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慢悠悠地叹道：“我隔江观望，朝廷平定坚强公子的那一仗打得异常艰难，伏尸遍野，血流成河。但是官军竟不能胜，每一寸土地，都反复争夺，绝不轻弃。最后，还是齐王建听了主簿沈园的建议，夜渡长江，抢占采石矶，这成了战役的转折点。”
雄阔海道：“这个故事没新意，老事儿了，你想说啥？”
皇甫二十四恨恨道：“我要说得是，那个害我的人就是沈园。”
“沈园？”雄阔海又念叨了一遍。
“他兵法上很有一套，所以齐王把他倚做智囊。齐王抢占采石矶，搭浮桥攻至江宁城下，这一支奇兵像利刃一样插入了坚强公子的心脏，迫使与江北官军对峙的坚强公子回师自救。是以鹰扬府十万精兵越过长江防线，破京口，南下直扑金陵，而迂回包抄的河东将军掠得三吴之地……坚强公子覆亡在即，他把子嗣托付给一个年轻人，带出金陵，到采石矶的时候被齐王截获。齐王念及坚强公子曾有师恩于他，网开一面，放了那个年轻人和公子的孩子。”
雄阔海叹了口气，他认为皇甫二十四说得不错。
皇甫二十四继续说：“可是战事毕，坚强公子伏诛，齐王却遭到了清算。原来，沈园出首齐王徇私放人之事，皇上震怒，齐王因而被废黜，囚禁在蓬莱岛足足二十五年。”
“对齐王建来说，这种日子不妨性命不害苍生也挺满意，反正有个强势和嗜权如欲的父皇安排一切，尽可以心无旁骛，整日含哺而熙，鼓腹而游。”
“时光流逝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他早已是笼中鸟，不以物喜，不以已悲。”
“直到第二十六年，齐王才被赦免，改为监视居住。封地琅琊，降爵光国公。沈园却因为出首齐王得到皇帝恩宠，坐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
兵部侍郎……斜刺里冒出金凤的故事来，他曾经刺杀过兵部沈侍郎，莫非就是此人？我说：“因为这个事儿，你跟沈园结仇了？”
皇甫二十四惭道：“我当时虽不屑此等行径，却也不曾与他公然翻脸。只是觉得宦海险恶，心灰意冷，打算挂冠而去。岂料沈园那个奸贼却假心假意劝我留下，还上奏皇帝，封了我一个五品的太医院提点。”
我说：“他大概想笼络你。”
皇甫二十四颌首道：“没错，只是当时我不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大阴谋。要是早点察觉，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留下的。都怪我意志不坚，就应诏作了太医。”
雄阔海满心好奇：“是啥阴谋？”
皇甫喉结动了动：“他向皇帝进献了一个美人。”
我一笑：“就算想做皇亲国戚，也不是什么罪过呀。”
“那个美人在献给皇帝之前已怀有身孕。”
我和雄阔海听到这里不禁都恍然拖长了尾音：“噢——”
“沈园让我在体检的时候作假。”
“就是让你说美人是处女喽。”
“他想效仿战国的李园，搞什么狗尾续貂，李代桃僵。其心何其狼也。”皇甫愤愤地说，“李就是李，桃就是桃，李永远代替不了桃。”
“你拒绝了？”
“当然，我知道这种事一旦参与，无论成与不成都会被灭口，所以，拒绝了以后我当晚就跑了。但是第二天一早，沈园就反诬我通敌，下了海捕文书，全国通缉捉拿我。我实在走投无路，只好漆身为厉，灭须去眉，自刑以变其容，吞炭变音，过着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的生活。恰遇高僧无学法师搭救，上了嵩山隐身少林。”
雄阔海道：“是这样啊，洒家一直以为你先做和尚后做的太医呢。”
皇甫二十四说到这里，踟蹰了片刻，再开口时腔调愈加悲沉。
“尽管我的形容改变，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沈园最终还是找到了我。”
“你已出家为僧，方外之人，而且又在少林寺中，他能把你怎么样？”
皇甫二十四反驳我说：“沈园当时已是朝廷命官，少林寺再强势也得服从朝廷统治。”
我说：“他不敢明抓你回京受审，那样他即便达到除去你的目的，也会惹得一身臊。”
“这是自然。沈园既要秘密处决我，又不愿与少林为敌，所以他就导演了一出戏，我也就因为那出戏被逐出少林。”
雄阔海摸摸脑袋瓜子：“原来如此……洒家也不信，你乖乖一个药王院的首座会不要脸调戏良家妇女。”
“有点头脑的想一想都会明白，如果没有蓄意的安排，一个女人怎么能进得了少林寺？单凭沈园，我想，他颐指朝野不在话下，想要在少林兴风作浪必须要有一个内应。”
“内应？”雄阔海警觉地竖起了耳朵，“是谁？”
“达摩院首座无涯。”
“师父？不可能！”雄阔海怒道，“你莫要血口喷人！”
我心底也低呼了一声，联系起长安曲江池的无涯，他不是不会作出这种事来。
“我没有十分把握是不会乱说的。”
“哼，师父他老人家德高望重，咋会跟外人串通，干缺德带冒烟儿的事。”
皇甫二十四的声音激动起来，唾了一口：“什么德高望重，不过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
雄阔海怒火腾起，他嘶啸道：“你有种再说一遍，洒家一定叫你含恨九泉。”
皇甫也不甘示弱：“好，老子今天就说一遍让你长长记性……”
雄阔海的拳头已然握紧。皇甫的幽蓝之光也由弱增强。我一看又要起争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够了！”我冲天大吼，声音大得我自己都吃惊，石窟中反射的回音久久不绝，把耳膜都鼓痒了。
他们二人惊讶地望着我，动作也暂停了。
我吁出一口气，把音量放低，讲了无涯在长安与铁指陈大打出手的事儿，以及铁指陈说他指使人杀害无相的事实。
雄阔海的脸色更变，忽然仰天狂笑了起来。倘若皇甫的光再强一些，能够看到雄阔海的影子，那么他的影子肯定是颤抖的。这么一个铁汉的眸子中，居然有了泪光。
皇甫看了这一幕也有些感触，不再刻意激怒他，淡淡地说：“沈园并不是外人，沈家秘传的先天罡气自少林金刚不坏神功脱化而来，作为沈家惟一的传人，他也是半个少林弟子，无相大师曾经给了他一个法号叫‘福善’。”
雄阔海双脚一软，坐倒在地，眼中满是混乱。
“福善……洒家还俗前的法号是福照，算起来你们都是洒家的师兄了。”他痛苦地抱住了头，“不过，沈园已死，据说是他的一个徒弟楚三孤所杀。”
“沈园死了？”
皇甫二十四眼睛一亮，似乎沈园之死他等了很久，而且意味着他自己的新生。
我倒是对“楚三孤”很感兴趣，这个人还和少林无相之死、武当紫阳真人重伤有莫大关联，换言之，即重点嫌疑人。
啪、啪、啪，突然一阵清脆的掌声响起，由远及近，似乎带着极为沉重的、可怕的神秘。
“好精彩的故事。”一个有力的声音直穿了过来。清朗之中又有说不尽的傲慢。之后，便闻一道袅袅的剑音，嗡——震颤不止，给他的风姿作了最好的注脚。
一点绿光跳动，放大了来人的影子。他手中举着一截油灯，灯芯碧如绿草，燃烧的火焰也就是古怪的绿色。背后有一长匣，扁而长。
他走的步伐很稳，很静，很均匀。每一步都计算得十分精确，与他的影子变化长短相宜，离我和雄阔海的距离约足三丈乃止。
他的面容神秘而诡异，像套着一副面具，又像涂染了迷彩，光怪陆离溢满了脸。他的一对眸子黑中透亮，射出奇异的光彩，就是没有感情，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最冷酷的眼神。
皇甫停止了讲述，雄阔海恢复了正常，而我则一动不动大气不喘地盯着他。
他的声音冷得像块冰：“皇甫二十四不是你的本名吧？”
皇甫二十四没有回答他。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孤星门的人。”
什么？我心一动，人也动了，踉跄向后一退，眼巴巴地又望向了皇甫。
“孤星门的人？”
皇甫长叹一声：“那是我脱离少林以后的事了，但我也只做了三个月。忽然有一天孤星门的老大被人杀了，我就离开了那个组织。”想不到我无意中挽救了一个失足郎中。
雄阔海道：“孤星门十八童子，江湖驰名。你一个老头子，却排在二十四。孤星门也像衙门一样习惯超编么？”
“我的武功太烂，进不了编。在这个杀手泛滥的年代，落实一个编制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要托关系。可是我却不是杀手，我只是个郎中。我只救人，并不杀人。”
来人声音如同他的目光一样冰冷：“倘若你救的人去杀人，算不算你杀了人呢？”
——就算不是你亲手所杀，亦是因你而死，你可否可以心安理得，良心不受谴责呢？有时候救不该救的人也是一场浩劫。
皇甫二十四哑然无语。他救过的人当中不该救肯定不少。
“一个总是在杀人的人，也有资格来指责救人的人么？”
石壁轻轻响了起来，沉闷的蹬踏，轻捷跳转，一个人影从窟口落下来。
七种颜色的拂尘掠起，如柳浪摇曳在婆娑的火光中。虽然是在光线微弱的环境下，却仍然能够分辨得很清楚。
七彩拂尘。
“朴观主，你不是放弃了么？”
“贫道之所以走，真是因为要来。”
“哦？这个道理怎么讲？”
“道理么？哼，是因为一把扇子。”
一把扇子从朴观主的身后伸了出来。这是一把羽扇，但只有三根羽毛。就听一人轻声道：“是我要他来的。他也一直没有走。”
我不由目光注入此人身上，一绺胡须，学究模样。
海鲨宫，柳博文。
雄阔海道：“你先洒家进来，却恁地不见。”
“我潜踪藏迹，只因要等他。”柳博文的扇子一指怪模怪样的不明人士。
“他是谁？”
“百晓生。”
“不可能！”我不假思索便大声脱口而出。
柳博文捻须眯眼，针刺般扎我的脸：“为什么不可能？”
“我见过百晓生，他不是这样，即使伪装，身材也不像。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气质是不同的。”
“哦？”柳博文眼角一挑，“你是说他不是？”他转脸对朴观主说道：“老朴，你来认一认，是也不是？”
朴观主把拂尘架在臂弯，单手为礼：“无量天尊，待贫道看个仔细。”他边说便走到我们与那人的中间。
“不必了。”
那人一拂袖，脸上褪尽了伪装，神色冷峻。
“我不是百晓生，我，只是他的一支笔。”
