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根祛病祸,唯有清其源头,治其根本!”
馆陶一双明眸锁在我面上,来回流转。其间神色黯了又明,双眉之间窄了又宽。如此沉寂打量,良久方才轻笑起声,“你现下的样子加上这番玲珑计较,倒真让我有三分忌惮了!”
随着馆陶话音落地,我那原本于竹简之上滑动的指尖骤然停止,连同心口也一并顿了半刻。
方欲启唇,便又思及馆陶前言。是故,旋即阖了微张的双唇,留待馆陶兀自揣度。
二人就这般的对立而坐,一时之下静默无言,直至飞蛾扑了灯火,暗淡了一室明亮。馆陶这才喟叹一声,一面儿侧过身子,执起签子在灯台上小心拨弄。一面儿同我说道,“我方才说的话,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不过一时兴叹罢了。”话音至此,馆陶手中的签子已将那渺小的残虫从灯芯上拨去,复了这一室明亮。
“你既如此说了,我自然当玩笑过去便罢了。可我方才说过的你却定是要放在心上的。”我未曾理会馆陶眼里一抹探究,只是兀自说着,“我起初便不曾想算计谁的,今日所想所做,不过为着保全自身。”
于馆陶之言,我还是有所保留的。毕竟人心难识,我同馆陶区区数月毫无情谊牵连,如何能断定她真会弃了自己的母后来同我站在一起同心同德呢!
诚如馆陶所言,她自幼长于汉宫,于这些真假言词自然是心有判别。可此时,我相信她必然不会同我争着一句半句的藏掖。
“那我便记着罢。”静默片刻之后,馆陶随即轻笑开来,再度同我论起先前之事,“方才你说的那法子,你可有把握?”
“把握?”复了一遍,旋即玩味再道,“我的把握不就是公主你吗?”
馆陶闻得此言神色俶尔一滞,但也不过片刻,随即便复了常色。继而笑嗔道,“阿渝这意思,可是想探探我馆陶到底有几分权势不成?”
我未曾答话,只是偏过头去,瞧着案上那册《南华经》,笑意染至唇边。
“罢了。得你信儿时,便知走这一遭定要折些什么在你手头的。”故作怨嗔之后,馆陶随即起身,将来时披着的暗紫斗篷再度披上。纤手停在颈下,随意的系着扣儿,嘴边却也未曾落停,“好在你胃口不大,只是要了我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要是你真心大的开了口要我一对儿墨玉步摇,白玉如意什么,我那才亏了呢!”
馆陶一顿嗔怪之后,倒真像气极了一般,提步便走,丝毫不留一点儿余地予我反驳。我知晓她的用意,倒也未做婉言,不过随着她至了房门,见她身影没入夜色,也就兀自回转了。
此夜,馆陶必然无暇安寝。而我,自然也是无法安眠。
是以,只顿坐片刻,便起身开了榻前匣子,换下了灯台上燃至芯末儿的残芯,而后执着一册《南华经》便读至东方既白。
翌日晨光熹微,茶梅得了戴让的吩咐来唤我之时,我仍无丝毫倦意。可终究是坐了一夜,又读了一夜。身上早已僵了,且双目也有些浑浊。是以,听得门前一声轻唤,不过一个起身便眼前发昏,脚底虚浮,硬是稳当的跌在了地上。
案几之上悠着轻烟的烛台也被碰翻在地,发出沉重声响,惊得门外茶梅急急叩门,那般动静几乎敲倒了那扇新装的雕花红门。
“我不过碰翻了烛台,你这么急是作甚么。”一手撑在地上,一手紧紧的抓住案脚,倒也未费多少力气,便已稳稳起身。
我未料茶梅这样听话,我只稍稍嗔怪,门外动静便骤然消失。
然而不料,待我敛整衣衫,开了房门,瞧见的却是茶梅蹲在地上满面泪渍,那番模样着实让我讶然。
“左不过是我斥了你一声儿,怎的就哭成这番模样了?倒会嫌羞人不羞人的?”然而,讶然也不过须臾,过后便是一番悠然打趣,妄图掩过那本该临至的忐忑。
茶梅的凄婉几乎是撵着我的话音落地的,“姑娘,您快去救救大人罢,救救大人罢。”这般连跌的哀求,几欲让我觉着此刻我不过一个局外,而戴让才是那身至其中的安危。
“你莫不是把我当苏太史了?半句缘由不讲,便急急要我去救人?”方才见着茶梅那般模样时,我心下便是有了三七猜想的。但我亦知晓,此时此刻,我身无旁人,唯能做的便是要自己稳住清明,不受拂乱。
待我转身带上房门,莲步徐徐往前院行时,茶梅这才醒过神儿来,忙忙的撵在我后面,同我将事情缘由说了个干净。
茶梅说,今晨卯时方至,宫里便急召了戴让入温室殿,缘由什么的没说个明白,声势却是极劣。然而戴让好似先知先觉,出府之前留了话在白帛之上,还嘱咐茶梅定要亲手交予我。
然而,茶梅这丫头瞧着戴让出府前神色颇为凝重,便先我一步偷偷的瞧了戴让留在白帛上的话。
急入汉宫,寻亲佑庇,莫问吾安,切记切记。
柔荑紧紧攥着这一方白帛,双眸下意微阖,戴让书下这十六字时的那番担忧与决绝便似扎进我的眼里,戮入我的心头。
“他走时,除了嘱咐这东西,还给了别的什么话没有?”纵是千番告诫自己,须得撇开拂乱,守住阵脚。可当茶梅带着哭腔的“半句未有。”没入我耳际时,心下到底还是坍塌了一角。
然则三千一罪,万里一角,塌陷了也不过空缺继而落寞,甚于追悔。可若楼高毀于根基,清水污于源头,那时该到何处去保所有安隅?
戴让不会怪我,我知道。可甄儿已因我弃了终生归宿,而今我再度赌上戴让的安危,若当真一念偏颇,莫论日后是否追悔悲恸,单说日后春转秋渡匆匆岁月里,我恐无法自处。
那似是绝笔的十六个字,在我掌心紧了又松,在我心上来了又去。这半刻,恍隔千世,但当喉间一抹喑哑吐出。我便知晓,我终究不是甄儿,也不能是戴让。我无法为了一己私念而弃了我的家族大义,宗族兴衰。纵使我那一己私念里也有我的宗族血缘。
“大人既未留着别的嘱咐,便按着这话行罢。过会子我便入宫去瞧瞧情形。”一言作罢,不动声色的拂去眼角泪渍,又柔声道,“我同昨儿你去堂邑侯府有几分交情,此事独揽,我并未有万分把握,为求妥当,你现下赶着再去堂邑侯府一趟,传个信儿罢。”
不知是茶梅心性简单,还是她全然未曾料到,我一厢计较竟是连同戴让在内的,其实,我自个儿也未曾料到,我竟这样的狠得下心!
茶梅走后,我并未如我话里所说,赶去汉宫。我做的,不过是传了早食,即便无味也端坐厅上,悠然进食。
戴让留话儿令我去求太后相助,若不是他真未看清,便是心下存着侥幸。侥幸的想着太后会顾虑同族小辈,加以庇佑。可太后历过荣辱,经过生死,大跌大落,死别生离。她那里还有什么堪不破的?皇后此举已是杀招,太后前些日子病因我起,才动怒了陛下,且太史令一重,偏又是刘启掀起。如此一来,皇后确实掐住了我的命脉,截断了我本有的退路。
是以,而今能扭转此局者,唯己不能。
想必戴让接下召令之时,便已通晓了缘由。否则,何以留了那样的话儿予我?
可戴让不知的是,今番他与我的安危非由我掌,而是由着馆陶在控。现下我的希冀,不过都孤注在馆陶。
若她谋成得手,则命荣俱在;若她棋差一着,或是反戈相向,则是万劫难覆,命荣俱损!
也许戴让这一生都不会知晓,此刻我的心是如斯的不安焦虑,以及懊悔。
而馆陶,这一生或许也不再能知,此时我的担忧惶恐,不安焦虑,皆逊色于我心底那一抹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