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念的话语像是一把重锤压在荌晟的心上,可是他依旧良好地掩饰,不带任何的感情说道,“你该出去了。”
很多时候,黎念觉得人大抵是奇怪的物种,比不上妖魔鬼怪,也论不上仙者游人,他们的心里存在着极为矛盾的两种情绪,一种是为本性,一种却是和本性相反的极端。好比荌晟,之前的印象还是个什么都不懂最多有些毒舌傲娇的毛孩子,但今日的一言一行却是深沉的可怕。若是让她思考一下哪一种才是他的本性,那么毋庸置疑,当然是后者。塓山的老鬼跟她讲过人世定衡论,人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会选择以本性之外的另一种极端来掩盖本性,因为他们厌恶过去的自己。当时她极力反驳,觉得那种人不是心里有病便是吃撑了没事做,但如今遇上荌晟,黎念却琢磨出了一些认同的想法,大概荌晟在过去承了太大的压力,此刻他变成了孩童的模样,如同上天给了他新的选择,是无忧无虑天真率性呢还是继续深沉如晦眉眼堆愁呢,当然,是个人便会选择前者。
被荌晟从屋子里赶了出来,黎念有些悻悻然去找了梓邺,想着哪怕是细微的线索也该拿来一起斟酌思考的。但,半路之上,却被一截细小的枝干给‘砸’中了脑袋,不疼索性就丢了又往前走,哪知又是两三截落下,偏巧不巧地和她来了个亲密接触,黎念猛地四处晃动脑袋,又大喊,“谁啊!有本事出来啊,你以为装神弄鬼就好了啊!”
“这里!”
循声抬头,黎念才发现坐在树上的女子,纤尘不染的白衣,正是鬼魂梓苑。
好吧,还真是鬼……
黎念将梓苑带至自己的房中,这才皱眉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你别去找阿邺了,我的事我会全部告诉你。”没有一丝的迟疑,梓苑就那样淡淡凝着黎念,情绪冷淡桀骜。
黎念也曾问过梓苑,之前她还是决然不肯相告的态度,没想到今日却是突然改变了主意,“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阿邺知道真相。八年前的事我会尽数坦诚,只望姑娘能够替我保密。”冷淡模样里带着骄傲的执着,气质翩然,虽个性相符,但在黎念的眼里,怎么看也不该是个杀手。
思忖了一阵,黎念点头道了好,而那段在梓苑记忆里的故事也就以幻境的形式在眼前铺成而开了。
八年之前,梓苑已经是个合格的杀手了,她扬眉言笑,举手投足间都自信张扬,个性鲜明。执行任务从不拖延,甚至没有惧怕之心,看起来就像是个完美无缺的天生杀手。但这世上,没有谁一生来便愿意过刀血伐戮,四处奔走的日子,也没有谁愿意选择在欢笑的年岁背上时刻杀人的沉担,遑论还是个女子。
可在这段回忆里,黎念又看到了另一段幻境。
一个年幼的女子被困在偌大的牢室里,她的衣物被撕毁,身上也是狰狞地印出一段段可怖的抓痕,或长或短。
微弱的灯光,她白皙的皮肤显得这样苍白无力,她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着,嘴里也是喃喃着“不要……”可是不断靠近着她的却是长相可怕的鬼魅,他们锋利的牙齿摩挲地吱吱作响,凸爆的眼球里带着贪婪吞噬的欲-望,连同尖锐的手指也是横出不断。绝望黑黢的环境里,女子聚散的瞳孔不断蒸腾着浓重的雾气,让她看起来孱弱地如同布娃娃,她越是凄楚可怜,那些鬼魅便越加兴奋,悲伤的眼泪在他们眼中视若无物。
那是第一个晚上,而第二个晚上亦是如此,女子身上的伤痕不断累加,沙哑的喉咙让她甚至痛苦地说不上一句话。直到第三个晚上,女子身上的伤口溃烂发脓,像是到了濒临死亡般的境地。黎念以为她会死,可出乎意料,女子却竭尽全力握住一直躺在角落里的匕首,窝藏在身后,等到鬼魅上来之时便手起刀落,一连数十个鬼魅,就轰得倒在了她的脚下,她脸上的血粘稠腥人,但好在不是她自己的。女子似笑似哭,握着匕首的手明明在杀戮时果断决然,却在此刻颤抖地厉害。
黎念知道,那个女子是梓苑,只不过成就一个杀手的本性原来这样痛苦,这样残忍。
伴随着鼓掌声,牢室的门口进来一个女子,是将她救回来的宫主。她掩着容貌看不清长相,精锐的眸子盯着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梓苑说道,“你做的很好。不过,若你早些领悟到我同你讲的,恐怕这些过度的伤害你也不会经历了,自讨苦吃这个词只会适合弱者,你若想不受伤害,便要学会运用好手里的刀。”
梓苑被从牢室里放了出来,她练习短刀、长剑,练习暗器,甚至学会用及腰的发丝杀人。不到及笄的年岁里,她已经清冷傲然地如同罂粟,美丽却也致命。那次任务,和梓邺一起执行,在芦苇疯长的河边。执行任务的对象是个长相瘦弱的男子,他跳入不深的水里,疯狂地往前逃跑。梓邺的速度极快,几秒不到的时间便将手中的长剑抵上了男子的脖颈,可那一刻,他却迟疑了,剑锋缓缓没有落下。而转瞬之间,不过几滴水滴溅出,梓苑手中的短刀便深深扎入男子的心脉,没一丝偏差,她甚至都没有眨一下眼,嘴角残忍的笑意反倒像是妖魅。那年被关在牢室中杀鬼的动作还是有些笨拙和生硬,但此刻,她单膝浸在水里,手肘向下,眉目微偏,动作熟练地近乎完美风雅,像是在弹奏一首曲子,而不是在杀一个人。
“阿邺,你若再慢一步,伤的人可就是你了。”梓苑转身,踢了踢死前还是狰狞面目的男子,一脸不屑却也轻松。
“小苑,……那一年,我没能将你救出来,……对不……”梓邺手中的长剑立于一侧,颓然而又愧疚,他想起梓苑被迫训练成一个杀手,想起她遭受的痛苦,他却无能为力……
梓苑打断了他的话,淡淡地回答道,“你没有任何的错。而我也不后悔,因为只有弱者,才会痛苦,而现在的我,不会让自己有痛苦的机会了。”
黎念不知道梓苑当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那句话的,但诚然,她望见了她眸中那淡淡飘过的失落。或许,梓苑现在很强大,手起刀落,冷血无情地便可轻易结束一个人的生命,但是否,她也会羡慕那些寻常的女子,在闺阁中描暖生之绘,欢喜无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