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舞很会跳舞。
月华如水的夜,之舞常会带着戒月来到空旷的天井,脱掉残破的红舞鞋,小心翼翼的放在枯井旁,然后光着脚在柔软的沙地上翩翩起舞,如一只孤雁盘旋,直到夜色被晨光一丝丝吞没,累到精疲力竭。
之舞是谷主的宠姬,十六岁被送进来,她爱上了英俊凌厉的掌权者,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只要不将她当做棋子,或者笼络人心的筹码赐给他人。
迷蒙的月色穿透尘雾,将桑树高大的影子斑驳的投到地上;有风,树影婆娑摇动,与之舞灵动优雅的舞姿相应和;披散的长发帘幕般遮掩着舞者清丽的姿容,姿容若隐若现,苍白,却更增添了脱俗的韵致,让人忍不住上前亲启,赋予所有能给的怜惜。
之舞是最漂亮的!戒月暗地里将主人进行比较时,总会这样嘀咕。
喜欢有月的夜,不仅因为喜欢晒月光,更因为只有此时,之舞才会从阴暗的破窑里走出来,舒展一下身体。
废墟的月夜很多,但多数的时候,尘沙弥漫遮天蔽日,灰蒙蒙一片。因而,多数的时候,之舞会抱婴儿般拿着唯一的武器蜷缩在破窑里,陷入无尽的回忆,嘴角带着笑,亲启贝齿,梦呓般的诉说着过往,度过漫长的白天和黑夜。
过往虚幻如梦,雕馈满眼,繁华富丽,尽管逃不脱游离的宿命,即使最后满身是伤,付出所有以至于心力交瘁,仍旧无怨无悔。
她经历过其他主人不曾懂得的东西:爱情。在其他主人还来不及知道的时候。
之舞曾说,人死后是有灵魂的。她相信来世,想要出去。生前已不可能,死后,魂魄能穿越无尽的劫,在另一个地方,与心爱的人相遇,相知,相守,终老一生。
戒月虽不太懂得灵魂为何物,但想来,它总是能说话的,就像自己。
主人们都想要离开,那样的话,她们的魂魄也都离开了吧!要不山庄里,总不见有什么影子或者声音?这废墟山庄里,原来,分分合合,来去生死,永远只剩戒月一个;再多的主人,也只是匆匆的过客,迫切的想要离开,不带丝毫的眷恋!唯有不变的夜,或清辉满地,或暗如沧海,寻不到起始与终结;回首,凝眸,像极了雕像,守望着变幻莫测,甚至虚幻的结局。
想法在心里积聚,戒月变得沉默寡言,只是静静的听着主人自言自语,不插进一句话。
之舞跳舞累了,喜欢靠在枯井的边缘,抚弄那把武器,清丽的脸颊摩挲着冰冷的铁器,睁着双眼望着无边的夜空,眼神涣散、迷离,像是看着另一个时空;梦呓般的絮絮叨叨,都只是关于那个谷主,故事颠倒错乱,戒月听了很久,都理不出头绪来。
消沉后的挫败让戒月睡意朦胧,第一次在如此好的夜睡了下去,月夜柔和的光晕流淌在周身,拭去了白昼的躁动与不安,安稳而踏实,竟是以往任何时候都不曾有过的感觉。
仍旧是那个梦,梦里,那一团白影变得安静许多,轮廓渐渐明晰,像极了一个人形;白影开口说话,声音在日光里回荡,虚幻而飘渺,渐渐的飘散,最后走远,变得空白,徒留似有若无的人声……
戒月想要说,别走;追上去准备挽留,却已醒转过来,醒来时,她记住了梦里的一切。
主人不知何时已睡去,嘴角仍是笑,披散的头发如水藻般飘散在脸上,盖住了大半个身体;玉盘般的满月悬在桑树的枝头,像是在俯瞰了她很久;山庄里各种声音此起彼伏的回响着,静到心澈澄明,不忍大声出气——戒月痴醉了,黄昏渐入的夜与骤入眼帘的夜竟有如此大的差别,只想静静的看着,听着,将所有的猜测,扯不清的头绪抹到一旁,什么都不想。
“你也在这里啊!”有声音在耳边响起,轻叹着。
谁?戒月回头,看见一团白影趴在枯井的边沿,在月色下薄如蝉翼,轻若无物,如同鬼魅。
“呵呵,忘记了?”白影一点一点的往上升,像是费力的往上爬,渐渐露出白色的人影来,透明的躯体,仿佛触碰便会当场碎裂,诡异而恐怖。
“你是鬼么?”戒月问,记忆里,主人所说的鬼,应该是这样的吧。
“鬼!呵呵……”白影的声音变得神经质,“我是鬼……哈哈……嘻嘻……鬼啊……”笑声渐至凄厉,在废墟的上空回荡,却什么都没有惊动,证明已非活物,但已经足够。
那样的声音,足以让戒月响起一切。
“小槿……别怕……等着……等哥哥做了谷主……就带你出去……出去过好日子……”
那个没等到人来后终于决绝的离开的主人呵!
“我是鬼……呵呵……嘻嘻……鬼啊,听不到……看不到……”木槿双手趴在枯井的边缘,扭动着身体,嘴唇亲启,声音却似从四面八方传过来,无孔不入围向戒月。
“我不是鬼,我是魂魄,呵呵呵,怕不怕?”
大笑中的人陡然放低声音,柔声问着。
“小槿为什么没离开?”戒月很奇怪,不知是喜是悲,原来纠缠自己的想法,一直都是错的。
“离开?去哪里?”
“去找哥哥……”戒月记得木槿有一位兄长。
“哥哥……哥哥……”木槿的脸瞬间变得扭曲,“哈哈……呵呵……哥哥死了……早死了……哥哥不要我了,早就不要小槿了……那年冬天,好大的雪啊,我从井里爬出来去看他……嘻嘻……他正好被人割去了头,被人一甩头扔到地上,嘴里还在喊着,小槿,小槿……哈哈……喊着我的名字……他不要我了,他要当谷主,做谷主就不能要我,留我在这里受苦……呵呵……死了才想到我……”
“他早就做了谷主……他骗我……八年了……八年……十六年……三十年……”
是了,戒月怎么忘了,主人曾今告诉过她,谷中,只有谷主和大主事才可出入神殿,那一年,木枫来看小槿时,想必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吧!
“……”
“爹爹疼她,娘亲惯他……呵呵……他以为他是谁,怎么可能是那个人的对手……哈哈……活该啊……”
“那个人是谁?”戒月问。
“那个人……那个人……嘻嘻……哥哥喊他小花……小花……呵呵……我家养的小狗的名字……小花……嘘嘘……过来过来……”
“……”
“不啊,哪里都不去……这井里……不出去……小花……”
“……”
小花?木枫?之舞?谷主?
又一番怎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