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十个呼吸之后,这片凕冷砭骨的雾林之中,却依旧还是寂静无声。
青衣男子手中所提之剑,也早已澄净如冰,污血尽去。那映日生寒的剑刃,在这轻风淡雾中缓缓移动,竟似有一魔灵,正在御剑觅音。
而那黑衣老者,则已是面沉如水,眸戾犹胜,一双原本背负其后的白皙嫩手,更是因怒而前移,垂在了两侧。
“云夫人——”
“您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沸血掌乃我独门秘技,尽管被农陆几人,挡下了一大半,却依旧是还有三分的掌劲,透进了小公子的身体。这血汗的气味,混在雾中,即便是再如何淡不可闻,我也始终是能辩出大致的方位。”
“您就真以为能瞒得过我?”
“沸血掌的后效如何,云夫人难道就没有听说过吗?”
“我可对天立誓,若能得玉,便予您化炎遏沸丸,以助小公子驱解掌毒!”
诚意颇切,言辞铮铮,然而数息已过,这里仍然是一片阒默窣静,甚至连那虫嘶豸鸣之声,都半点也听不到。这一时刻,他所面对的地方,他所出言的方向,竟仿佛成了一片黝黑冥谧的夜色,噬去了所有的光芒与生气。
“哼!”
见徒劳无功,这黑衣老者自是已然怒极,只觉得自己被人当猴耍了一番。
想他纵横大燕武林数十年,何曾如此被人无视过?然而当下,他却像是一个娇滴滴的美娘子一般,搔首弄姿了大半天,却都平白演给瞎子看了!可他,又着实畏这杀生雾甚深,唯恐避之不及,哪里又敢靠近那浓郁如斯的白雾边界?这大燕国,曾有无数不信邪的武林高手,进入过这杀生雾,可却从来没见有人出来过,功夫比他高、身手比他矫健的,亦不在少数。
然则,这若是不去——
一想起柳大人的威势,还有其人背后的存在,他身上便有一阵又一阵的冷汗,止不住地冒了出来,转眼就沁成了一场咸雨。
好在,这里也终究不是夜色,天幕亦不至于纡尊降贵,莅临于此,故而安静得久了,总是会有一两只生灵突然钻出来,打破沉氛,搅起波澜。
正当这黑袍老者,面有焦躁惶恐之时,他身旁久立无言的青衣男子,忽然就把脑袋凑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起了什么,但见其嘴唇微张微闭,却又全无声音传出,似是用上了一种极高明的功夫,正在传音入密。
这般耳语,几句话后,似乎是点燃了一盏灯火,这黑衣老者登时就眸光一亮,唇角骤挑,乃至其后伴着一声轻笑,他竟还有意无意地放出了声音,得意莫名地吩咐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此计甚妙!既如此,那你便去吧,老夫一人足矣。”
听其回复,那寡言少语的青衣男子,便也就不再多言了。剑犹在提,区区几个纵掠,他便已杳如黄鹤般地,消失在了此间。其速之快,直如锋矢穿云,锐镞凌空,甚至就连那些弥散无方的雾气,都来不及扰动与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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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自是飞逝如川,顷刻光景,便已经快到正午了,然而饶是在这等一天之中,最炽热猛烈的日力铺射之下,此处的薄雾,却还依旧如故,寒冷不似人间,鸟兽蝇虫俱不见。
此处必然是有着什么凶猛之极的兽类,且还是远超想象的某种存在!若非如此的话,这些大自然的精灵,绝不至于这么恐惧!
黑衣老者目不转睛地,看着三十多丈外,那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自是忌思如潮。并且随着寸阴流若指间砂,其眼中的惧色,还如火上正煮的羹糜似的,赫然是在不断地变浓变稠。
只是这般思绪,却也并未能蔓延多久,因为尚不过两三弹指的光景,此人身后,便卒然有了一阵萧萧叶动之声。
却是那位青衣男子,背负着一具浑身染血的尸体,走及奔马地回到了此处。
忽焉而停,随手将那肩上人影一抛,而后这人,便就大口大口地喘了起来,气息混乱,面有微红,显然携着这么一个成年男子,进行如此快速的远距离来回奔驰,对他如今的伤重之身而言,也是一个颇为不小的负担。
然那黑衣老者见此,却是丝毫不顾其辛苦。
身子一转,右腿一抬,他便径直走向了那具落地朝天的尸体。伴其而行的,除了雾与风,寒与荫,便只有一道故作惊讶的邪笑了。
“哎呀!这不是云将军的尸体吗?!你怎地将他扔在了地上?!”
“如此举动,实在是不敬!”
“该打!”
其声其音,阴阳怪气,尖锐似枭啼,细厉如狐吼,蕴着呼之欲出的险恶与诡谲,令人油然生畏不敢近。
可是即使如此,久静久伏的云山与美妇,骤然闻听此言,纵然心知肚明,此不过一计谋耳,但他二人,却依旧是忍不住地心中揪痛了起来。
那是目眢心忳的极致之悲!
那是五内俱焚的极致之戚!
那是泣血涟如的极致之哀!
幸而——
饶是愀怆莫名,那美妇却还是抑静如故。
然而——
云山的心脏,却是怦怦然地跳动了起来!
于是乎,就在那美妇暗道不好的刹那,这青衣男子身形一动,当场便欲冲上前去。
却不料,其人刚作猛虎扑兔之态,身才倾,足刚提,那黑衣老者便挥手一抬,即时止住了他的动作,残忍酷虐地,阴险毒辣地笑了起来:“不急,且让老夫消遣一番!”
“先前加之于身的屈辱,若不一样样地还回去,又怎对得起云夫人的厚赐?”
“哈哈哈哈哈哈——”
笑口犹开,欣意犹荡,这黑衣老者,便也就三步跨做一步地,半蹲到了那具着甲的尸体旁边。
而后瞬间,伴其双手遽地一疾,这里便传播起了一道极怪异的声响,恍如翠竹被折,却也更似冰柱骤断。
那是骨骼关节的断裂之音!
那是这位黑衣老者,硬生生地从这尸体之上,掰断左小臂发出的声音!
未凝的血液飞溅而出,沾及其面部,竟是为他的脸庞,平添了几分阴森,加增了几分恐怖,且还更是让他的心中,甚感快意与欢喜,直如吞了粒延年益寿的大宝丹。
于是乎,阴笑再起的霎那,他便看也不看地随手一扔,令那断臂糟糕却又精准地,飙血散腥地,飞蹦到了云山的身边。
静蹲树后的云山,此时却是害怕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了!
自从听到那道被故意放大的动静,他便业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爹曾经带着他,见识过军中暗堂与刑部大牢里的残酷景象,那是为了磨练他心智的东西,却也是折磨他心智的东西。一切都封存在他的脑海之中,一切都匿藏在他的心中角落。
如此骇恐的人间地狱,他又怎能忘?!
这陈列在眼前的绝望,他又怎敢看?!
他不敢去看,更不忍去看。
因为不去看,还有可能不是他爹,而一旦看了,那恐怕就——
所以为了防止自己去看,他便在五感似断非断的脑海里,如同和尚敲木鱼颂经一般,枯燥乏味地诵念起了往昔的训条。
“爹说过,敌人在你面前的一切多余动作,和所有的话语,都只是为了动摇你、扰乱你、隳突你,进而让你显出破绽、产生疏忽、松懈警备。”
“所以,不需看,不需闻,不需信,不可看,不可闻,不可信。”
“爹说过,要与敌人说话,除非他的头颅已经被你亲手砍下。”
“爹说过,……”
只是就这般想着念着,他眼角之上,却还是有一颗又一颗的泪珠,极不争气地滚落了出来,打湿了衣襟,打湿了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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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半顿饭的工夫,周围便已经掉了一地的尸体碎块了。
每当有血液,因为撞击而溅射到云山脸上,他便会陡的一下,浑身一颤。
他心中的枯语,早就被那浓得不可思议的悲愤,淹溺得死了千百回了。他如今,只觉得那股忿火,已然烈到了极处,很快就要将这因久处湿雾不动不弹,而渐趋冰冷的身躯,燃烧得一干二净!
心跳愈加剧烈,于是脑海中的思绪、身体中的感觉,顿时就隐隐绰绰得,好像不真实了起来!
好寒!
好热!
好恨!
好怒!
这无边无际的煎熬之中,他心里自是哀怒千结,肠催百番,然而就在下一刻,耳外的静寂之中,却如奇峰突起般地,遽然传来了一声揶揄的大呼!
“接着!你爹的大好头颅!”
猝尔惊闻如此,他自然当即便是猛地一抖,全身紧绷!
然又不过刹那,思虑一转,他就已泄去了一心的恨意与杀念,放下了所有的执着与痛苦,于是仰身一起,他便欲遵照其人喝语,乖乖地伸手去接。
可是,他这刚一撤出半个身子,却又有一阵衣袂急振之声,乍然生在了不远处,立马就为他那荡飏飘忽、生意寥寥的魂魄,注入了一股枯木逢春般的热流。
却是他娘亲飞凌半空,及时抱住了他爹的首级。
“山儿,进雾!”
一声娇呼,急烈决然,死意煞气显如烟火爆燃!
他听到这般遗训似的嘱托,喉咙一涩,眼睛一红,竟是当场就欲失声痛苦!
但是——
至亲为搏一线生机,牺牲性命以救,他又焉能辜负?!
于是微微扭首,最后瞥了一眼自己的爹娘,应着一道肝心圮裂的暴吼,他便忍着无尽的不舍与眷顾,朝那咫尺之外的浓雾区,作飞蛾扑火之貌,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纵然身后传来了一柄铁剑的破空呼啸之声,他亦毫无避让。
因为避了就不是直线,就会慢,就一定逃不进浓雾区。
贪生者死,舍死者生,这是无数人曾用鲜血证明过的道理!
两滴泪被强风逼回眼中,他奔在铁剑的前方,势若奔雷,却坚定不移,衬着那致命的音啸,他的身形背影,竟是霍然生出了几分壮烈与豪阔。
身在半途,锐啸渐激,然而便在剑临的前一刹那,其背后竟又突然传来了几道金铁交击之音,恍如铁锤骤然击打在了剑胚上一般,鸣音铿铿而清,脆如戛玉敲冰。
而紧随其后,更有一声恨极的怒骂咆天而起。
“好俊的折雪飘鸿步,老夫就不信,你这贼娘子,还能再用上多少次!”
却是那柄射向他的青钢剑,被他娘亲在最后关头挡了下来,让这二人阻碍他进雾的念头,蓦然落到了空处。
然而想到身后的激战,即便生门在踏,他却也浑无庆幸之意,甚至眼眦一裂,他还又哀怒了几分。
一瞬悲隆,却不料——
凄情刚起,便在那呼呼入耳的风声之中,竟又有几块沾着湿泥的小石子,如暗夜鬼魅一般,寻影而至,在他跨越浓雾边界的那一瞬,狠狠地击在了他的左腿之上。
其力奇巨而毒,乃至转眼之间,他腿肚上的被击处,便极其夸张迅猛地红肿了起来。
那疼痛之剧,一时竟有如针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