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志阳
我看见过弥留之际慢慢黯淡的眼神,渐渐平息的胸膛,安详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冰凉的嘴唇发不出一丝声音,曾经情肉丰满的身躯定格成一种永远的姿势。他们被装进棺木被掩埋或被焚烧。然后化为尘土、虚无。
一个鲜活的生命,一张曾经美丽或朴素的影像,一段平凡或辉煌的履历,一抹或亲或疏或远或近的风景就这样在我们的视野里消散。如阵风从我的睫毛上吹过。多么寂寞的死亡。
然而,生与死是不由人选择的。也许你昨天牵过的手,今天就被折断。也许刚才还向你微笑的脸庞,转眼就变成碎片。这就是死的残酷。死就是这么让人难以把握和防不胜防。
一九九五年二月二十六日,一个祥和的日子。天上有很好的太阳,空中流淌着早春的气息,甚至能听见小麦在地里拔节长高的声音。我却遭受了一股乡愁的困扰。在经历了一上午的浮躁和不安之后,我决定携带八岁的儿子一起回乡探望双亲。
灾难是在我们下车后的一瞬间自天而降的。它来得那么迅捷,让我毫无感觉。我和儿子被一辆飞驰而过的小车撞倒……两代人的生命就这样被上帝庄严地打上了顿号。
对一个对生存丧失信念的人来说,这样结束生命的方式是最完美的。它没有死的意识,也就是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对未了事情的担忧和难以割舍的亲情的牵挂。一切完美如一场梦,一场永远不能醒来的梦。
梦醒时分是我昏迷了六个小时之后。我躺在病床上,面对旋转着的白色墙壁和一张张焦虑的面孔,我的内心强烈地泛滥着一种呕吐的欲望。我感到愕然。坐在身边的妻子泪眼婆娑地告诉我,你撞车了。
我撞车了?我与死神握过手了完全清醒之后,我想死并不痛苦。在某种程度上死确实是一种解脱和放松。痛苦的倒是仍然活着的人们。假如我死了,我的妻子、父母亲大人,他们将代替我承受死所带来的痛苦和摧残。他们是我痛苦的载体。一个人死的痛苦为什么要转嫁到他们无辜的亲人们的头上为了便于照料,经妻子要求,儿子被调到我同一间病房。小家伙头上扎满绷带,他表现得比我勇敢得多。当初是他从车底下爬出来喊人来抢救我的,以前他曾是连打针也害怕得呼天唤地的孩子,可是在住院的日子里,那么多次针头扎进他的肌肉里他连吭都不吭一声。在某些方面有时大人确实不如孩子。
后来我想他之所以那么勇敢,那大概是因为他没有经历过我一样多的磨难。他还是孩子,他对人生寄予太多的梦想。他把未来的世界看得如同万花筒一般美丽。他应该有信心比我活得更好。而我每经受一次打击,精神就被剥蚀一层。
其实一个人的勇气是有限的,经历得越多就越脆弱在我住院的日子里,我苦苦地思索着一个严峻的人生课题——生命为什么这么脆弱与我同住一间病房的还有一位二十一岁的青年。一场鞭炮火药爆炸事故夺走了他年轻的双腿,从此他注定要在轮椅架上挨过漫长的一生。隔壁还住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一场飞来的横祸夺走了她的双眼。从此她永远看不见太阳,看不见春天的颜色和亲人的微笑。在伤科还住着我的一位同事,他才三十八岁,正当年富力强,也是一场无情的车祸折断了他的双腿并摧残了他的大脑。为了借钱给他治病,他的妻子四处求人以泪洗面……灾难深重的人们,何时能看见你们的笑脸呢只有在死的背景下,生才是一种奇迹。不幸的人只有跟更不幸的人比才感受到幸运女神的温馨。
水往低处流,人为什么一定要往高处走呢?为什么总要羡慕那些比自己生活得更好的人们。当你在穷途末路之时为什么不往低处走一走呢为了安慰我,几乎所有前来看望我的人都会说一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我妻子是这样劝我的——”不求富贵,只求平安“。这多么像我的一位慈祥的老奶奶说的话。富贵须求,难道平安也用求吗?上帝既然赐予人以生命为什么不赐予人以平安呢有人把生命比作一条河。
有的生命之河汹涌澎湃红帆招展,既能载舟也能覆舟。我宁愿我的生命是一条小溪:清澈、宁静、悠长。它缓缓地从属于我的空间流过,既不侵犯别人的河界,也不会中途断流,而是一帆风顺地流入我生命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