们众人的歌声和表情。我们大声地唱啊唱啊,兴奋劲儿不亚于电影《站台》里日暮时分坐在卡车车厢里的那群唱歌的年轻走穴者。“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老婆七八个,孩子一大堆……”
“嘿!嘿!右前方!看到了吗?!”司机马猴冲我们喊道。
除了路灯和梧桐就只有垃圾筒啊?!但廉燕在转头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横穿马路的老太太。时速六十公里——情况还不算太坏,马猴急刹车,急拐弯,小海狮完成了估计是它“车生”生涯最漂亮的一个动作——“九十度漂移”。夏侯杰的鼻子碰破了,亚冰和晓倩倒在了座位底下,廉燕扑到我的怀里,司机马猴在安全带和本能的保护下虚惊一场,他确信没有撞到老太太。我们下了车,一个身背木吉他的家伙跑了过来,老太太瘫倒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海狮呆在一边委屈地打着双闪……
人的说谎的本领在经过六十年的沉淀发酵以后大概会走向连个极端:一个是被遗忘,一个是回归到一个很有说服力的朴实的地步。警察没有理会老太太横穿马路的事实,而是蔑视了整个教育和时代。还好,我们有目击证人——那个背吉他的人,他诚实地认为我们的小海狮没有碰到老太太一点儿,但是有一股神奇而强大的气场将老太太给震倒了。
受他的这番话和模糊的监控录像所赐,医院检查报告上的慢性肠炎和青光眼就和我们有了脱不开的干系。老太太的一双儿女到达医院后狠狠地训斥了我们,就好像他们将一位孤独的母亲丢在马路上就是合情合理的。最后,他们很好地充分地利用了她的母亲,狠狠地敲了我们一笔(他们威胁要闹到学校去)。我们妥协了,这毕竟有我们的错,我们的小海狮那一个让人浑身出冷汗的动作是值三万块钱的。除此之外,这次事故的原始诱因,我们的目击证人,马猴很早就注意的人——陈雨林,不能不让他作为那三万块钱的补偿加入我们的船长乐队。
雨林在遇到我们时二十一岁,在南方老家人们都称呼他为阿陈。
阿陈的家在南方山区,家里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姐姐三年前出嫁,哥哥也几乎同时去了边疆打工。哥哥原本是在农场帮人拾棉花,后来则一个人搞起畜牧养殖,由四头羊经营起,不到四年的时间已经拥有了五十多只羊和三头牛,手里宽裕后时常给家里汇钱来。那时阿陈正寄宿在县城读高中,学习成绩也不差,极喜欢读村上春树的小说(又一个),他那时正情窦初开,暗恋班里的一个漂亮女孩儿。他认为他们老家的女孩儿皮肤都有点黑,但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儿不但皮肤白皙,而且说她像极了《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也有一种病态的美。
上高二那年,哥哥从边疆领回来一个漂亮姑娘,有多个民族的血统。哥哥和嫂子是在棉花农场里认识的,哥哥用他的真心外加一群牛羊俘获了姑娘的心(至于羊和真心在姑娘心中的占比就不得而知了)。在老家办完婚礼后,哥哥一家便重又回边疆去了,在一个村庄落脚,继续经营他的畜牧业。其实他投靠了姑娘一家,将他的牛和羊赶到了岳父一家空旷的牛栏羊圈里。
哥哥所在的村庄并不富裕,原因是人们似乎没有储存和经营的传统。政府每年都会救济性的挨家配发几头羊下来,可绝大部分人吃羊的兴趣远大于养羊的兴趣。岳父一家也不例外,羊群产羊的速度也远不如一家人宰羊吃羊的速度,很快五十多只羊就只剩下五六只,牛倒是幸免于难,只是不知怎么染了病,最终竟然在一个古怪的节日里被全村人分而食之了。
阿陈的哥哥起初并不气馁,他想靠着剩下的羊重头来过,他给那些羊定义为“不死羊”,并获得全家人的一致保证。虽然哥哥不气馁,但那五六只羊却早已气馁,有两只母羊患上不孕症,怀了孕的一只又死于难产,好不容易生下了一只小羊,只在世上娇滴滴地叫了两声便夭折了,剩下唯一的一只公羊见状感怀,从此一蹶不振。由此,哥哥的事业彻底破产,事业心也随这群羊一起在家庭愉悦的餐宴上一口口消失殆尽。哥哥最终彻底融入了这个愉快的家庭,和大家伙一道欣喜地等着上面分配的羊的到来,然后点火开涮。
哥哥从结婚后便没有在寄钱来,父母年纪已老,出嫁了的姐姐也无力周济,自己学业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所回报。无奈,阿陈只得辍学。
阿陈之前做过搬运工,做过酒店门童,做过汽车修理工。一天他路过一家琴行,看到琴行门口坐着一个怀抱吉他的女孩儿,他对她一见钟情,随即辞了职,拿起了吉他。后来阿陈的爱情没能成功,吉他却割舍不掉了。
阿陈最近两年的生活是背着一把吉他四处流浪,用他的话说是“旅行”。虽然饱尝艰辛,但他有了一个已经开始了实践的梦想——周游全国。“比起那些大腹便便、稳坐办公室的人来说,我的生活是很了不起的。”阿陈如是说。
马克•;吐温在他的回忆录里称赞他家乡的一个流浪汉:唯一一个真正特立独行的人物。对于阿陈来说,除了他的自由人格,他出色的弹唱技巧也给了我们莫大的惊喜和宽慰。
暑假开始的时候我诚恳地向马队长申请离开船长乐队,大家在经过几分钟虚伪的考量之后,批准我成为“乐队之外的人”。作为我的替代,小木(这是刘小牧的新外号)拿起了那把带有我徒劳汗水的贝司。
船长乐队——正式起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