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自己说话,却是许久得不到应有的回答,轮到此女发问,竟还是那般理所当然,云山倒是一阵好气,又是好笑。
仓骁风狸抢了一遍,废了我近两天的功夫才拿到手。如今刚到手,就又来了一人一兽,目高于顶,直言不讳地,竟然就又想抢我的东西!
这是真当我是泥捏的呢?
还是,如今在玩借尸还魂的把戏?
……
望其眸中之愠色,见其凌人之盛气,他脑筋急转,却也并不马上回答,而是嘴角噙谑,半笑半疑,双眉一皱一挑地,怪异瘆人地看着面前的人儿。
直到数息后,这白衣女子的表情越发不耐了起来,姣眉蹙极,杏目煞涌,将如火山爆发之时,他这才眼睑一垂,敛去了所有的异泽。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
似乎是被那情真意切之极的满不在乎,给真正地刺激到了,这人竟是如一猫狸受惊一般,全身炸毛似地,尖声呵斥了起来。只是刚一出语,不过转瞬,眼睛猛地一眨的功夫,她就饰去了身上的一切戾念与怒意,复又变成了一块芯澈如空的无色美玉。
“此物于我有大用,师弟能否换予我?我定不会让师弟吃亏的。”
不会让我吃亏?
就目前来说,可是再也没有能比开灵玄果,对我更有益的东西了。神识一出,映虚易真神光多半就有大变。此用一出,我何物得不到?再说了,就算是你,一练气后期,又能有何种宝物?
难道还有筑基丹不成?
低头睨了睨挂满自己一身的破布,复又掸了掸灰,将怀中的另一个储物袋往里塞了塞,一声轻笑过后,他这才歪歪地抬起了头颅,挑眉皱额地,看猴似地看了过去。
“师姐怕是说笑了。”
“很好,记住了,我名曾书瑄。”
明明语言寻常,客套得中规中矩,然而落在她耳中,激起的,却是一道饱含威胁的娇叱,似乎是云山的蔑意,着实太重了些,重得压碎了一座因久置而脱水、因失黏而酥脆的缀满了供奉之鲜花的沙雕。
于是深深地打量了云山上下一眼,而后螓首一低,她便朝着地上犹自耸鼻环嗅、焦躁激动不已的千山青湫狐,送去了一眼怒瞪,一声低喝:“小白!还不走!”
语落如珠,旋即香风一起,她便转身离了去,几个腾挪,白雾几涌,便消失在了他的眼中,全然不顾落在她身后的宠兽,更似因受辱不愿留之故,浑然忘记了,是不是还要问这冒犯者的名姓,以便日后行施回敬之礼。
而地上,那只憨态可掬的千山青湫狐,通过心神联系,感受到了主人严厉的吩咐,顿时就发出了几声轻鸣,声音哀怨凄厉,如啼血之杜鹃,然而却又见得主人不但不回头,反倒是倏地远了。于是小首几摆,在云山与自家主人间几个来回,经过了一番挣扎磨蹭,它这才恋恋不舍转过了身子,如风团般蹿入了远方的雾海。
……
“曾书瑄?”
“原来是她。”
“难怪了,心性倒是不恶。虽有以势压人之嫌,却无杀人夺宝之意。就是这心气,未免也太高了些。”
“如此举止,倒是不像那人。”
“就是不知,那与之齐名的钱录、白茞、赵泉等人,又是何等人物?若均是如此,那这双门大校,我倒是可以试着夺下——”
看着相继消失的白影,望着弥眼漫天的白雾,就这一臂横腹,一手抚颌的功夫,就这喃喃几语的光景,他心中的思量,竟就陡然发散了开来,一时之火然泉达,汩汩不可止。只是好在,这火似乎烧得太热了些,灼得他有些不适,这泉眼也喷得太汹了些,吵得他有些烦躁,于是瞬息不过,他便又自然而然地醒悟了过来。
一个“冠”字还未出口,他的眼神,便重归了清明澄澈。
一声吁叹,一霎的闭目静心,紧接着残袖一拂,伴那流光几闪,他便收起了六面阵旗与锦蔓金珠,然后扭身一踏,他便走向了百丈外的土洞,面生怅惘,若有所失,唇角挂笑,似在自嘲。
“这便是贪念啊!”
“何其难去!”
“更何况我这身后,也不知道是在哪处樾荫下,还藏着一个居心叵测的窥视者。如此境况之下,本就不适合抛头露面,但若要去夺这双门大校的第一,却又势必要手段尽出不可。”
“安知这白龙谷中,到底有多少蛰伏之人?卧虎藏龙,又岂止于我?敌暗我明,却自曝实力,自叙长短,当真是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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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土洞外布好了六树金风阵,待得它的防护光罩隐去了之后,云山便盘坐在了仓骁风狸先前伏睡的地方,托着那枚开灵玄果,上下左右地翻转不停,纤毫必数地端详了起来。
形如大枣,色呈深红,近乎黑紫,皮质光润,无蒂无须,生有四条黑色蝌蚪状的扭曲纹路,略超两百年之岁,香气清淡,却也沁人,其味似于牡丹,类于寒梅。
不论怎么看,都与典籍上记载的一模一样,而灵识感应之中,也没有什么异样的气机潜藏其中,安静平和得,宛是一条漫过浅草的甸上绿川,听不见游鱼摆尾划水,看不到栖鸟俯颈来饮,也望不见狐鼠羊马,追逐以至。
三番五次的观察之下,还是也没能看出个究竟了,于是忽而一动,他就固定了自己的姿势。
二手相叠而仰,二大指相拄而对,果置手心,头颅低伏而背微弯,使目直视此果。
然后便是凝神静心,调息运气,开始回忆,那日镜虚二镜主动震颤,呼应自己,从而通过自己发出的映虚易真神光,连通自己的眼睛,联结自己的灵识,从而出现的,那种奇怪的震颤频率,那种迥异于常的波动,那种可以炼化掉冰雾白龟的光芒……
一次,两次,三次……
每次都是法力运行到自己的眼睛,便会陡然停滞,然后四溢而散,每次都是镜虚二镜震颤到了中途,便会突兀顿住,然后寂如往昔。
每失败一次,被调运的法力便会损去极小的一部分,然后散乱而归丹田,每失败一次,被驱动的灵识便会疲乏上一丝,然后溯游而回识海。
只是失败之后,他调整了几息,回味过了这一次的感受之后,便又会再驱灵识,再运法力,使之沿着一条略有变化的崎岖山路,披荆斩棘地行向不见空隙的密林尽头。
然后再失败,再尝试,再尝试,再失败,环行似轮回,不止也不息。
所幸随着他尝试与失败的次数越来越多,修正的程度便也就渐渐地高了起来,开始不断地接近起了那日的情形。
当尝试的次数刚好超过二十次之时,他的两只眼睛里,更是一下子就隐隐透光了起来,若存若亡的,仿若是夜空里眨眼的繁星,正在摆脱着遮天云雾的纠缠,正在追求着共月而耀的荣光,而镜虚二镜,也似乎是染上了某种神异玄奇的韵味,空灵而清澈,就像是大日初升、紫气东来的那一刻,天地之间弥漫的无形无质的清气。
如此持续,直至第三十六次,便在他法力损耗近有大半之时,才忽有一道光,从他眼中迸了出来。
似是战场上的军鼓,因要声传十数里以通军令,所以被那精明的鼓手猛地捶击,力重而精巧,故而声威浩大,却又遵照着特殊的节奏,蕴含着特殊的讯息。
而开灵玄果,便似听到了这道光中,那道散军之讯的感召,因而自行分解,裂为了难以枚举的尖兵小队,却也更像是被这道光中的沛然之力,强行捏碎碾破,化成了一堆汁液,紧接着就又分崩离析,腐烂酸解,变成了无数无光的流荧。
光出如箭,他手上的开灵玄果,便猝尔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化为了一团无形无质的精纯灵力,逆着那道光,进了他的身体。
先入泥丸宫,而后就溢流如大江漫堤,冲荡到了他的全身上下,直到在那大大小小的灵络气府中,尽情游晃了一圈,这才又在他意念的驱使下,去芜存菁地涌回了他的泥丸宫,变作了一道隐天动地的爆炸。
这道灵流,看似温和无害,然而二入其识海,却登时就催动起了所有的淡青烟丝,令其扭转翻滚如水中孑孓,跳脱难止,迸窜无方,冲击起了他的所有意识。
就像是沙漠之中,忽有大风起,以致漫天黄沙飞舞,遽然迷住了人的眼睛,而后大风变成了飓风,而后飓风又变成了龙卷风,不断吸卷,不断抛落,卷去的尘沙不曾离得一步,抛下的东西却尽来自于千里之外,老树、大鱼、巨椽、庞石……
于是慢慢地,这里的东西就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风沙的作用下,变成风沙,在瀚海的伟力下,融于瀚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